老村庙会
赵国玺
老村很老,老得就像一部线装的史书。打开厚厚的页面,寻一径沧桑的脉络,清晰可现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踏马走过。旌旗猎猎,演绎着起起伏伏狼烟征尘。掩上元曲的雕花木门,昔日的那个放猪娃朱元璋逐鹿群雄终于还是戴上皇冠穿上龙袍坐稳了大明江山。这时的大明王朝难得的政治清明、经济繁荣。也许是朱元璋曾经出过家,受过寺庙的恩泽,也或许是这位布衣皇帝为了更好地统治天下,感念至此。于是诏令全国各地大兴土木,新建或重修庙宇之风盛行。
老村见证了这段方兴未艾的历史。老村叫魔冢营。
魔冢营北临汝河,南依湖浪坡岭(今虎狼爬岭),西与龙山相映,东纳紫气瑞祥,是个风景秀丽的所在(清末民国初,在魔冢营村东、南、西、北四个寨门上分别镶嵌着紫气东来、虎狼为壁、远应龙山、汝水作带四幅匾额)。据《汝州志》记载,魔冢营村曾隶属于汝州,1936年划归宝丰。无论在历史上还是现在,魔冢营一直都是汝(汝州)、宝(宝丰)、郏(郏县)三县交界,因为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魔冢营的云水禅寺碑文记载,云水禅寺始建于明万历四年。明朝万历年间,魔冢营是汝州辖区最东面的重镇,而且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集贸集散地,又是行船走镖的水旱码头。太平盛世更是商贾云集,酒旗猎猎。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汇聚而至,倒是一片繁华。因而在这里修建云水禅寺便有一种道法自然与众望所归。
唐代诗人刘禹锡在他的《陋室铭》里写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兴。”既然魔冢营村兴建起寺庙,便有附近村里信佛问道的善男信女们来庙里进香(烧香)。日子久了,来庙里的祭祀、祈雨、还愿的也日渐增多。就连几十里外的人也慕庙而来。又有各村的举事(做佛事的管理者)定期领着铜器社、腰鼓队、高跷队、旱船队、来到庙里举行才艺大比拼。魔冢营的乡绅们,会请来大戏,唱上几天,为寺庙增加气氛。
日子久了,村里的乡绅们经过商榷,便把农历的正月十六日,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生日),三月初三日,四月初八日(小满会),五月十三日(关爷磨刀日,这一日多下雨),六月初三日(韦驮菩萨生日),七月十三日(大势至菩萨生日),八月十三日,九月十九日(观音菩萨出家日),十月二十五日,十一月十七日(阿弥陀佛生日),十二月十三日定为每个月的庙会。
有了庙会,方圆几十里的老亲旧眷都会来赶庙会,走亲戚。村里人家无论贫富都会尽力招待上门的亲戚。而十里八村的商贾看准了商机,就在庙会上摆摊做起了买卖。那些卖小吃的,开酒馆的在寺庙附近的街道上租上摊位或门面,或摆摊叫卖、或请进送出,生意倒也红火。久而久之,庙会逐渐壮大,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来赶庙会,更是吸引那些玩杂耍、撂明地、耍猴子、说书的民间艺人纷至沓来,在庙会上施展才华。赚的钱的高兴而归,赚不得钱的,村里的乡绅也会送盘缠让这些艺人回家。
久而久之,村里的庙会逐渐壮大起来,连方圆左近百八十里的远村,也知道魔冢营村有个庙会,魔冢营村里的人“养艺”。
从明朝开始,魔冢营村的热情待客、乐善好施的淳朴民风一直延续了几百年。比如说魔冢营与河南越调戏的渊源,就是在庙会上结下百年的因果宿缘。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坐北朝南的庙宇已经没有了昔日的辉煌与佛光普照。法相庄严的佛像已经迷失在尘寰深处。偌大的院落已经做为我们学校学习的场所。但我知道原来的大雄宝殿改成了教务处,后大殿一排排房子做为我们的教室。四大天王殿是我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走出来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我们的体育课或课间操就是在操场里上的。而操场的最南端是戏楼。完好无损的戏楼依然屹立在那里,向人们昭示着历史的风华。
虽然没有寺庙的晨钟暮鼓与诵经声,没有了善男信女的朝拜烧香与祭祀活动,但庙会还是延绵下来,而且是过之而无不及。
在我的印象里,每年农历的正月十六(在这里六读音录)日和十月二十五日是魔冢营村最大的庙会。
在庙会这天,东至郏县东的冢头,西至汝州莽川,南至鲁山以南的南召,甚至南阳。北至禹州的神垕,都有人会远道而来赶这两个庙会。那时候没有汽车,大家都套上牲口车,约上几个人,吃过晚饭开始走,赶到这里天才冷清明(凌晨四、五点左右)。这样才能占个好摊位。农历正月十六,正好是农闲,俗话说“正月十六吃顿扁(饺子,俗称扁食),老驴老马都歇鞍”,正月十六这天,上了年纪的人还会把煮好的扁食(水饺)捞一碗喂自家养的牲口,以感谢这些牛马辛苦劳作。在我们魔冢营方圆十里八里还流传这样的典故:谁家大人哄小孩子睡觉,大人抱着小孩悠着哼着儿歌:“悠悠不瞌睡,正月十六赶大会”。这足以证明当时的庙会有多大的诱惑力。当时的庙会摆摊的人多,赶庙会的人也多,把魔冢营村的四条大街都挤满了。特别是十月二十五庙会。连生产队都要放假,让社员们购买日常生活用品。我们学校也跟着放假,因为庙会的影响我们根本就没法上课。
