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滨
站在大同某个宾馆的窗前,窗外灯火似星星般闪烁,天空却漆黑一片。这是个临近御河的河景房,却找不到御河的所在。26度的室温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不得开启空调按到20度。手机上有如下信息:室外温度➖15度,31省份昨日新增本土确诊104例。刚在一个过桥米线店喝了二两汾酒的我,此时有点迷糊。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电视机、试衣镜、烧水壶,在眼前晃动。病毒、寒冷、我,在脑里晃动。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
时间往前推十个小时。我坐在拥挤的机舱里,小心绕过邻座垂睡着的脑袋,用手机去拍外面的云朵。标有××航空四个大字的机翼伸着三个尖尖的机刺,傲视在云层之上,像随时都要俯身、往下、冲破。大地已浑浊不堪,连5000米高空的这蔚蓝和洁白也不放过吗?十几岁的时候,我有了人生第一个朋友,在父母面前迟疑又骄傲地提起;二十几岁的时候,我有了好多的朋友,喝酒、跳舞、打牌;三四十岁的时候,我剩下的朋友有知己、雅客、贵人;到了五十岁,我却为了看冬天的一场雪,一个人飞在这寂寥清冷的天空。今年生日的晚上我独自在家,打开一瓶红酒,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李宗锦的歌《你走》:
你要远走,我牵住你的手
你回过头,问我有什么理由
我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摇头
你对我说,你受够了
你够了,我无法挽留
我无法回头,我无法接受
你说你即将离开我,我没有理由
我只剩下愧疚
……
温州到大同的飞机在济南中转。中间有五个小时的空余,我跑到济南市区的趵突泉和大明湖匆匆转了转。一直想让自己的旅途慢下来,一直想让自己的笔调慢下来,可现在连出去玩都成了奢侈,连写文章的灵感也成了问题。我老担心错过一个地方就错过一生,总害怕失去一篇文章就失去永远。前几天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本人一篇作品被刊物发表的动态,有同学在下面评论说,“该考虑孩子的事啦!老头子一个,没啥奔头”。话说得有点刺耳,可也不无道理。孩子之事、个人之事、天下之事,孰轻孰重?很羡慕那些名家骄子,举重若轻、游刃有余,而我只能在浮生偷得几天的轻松、半刻的欢愉。
趵突泉景区的李清照纪念堂,有张李清照行踪图,几乎遍布了小半个中国。在当时交通条件这么落后的情况下,对比现在很多所谓诗人的“闭门造诗”,难怪当代诗词走向没落。在飞机的小电视屏幕上,我偶然看到在播放一个什么诗词大会。一大批专家学者坐在高高的贵宾席上,眩眼的射灯和审视的目光直唰唰落在选手身上。一个小学生不知背错了古诗还是答错了题,低着头、哭丧着脸,像是犯了很大的错。那一刻,我愤怒了。诗歌带给人的是自然、放飞和快乐,而不是死记硬背、压抑和痛苦。在大明湖畔的一块石碑上,刻着毛主席用狂草写成的一首词,“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我拿着手机准备拍下。这时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挎着蓝红相间的小水壶,蹬着绿色的运动鞋,轻快地走过来。我停住按键,等小孩子走到最中间的位置,把镜头定格。
在云冈石窟的入口,我觉得冷,戴上绒帽。这个帽子在家里的抽屉放好几年了,今天派上用场。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物,在不经意中又出现在你的眼前,是否会将你的过去和未来重连?有作家老师给我们上课时说,不要老写自己、老写身边的人与事,写完了就没啥可写了;要多写写陌生人,多写写外面的事和物。可我的世界太小了,只能勉强装得下现在的我,装不下未来的我,装不下过去的我。未来充满着意外,过去则充满着遗忘和错乱。我目前要努力的是,把未来写好一点,把过去写多一点,以弥补我现在的迟钝、迷茫和虚空。至于外面的世界,等以后再写吧。云冈石窟跟前年去过的敦煌莫高窟相比,少了几分神秘,规模也小很多,但感觉亲近。也许是疫情期间游客少的缘故,也许是洞内灯光明亮的原因,让我能仔细地凝视观赏。可我终究没有停留太久。在这宏伟磅礴和美轮美奂之下,更呈现历史的沉重、凸显今人的浅薄、映出我的渺小。我恋恋不舍又急于逃离,心静气定又呼吸困难。洞窟出来后,我看到外面残雪拥围着树根,小鸟在结冰的河上踱步,沟渠里有流水的声音。
大同古城和阳门外的护城河传来阵阵欢歌嬉笑,我驻足探望。御敌生死的鸿沟成了冬日的游乐场。大人小孩夫妻情侣们骑着冰车、杵着冰锥,白亮亮的阳光洒在厚厚的冰层上,散射出幻影般的斑斑驳驳。一伢儿被母亲牵着手,跟着后面细步快走,视冰河如平地。我脑里突然浮现在田里插秧担稻秸、在滩涂里摸泥鳅抓螃蟹的依稀童年,南方的旧时光在这个北方的午后惊喜颤栗。
