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知死车不知翻。快过年了,一把年纪的李南大清早从外面拉回一口棺材,立刻就惊动了村里所有的闲人,其中就包括他口舌上的老对手,他们从不同的地方纷纷赶来,要看看李南这个老不死的要干吗。
最让人接受不了的还是他的儿媳方美丽,丈夫在外工作,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虽然她十分孝顺,平日里对公公的衣食住行十分关心与照顾,家里可以说得上一团和气。眼看就要过年了,她盼丈夫早点回来让家人团聚,昨天刚打过电话,说是要给她个惊喜,可没想到丈夫的惊喜未到,公公却拉回口棺材,当时她就瘫软在地上,以为丈夫出了大事,女人失去依靠的撕心裂肺让她嚎啕大哭。
李南跳下车,对方美丽说,先别哭,我还没死呢。方美丽哽咽着说,爸爸,您这是干吗?李南说,我要死了,准备后事。
没等方美丽再问什么,院里就进来村里的闲人们。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就有和李南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女。当家李姓有个叫李胜的和李南可是叫板叫了半辈子,他也是来看热闹的,却似乎认真地问,这么早准备这个干吗?李南说,不是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吗,我今年就七十三,先准备着。
村里人帮忙把棺材抬下车,送棺材的人问是不是按照李南的意思现在就把棺材的里内面整理好。李南说,我没给钱吗?
李胜看到村里喜欢热闹的人这么多,他想更热闹一些,便向李南将军,说,我说老哥,现在就把棺材摆好,等你儿子回来就办事吧。李南说,我看行,老少爷们,受累了。
李南把李胜请到屋里,正经地说,兄弟我没跟你们胡说八道,我真的要死了,明儿响午就走了,儿子没在家,你就多费心了。李胜叫了声哥哥,而后说,你还当真了。李南小声地说,别看我这样,只剩下半口气了。李胜也不当真,说,好好好,我安排。
李胜还想看热闹,他没有安排李南的后事,而是找到方美丽,说,你爸爸是不是病了,他这两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要不叫个车去县医院吧,看样儿他病得不轻。方美丽已经和丈夫联系过了,丈夫今天晚上就能回来。她说,没发现我爸爸有什么反常啊,是不是他真的上了年纪?李胜说,我看不像,不如去医院吧。方美丽说,叔叔,看您的了,我是说不动我爸。
李胜叫兄弟们打了120。村里人还是喜欢热闹,迟迟的不肯离开,当急救车到了,人们更想知道李南到底是真要死还是假要死。
李南知道120是干吗的,他不急也不火,来个即来之则安之。经过医生检查,李南没有任何急症要进医院。然而,120不是免费的,李南心甘情愿地付了一千二百块钱。
方美丽也不多言,她把家里的情况如实跟丈夫讲了,让他放心。夫妻俩在电话中左想右想,总感觉老爷子哪根筋出了问题,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结果,方美丽求丈夫无论多忙能挣多少钱一定要赶快回来。
经过检查之后的李南更加相信自己要死了,他活了这么多年,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命就是这样,该你今天死,肯定活不到明天。
七十年代的李南像所有的农村人一样,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可一个年青大小伙子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怎么也得娶个媳妇啊,可那个时候拿什么来娶。
李南和李胜争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好歹是个干部,好说媳妇。李南身板好,能干,耕耩锄犁样样拿手,很受大家的敬重,如果那时候有选举,他当生产队长别无二人。
李胜不同,他嘴好,大队党支部书记对他有好感,毕竟一个生产队的队长,要有组织能力,常话说,好汉长在嘴上,好马长在腿上。嘴,成了李胜当生产队队长的本钱,尽管是副的,也是队长。
李南不服,当着大队支部书记的面说,我知道嘴能吃饭不知道嘴能放屁。书记当时就火了,说,李南,你要干吗,让李胜当副队长这是大队党支部的决定。李南说,就他,知道个毛啊,当队长得知道怎么让地里多长粮食,菜园子怎么给我们多长菜。书记说,我们知道你能干,也起到了带头作用,可是,生产队的队长不是任何人都能就干得了的,这点你得清楚。李南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这是党中央的号召,我们拿什么来学,不得凭我们自己的本事吗。书记说,你说得不错,可是,支部决定的事不能变。
李胜当了副队长,每天挣十二分,李南还是社员,还是每天八分。李胜很快说定了媳妇,李南却还是没人跟。