那时,还是集体所有制,每个村的合作社(商店)都会来赶庙会,从魔冢营的老十字街起向东搭起的街货棚一个挨一个摆到东寨门外头,中间也会有几个小吃摊,说是小吃也只能是生产队里那些会做饭的老师傅们卖杂炣,或者是炸油条的。不管是买杂炣还是炸油条,都是用土坯垒起的锅台,锅台一边是风箱,一个人用力地推拉着,煤在风箱的一唱一和的“咵嗒、咵嗒”声中火苗窜起老高,杂炣锅里飘着牛杂、牛血、粉条、油炸豆腐丝和葱花,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子一边用铁炒勺搅着锅一边喊着:“来吧,热唻杂炣,五毛钱一碗!”。满大街的香味和男人的吆喝声不时撞击摆摊、走路、赶会的人们的听觉的城门。在他旁边的两个大黑方桌边的长板凳上已经围坐这十几个男男女女,正有滋有味地咬几口油条再吃几口杂炣。走到这里的人们听到吆喝声忍不住馋虫在腹中搅动。挨着买杂炣旁边炸油条的看有人围过来,也起劲吆喝起来:“又焦又黄的热油条,三毛钱一斤,该捎喽捎,该带喽带,吃油条就杂炣!你看美气不美气!”有人禁不住吆喝,便走过去在板凳上坐下。也有人摸了摸衣袋舍不得这一块钱的,便用力地咽下一口吐沫,走过去,之后还不时地扭头看看那泛着香味的大铁锅。
老十字街向西是杂货市场,摆放的摊位尽是些五金交电等日常生活用品,说是五金交电其实就是铁锅,铁鏊子,搪瓷脸盆,搪瓷茶缸,锅碗瓢勺之类的器具,远没有现在应有尽有的家用电器。再就是生产队里的铁匠们买的铁锨、耙子,十齿钉耙。还有几个跑江湖、撂明地耍杂技买膏药的摊位。这样的摊位一直摆到西门外头。西门外头的南北路上是牲口市儿,牛羊骡马不计其数,当然这些都是生产队的产物,只有猪娃才是私人买卖。那时喂猪,一家喂一头就算好到天上了。一般的人喂都喂不起,只有人口多且男丁多的余粮户才喂得起猪,就是喂猪的人家,也是喂些杂草拌泔水,一年多猪才长有两百斤左右。逢年过节的时候出槽卖给队里换工分。那时的猪肉是七毛钱一斤。正宗的纯天然无公害,现在想想那猪肉吃着真香。
十字街南北路基本上是木材市场,通南彻北尽是刚杀的新树,也有老干树,有做房梁的、有做房檩 、有做房椽子的。做房梁和做房檩的一般在架子车上,房椽子一般竖起靠在临街的墙上,以便于盖房修屋的人家便于挑拣捡。盖房做房梁的以榆木最好,槐木次之,杨木又次之。做房檩最好的是松木,榆木次之,杨木又次之。做房椽子的以桐木为最好,杨木次之、其它杂木又次之。买木料的从十字街开始往北摆出村子,往南更是摆出村子与张庄接壤。而这些买木料的车子中间又夹杂些卖面饭买米汤还有炕火烧的小商小吃摊位。学校大操场里同样摆满了小百货摊。操场南边的戏楼上是县豫剧团唱的“移植革命样板戏”。白天唱,晚上也唱。那些附近村的男女老少吃过晚饭,会成群结队来看夜戏。在那些文艺匮乏的年代,人们出村跑上十里、二十里路看戏,看电影,是再正常不过。这当然是七十年代以前的事了。
八十年代初期,人们象经历过严冬的小草一样,在沐浴过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之后,一下子苏醒过来,全身心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人们逐渐遗忘了那种懒散的、习惯于听着生产队长敲钟之后才出工的机械、重复、简单而又无奈的浑浑噩噩的日子。人们除了精心地侍弄好自己的责任田以外,还可以尝试着做些小生意之类的。小试牛刀便尝到了甜头,突然觉得生活充满了奔头,一时间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经商之道。
土地承包制取代了集体所有制,市场经济取代了计划经济,风起云涌的经商潮席卷全国,就连那些知名作家也纷纷“下海做生意”。那些头脑灵活的农民也加入了做生意的行列,农忙务农,农闲经商。大小商贩们的与日俱增以迅雷不及之势形成一种市场压力,魔冢营村仅有的几个庙会根本满足不了大家的需求。经过村两委会研究并报请上级有关部门的批准,提出了:“经贸搭台,文化唱戏”的口号,在村南重新规划了新市场,而且把毁于文革的古庙云水禅寺作为文物保护工作在原址上重新建造,但规模已远不及当年的气势恢宏。在寺庙落成和新市场交付使用的日子,请来了著名演员毛爱莲和她的越调剧团,连唱了五天大戏。从此,魔冢营村一年除了几个庙会之外,在每个月又新增了逢三(农历初三、十三、二十三)和逢七(农历的初七、十七、二十七)的物资交流大会。每到物资交流大会这天,真是人山人海,川流不息。特别是农历的二十三、二十五和二十七,一连几天都会是赶会的人,倒是让做买卖的老百姓十足地过了把瘾。
九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南方一些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发展与不断壮大的企业急需要务工人员。这时,南下的列车与长途汽车上,坐满了去城市打工的农民。这就是九十年代风起云涌的“打工潮”。
经历了2000年、2010年、2020年这三十年沧桑巨变,人们已经走进了信息化、智能化,产业化时代。随着农村空巢老人的增多,方便购物的大大小小的超市的兴起,也随着网上购物的蓬勃发展,农村的集贸市场已经从兴盛走入衰落,甚至连那些曾经繁华到极致的庙会也名存实亡,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而庙会,作为经济互通的载体,逐步走向终结,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但我常常会想起童年时代的庙会,常常想起中年时代的庙会。那曾经繁华的庙会,在我匆匆人事,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