悬空寺悬空寺,是山被悬空、寺被悬空,还是人被悬空。山想念着千万年前海的日子,寺等待着多少香客还的脚步,人践踏着合十膜拜神的允诺。我踏入悬崖绝壁上的这座空中楼阁,心也被悬空了。这两天在拍风景的照片里,意外发现有自己的影子。伸手抬肩、马步下蹲,一副专注的样子,身形修长伟岸。我的脸部已全然不见,而这正是我最满意的。我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我的影子,却无数次不敢在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睛。心被悬空,影子出现,是象征我的肉体升华、还是坠落?我探出头来,看石崖中这十几根细细的木柱子,坚强地竖立着,支撑了这个世界所有的重量。
恒山的半山腰,一个牌子上写着,“飘洒的落叶值得欣赏,乱扔的垃圾令人生厌”。这次到山西玩,已经做了两次核酸了。来之前在家里做一次,昨天在大同做一次,接下来还要再做。这边的机场车站、酒店景区都要看48小时内的核酸阴性报告。两年了,病毒仍阴魂不散,这个世界也变得一团糟。大家都在盼着什么时候结束,却很少有人在想它为什么会来。抬头是蓝蓝的天,没看到飘洒的落叶,也没发现乱扔的垃圾。空荡荡的一个北岳名山,路上仅两三个游人,严严实实的口罩,真真切切的恐惧。平时身边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是买房子、装修房子。新闻媒体传播最多的消息是造高铁、造公路。钢筋水泥挤走了阳光空气,道路桥梁驱赶了绿水青山。生态破坏和病毒肆虐是不是两个关联词呢。“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趁着这山还有几只会飞的鸟儿,我得跟它们好好说说话;趁着路边还有几堆未被烤化的雪团,我得好好抚摸它。
太原晋祠大门口几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围住我,问要不要请导游,说现在是淡季打折80元一位。我慌忙躲开了。其实也想了解一下史料什么的,可总觉得听这种讲解,有点囫囵吞枣。靠我非常有限的历史知识,实在是难以消化。说来也惭愧,我刚大专毕业那会,当了一年半的初中历史老师。由于所学专业两样,又没有认真备课讲课,很不受学生欢迎。虽然后来改了行,但对历史还是有一种畏惧感。特别是想起现在的某些统计数字、调查问卷都必须按有关规定填写回答,那几百年上千年前的历史,历经岁月磨砺、朝代更迭,又该是何等的子虚乌有和荒谬不实。都说“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我这次大老远跑到山西来,难道不是来看文物、看历史的吗?可我又能看出几分名堂,增长多少见识呢?我在这里找不到答案。夕阳照在晋祠台骀泽的冰面上似刀光剑影,把天地劈成两半,湖对面的亭台塔寺、堤桥灯树颤抖惊悸,如歌如泣。
入晚,我走进太原柳巷的一家羊杂粉•烧麦店,点了一份羊杂粉加一瓶雪花啤酒。饥肠辘辘的我一下子就吃掉只剩点汤,酒也喝得没几口了。分量好少,加了一个烤驴头,再加一瓶啤酒。还是不够,又加一份驴肉烧麦和几串羊肉。总价倒是不贵,硬把这小吃店吃出酒店的感觉。我还和店老板聊了几句,说他家的驴肉既好吃又便宜。这里面有实话,也有恭维的成分。一个人出来旅游的缺点是没人说话,可反过来也是优点。你会主动找出租司机、宾馆前台、饭馆服务员说话。你会先说你好,向别人问路、请别人为你拍照,过后说谢谢。一个人在大堂喝酒吃肉这种自得自在的快乐,和陌生人微笑问候挥手这种平常简单的礼貌,我们好久没有了,我们身上的盔甲太重了。我只想大喝一声,刺我一剑吧,让我的血透透气。
饭足酒饱出来,逛到旁边的钟楼街。人头攒动、笑逐颜开,路中心的灯光拱门群如花边银圈,闪烁到街的另一头,炫丽夺目。乾和祥茶庄、说书楼、钟楼、恒义诚甜食店、华泰厚服装店,还有好多古色古香的老字号,让人目不暇接。年还没到,就这么热闹了。家里春节,大伙除了喝酒打牌唱歌逛商场,没什么地方热闹好玩,每个人都说过年没意思。不经意抬头之间,看见一轮小小的圆月躲在这古街之上,像孩童鼓起的脸蛋,滑稽可爱。又想起下午在晋祠的困惑和问题,或许有了解释。历史不只是用来考证、翻读和参观,历史更应该是用来感受、亲近和喜乐。
天气预报说有小雪或者雨夹雪,我在临汾呆了两天也没等到。天阴沉沉的,像我们南方要下雨的样子,可空中没有一滴雨,更不要说雪了。出行之前做了不少的攻略,由于天气不够冷或疫情关门,我还是遗憾地错过了介休绵山的雪景和壶口黄河瀑布的冰凌。这两天去了周边的灵石王家大院、洪洞大槐树寻根园、临汾尧庙和华门,行程也是满满的,但心里还是觉得难受。冒着疫情的风险,踌躇再三鼓足勇气,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场雪吗?一场飘在我梦里的,北方的雪。年轻的时候我被物欲所困整这整那,到了五十还是不知天命整这整那。理想在空中,我在地上追。
看过麦家的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生活里如此绝望,但人们兴高采烈地活着”。而我对生活还没有绝望,我必须更加兴高采烈地活着。虽说这次仍行路匆匆行文草率,毕竟找寻到了处世和写作上的一点灵感。虽说这次没能看到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雪,毕竟捕捉到了泥土间和草丛中的一些残雪。而我也终于又有这么几天时间,能完完整整地享受到了——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