李南干活不积极了,李胜副队长亲自带社员们去做农活,大家全看着李南,同时,也看着李胜,跟在李胜的身后做事。李胜有些恼火,他对李南说,你平时干活都是一马当先,现在怎么了,怂了。李南说,怂什么,你是队长,你不冲在前面,我们怎么冲。李胜说,现在,我要求你往前冲。李南说,凭什么,你挣多少分,我挣多少分。李胜说,这是革命任务。李南说,蛋,就你会用嘴操人,别人也会。李胜说,那你要怎么着。李南说,都凭一双手吃饭,你给我长十二分,你能定得了吗。李胜说,我没这个权力,这得由队委会来定。李南说,那不得了,你就好好的带着我们干活吧。
李胜向书记告了李南的状,党支部最后决定,再增加个副队长,因为李南太有号召力了,而且,农活干得好。
李南定了媳妇又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超生,他被免去了队长职务,恰好,八十年代末实行土地承包,他一下子承包了三十亩地,而且,三十年不变。
李南没有种普通的粮食作物,而是种了桃树,村里的万元户十万元户都是从李南这里开始的。村里人跟李南请教,李南满口答应,只一条,给钱。村里人炸了,骂什么的都有。老书记上门做工作,李南拒绝说,凭什么,我叫李南不假,那个南可不是难揍的难,我也是花钱学来的。最后,只有两家跟李南种起了桃子,没想到,全都一起发了家,只不过,他们的地少,没有李南有钱。
李南轰轰烈烈地嫁出去了两个女儿,又轰轰烈烈地给儿子娶了媳妇,只有一条他不如李胜,李胜的两个儿子有一个上了大学。李南没骂女儿也没骂儿子,他信,各有天命。
李胜自从儿子读了大学,便跟李南吹,说,我儿子将来那可是国家干部。李南说,人生下来就是奔命的,好歹不是吃饭吗,你乐什么乐,你哭的那天说不定也会有。李胜说,反正你们家孩子比不了我们家的,人家是吃公家饭的,户口都带走了。李南说,他把户口带走了,你们家就少了一口人,你看我,我俩闺女的户口都没让带,我们家人口比你们多。李胜说,人多了费粮也费布,你不怕。李南说,现在我们还缺粮食吗,更何况,我们家有钱,你这一说呀,到是提醒了我,我明儿就让她们全家的户口全带过来,人也过来,过年的时候热闹。李胜说,你有钱,你就造吧,看你死了能带走多少。李南说,我愿意。
李胜找老书记汇报,老书记也没办法,李胜向老书记提议不让李南的姑爷们入本村的户口,老书记没说话。
李南的姑爷和外孙子们全入了本村户口,他又拿了两千块钱给了老书记要了两块宅基地。没过半个月,两处房子全盖起来了。
李胜差点吐了血。
120走了。李南见李胜一直笑,就问,怎么没见你给我安排后事,厨子、吹鼓手都给他们打电话了吗?李胜笑着问,还来真的呀?李南拉下脸,说,可不是真的,要不我找别人当总理了。李胜赶快说,好好好,我现在就办。李南说,先叫厨子,今儿响午就请乡亲们吃饭。李胜心里这个乐呀。
最先劝说李南的是两个女儿和姑爷们,老大说,爸,您这是怎么啦,谁让你不开心让你上这么大的火。方美丽立刻跪倒在李南面前,说,爸,要是我的错,您打我骂我我全认。李南拉起方美丽,说,你们全是好孩子,谁也没错,我真的是要死了。
没半个小时,厨子真的准备好了饭菜到了。他向李胜问,这家谁死了。李胜说,还有半口气,你忙你的,老规矩,八菜一汤,开十桌。厨子说,好吧。李南走了过来,说,兄弟,别为我省钱,便席十个菜,这快要过年了,谁家没个事,全跑我这忙,工钱别说了,怎么着也得让大伙吃好喝好吧。李胜说,那是,主家怎么说,咱就怎么办。
李南的两个女儿和方美丽商量,老大说,咱爸他是不是中了邪,要不咱上上香去?方美丽说,大姐,我也去。老大点头。
院子里的一切全按照死了人的排常,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村里的闲人们按照李胜的要求,开始搭建灵棚,生起煤火。而后,他们围桌而坐,有的打牌,有的打麻将,乱轰轰的好不热闹。李南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并给大家上烟上水。
厨子向李胜打听,说,老爷子这么有钱,可我看到过他,整天骑个电动车拾破烂,就是昨儿个我还在回收站看到他跟站里的人闹,非要把他前响交来的破烂要回来,这是闹哪门子事。李胜说,谁知道他犯什么病,反正大伙没事,到他家里热闹热闹也没什么坏处,咱就当个乐呗。厨子说,他俩闺女可有钱了,好几百亩桃树,到这季节还往外批发桃子呢。李胜说,你不说我还忘了,让老哥弄点过来,也算个下酒菜。
李胜找到李南,向李南提起大伙想吃桃子的事,李南说,这个得让我俩闺女说话,她们要是不孝敬我,你这不是打我脸吗,这么着,我跟她们说说,尽量满足大伙。李胜说,得了,有老哥这句话就成了。
老书记听说了李南要死的事,他也来了。他跟李南说,你不是借你要死的事,让大伙给你祝兴吧?李南笑了笑,说,老书记你可别这么说,我真的要死了,也就是明儿响午的事。老书记说,你就闹吧。
吃中午饭的时候,李南、李胜和老书记他们坐在了一桌,满桌子人小酒喝得十分到位。李南说,晚上还有酒呢,别喝太多了,等会回家睡一觉,睡醒了再过来。老书记说,我可没时间跟你闹,我得跟孙子下跳棋。李南笑着说,还跳棋,连象棋你都下不过我。老书记说,这可是新生事物,人虽然老了,得赶得上新时代的步伐。李南说,新时代不错,就你和李胜招商来的那个化工厂,不是因为死了五个人,现在厂子里不是没人了吗,晚上来吧,我有话要和你们说。李胜说,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李南说,保密。三个人笑了起来。
方美丽和两个姐姐去上香回来后别说吃饭,连水都没喝几口。
