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阳光温热。一朵云飘过,在疗养院公园的上空撑起一片伞。不一会儿,从云缝里射下一道光,斜照在老石的脸上。他抬眼望去,那道光有些晃眼。
他找了个石凳坐下,把拄杖倚在旁边的柳树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画面在他脑子里闪现。那是一个阴暗潮湿的房子。他极力地回想,不错,是监狱里的牢房。他蓬头垢面,躺在一堆潮湿的柴草上,脚踝上戴着沉重的脚镣,他想抬抬脚,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护理员小杨过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什么。小杨过来扶他,他问小杨是谁?小杨像哄孩子一样哄了他半天,他才跟小杨走。
晚上吃完饭,小杨给他打开电视,找到了一个放战争片的频道。老石最喜欢看战争片了,有时,他会进入剧情。当看到电视里一个解放军战士拿着炸药包从战壕里一跃而起的时候,他激动地喊道,卧倒,卧倒,敌人有暗堡……电视里的画面好像跟老石脑子的画面重合了,他又想起了什么。那好像是在朝鲜战场,他们连去抢夺一个高地,敌人的火力很猛,他和连长并排着匍匐上前,他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心痛着急,便站起来想冲锋,敌人一颗子弹打来,是连长替他挡下了子弹,他连忙喊连长。他在回忆的画面里喊,在现实里也喊,看着电视喊。
小杨怕他受刺激太激动,就兀自把电视给关了。老石便拿起拄杖磕着地骂道,你不是好人,你把俺连长给藏哪去了,我要枪毙你!
小杨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找个了一个“治”他的方法,每当老石“胡闹”的时候,她会搬出连长压他。
小杨严肃地说,石大海同志,连长命令你马上睡觉,明天有新的战斗任务!
老石一听是连长的命令,立马就老实了,还会跟小杨打个敬礼……
老石除了喜欢看战争片之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晒太阳。只要阳光晴好,他就会出去晒太阳。小杨问他为什么喜欢晒太阳,他说喜欢光。
这天午后,老石午休时做了个杂乱无章的梦,一会儿在老家,一会儿在战场,一会儿在监狱。监狱的牢房暗无天日,唯一透光的窗户被狱警给用木棍钉死了。他想见见光,他渴望外面的天地,他还有年迈的母亲,还有战斗任务。好像是连长,对,就是连长的身影。连长给窗户卸掉了一条木棍,一道光照在了他脸上,他看着光,似乎看到了希望。
老石醒来,他嘴里还喃喃地喊着连长名字。他想了半天,梦中的事竟然忘掉了大半。小杨又搀扶他慢悠悠地来到小公园里。他看了一会儿花,又看了一会儿鱼。他站在燕子树下,阳光被层层落落的叶子给遮得严严实实,一阵风来,树叶随风闪动,一些细碎的光点洒落下来,有些斑驳陆离。老石仰头眄视着,连长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了,连长当过狱警,是连长救了他。连长以前是地下党,被救走的还有山娃子、大刚和陆书记。他又想起了连长的名字,叫高发魁,四方方的脸,大眼睛,高鼻梁,说起话来声音很洪亮,写的字也很俊朗。
他们逃出敌人的监狱后就找到了组织,他们随组织去了东北。后来,一起打过塔山阻击战;又过了山海关,一路南下,又划着木船解放了海南岛……
老石坐在燕子树下,嘴里自言自语道,高发魁,高连长,我的连长呢?让俺找得好苦呀!
老石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的脑袋好像恢复了正常,他能想起很多事。可是没过多久他又都会忘掉。他的脑袋受过伤,在朝鲜云山战斗中被美国鬼子的飞机给炸伤的。从那以后就留下了后遗症。后来竟然演变成了失忆症。
小杨零零散散地知道了老石的很多事。她就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高连长的后人。当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小伙子出现在老石面前时,老石捧着那壮小伙子的脸端详了半天,眼里闪烁着泪花,一把抱住,嘴里说道,连长,您让俺找得好苦呐!
在场的人都被感动得哭了。
许久,老石才松开手。那个壮小伙眼角也湿润了,他给老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石爷爷,我是高发魁的孙子,俺爷爷在朝鲜受了重伤,回国经过多次抢救才保住了命,后来就转业了,只可惜十年前因为心梗已经去世了……
他们聊了很久,当那壮小伙子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陈旧且退了色的红皮笔记本递给老石时,他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很多画面,要么是连长在战斗间隙记事的,要么是连长在笔记本上教他写字的。他的入党申请书还是连长用笔记本教他写的。他端详着那些已经洇了纸退了色的隽秀的字体,老石的大脑似乎清晰了起来,那些字就像一道光,又似乎照进了老石的身体里。
他蹒跚地走到屋外,扔掉拄杖,整理了一下衣服,吃力地抬起右手举到耳朵高的地方,打了个敬礼,悲戚地说,连长,俺,俺请求处分,您让俺去炸掉敌人暗堡的任务俺没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