晚上的酒席照旧,大家正吃得热闹,李南的儿子一进院就吓了一跳,真像他爸爸死了一样,不是自控能力强,眼泪都要下来了。他看到老爷子没事人似的跟别人喝酒,心一下子落了下来。他和乡亲们打着招呼,回屋见方美丽去了。
李南的女儿见弟弟回来,相互问候了之后,说起老爷子的事来。最后,还是老大一锤定音,说,让他闹去吧,只当给他弄个乐。
晚上的酒李南似乎真的有些醉了,他对老书记和李胜说,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晚上来吗,你们俩得陪我走最后一程。老书记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李南说,化工厂来咱这里给了你多少钱,上交了吧,电视里老报这个或是那个官因为受贿坐了大牢,还有我前些年给你的,一块上交了吧,你现在不差这几个钱,有儿女们呢,他们现在过的日子有多好,要房有房要车有车,你真是像电视里的官坐了大牢,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吗?老书记听李南这么一说,心里一惊,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叫我们晚上来了,这酒还是不喝了吧。李南说,喝,还有话呢。李南接着说,叫人别进那个厂子,上边的人什么时候来,你得赶紧的催。老书记说,我明白了。李南转身对李胜说,你呢,别叫儿子把那些害人的厂子引到咱这里来,叫他端好自个的饭碗。
全家人没有谁睡得下,尽管外面吵闹声不断,可李南睡得很香,好像这些与他全没关系。李南的二女儿心中感觉十分烦躁,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父亲真的要离开人世,她言语不多,却抽空到父亲的屋里走一走,看一看父亲睡得好不好,还有没有呼吸。她的烦躁情绪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只好躲到外面流眼泪。
第二天早上,方美丽弄了些面给大家,李南吃了一大碗。吃过饭,他对两个女儿说,那送魂的纸钱买了吗?老大小心地说,这就去。李南说,快去,该你们做的事全做好。老大应声。
厨子早早的过来,跟李胜请示,说,总理,中午怎么弄?李胜说,你这厨子当的,昨儿怎么弄今儿还怎么弄。厨子应声去准备菜去了。
李南找到李胜问,别的都准备好了吗?李胜说,这吹鼓手也得等你真的没了这口气再叫啊。李南说,那白布呢?李胜回应,说,定好了,随时送到。李南说,让他现在就送来,我得亲眼看见。李胜说,是来。李南问,那报丧的人准备好了吗,我们家亲威多,你是知道的。李胜指着棚子里的众人,这不全是吗,他们每家都有车。李南说,得给人家钱,车白用了,那不得烧油吗。李胜笑哈哈地说,不会白了大伙。
李南回到屋里看到大女儿没去买烧纸,他有些生气了,说,老大,我说过的话白说了。老大赶忙回应,说,是了,我现在去。李南说,半个小时我看不到,等我死了不用你们哭我,我见不得不孝的孩子。老大立起身,说,您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没听过。
李南见到白布和烧纸之后跟众人打了招呼回屋了。
李南把三个孩子叫到一起,说,一会儿我要是放了响屁,你们就赶紧烧纸。老二哭了,说,爸爸,您就别说了。李南指着二女儿严厉地说,别哭了。老二立刻把大哭变成了哽咽。李南叫三个孩子出屋,他自己穿上寿衣,在屋里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最后时刻。
临近十一点,李南穿着一身寿衣走出屋子,他的出现让好多人吓了一跳,当他们看清楚是李南,才松了一口气。李南自己要进棺材,李胜招呼众人赶紧扶一把。
李南笑着对李胜说,现在别绑马腿,等我没气了再绑。李胜笑着说,现在我们也绑不住你呀。李南说,别给孩子们出难题,吃什么桃子啦,得给他们省点,往后他们还得过日子呢。李胜说,放心吧老哥。老书记看着李南,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你说的事我安排好了。李南有气无力地说,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化工厂死的第六个人,这也怪我自己,有点贪心了。之后,李南放了个很响很响的大屁,连屋里的李南的三个子女全都听到了。老大妈呀一声就冲出了屋,老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棺材里的李南出气越来越弱,老大对方美丽说,快去叫你二姐过来。李胜摸着李南的脉搏,他的身子有些颤抖。他经历过不少世事,知道这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刻。李胜对李南的两个女儿,很严肃地说,你们烧纸吧。
方美丽先是大声哭叫着爸爸,她的哭丧像炸弹的引信,院子里立时响起连片的哭声。常人说,儿子哭是惊天动地;女儿哭是真心实意。李南的三个儿女万万没想到爸爸说的全是真的。
在这众多的哭声当中,最真诚的还有李胜和老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