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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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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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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短篇小说》

(一)

还没入伏天,鲁南大地就热得像个蒸笼一样。人即使站在阴凉地也能被蒸出汗。

南山上的栗子树都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晒蔫了的叶子。在骄阳的照耀下,山脚下的水库如同一面明晃晃的镜子,映衬着蓝天、白云还有山峰的影子。在水库的西面,倏忽,一个黑点突破水面,一圈圈涟漪朝周围扩散。黑点在朝岸边游动,紧接着,黑点儿冒出水面,站成了一条粗线……一簇白花花的肉在太阳底下晒了晒,旋即被黄T恤和蓝短裤给套进去了。只见,一顶斗篷在快速地移动。紧接着,人影便掩没在了山林杂草丛里。

老何走到栗子林里的草屋前,拿起挂在树杈上的墨绿色水壶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脖子和前胸洇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水壶里溅出的水。老何顺手拿起一条破了边的毛巾擦了擦,自语道:“这狗肏的鬼天气,不热死人不散完哪!”

一只公鸡正咕咕地围着一只母鸡打转,老何看着眼烦,过去一脚踢去,却踢了个空,公鸡和母鸡都扑棱着翅子跑远了。老何又骂道:“这狗肏的公鸡,过几天老子就剁了你,让你再蹦跶几天!”

天热,老何的心情也燥热。老何抬头看看天,觉得不几日就要来大雨。在下河湾的新房子眼看就要上梁了,包工头老赵却“二阳”了,发烧咳嗽不能动。老何说:“那选的大吉的日子不就错过去了吗?”老赵却说:“不打紧,吉日子多着呢。耽误不了。”

老何骂道:“狗日的,扣你们工钱!”

“扣个毬毛啊,工钱这都是最低的啦,十里八乡,你打听打听,有这么贱的吗?”

“反正别误了老子的吉时!”

老何为了盖房子真是磕了家底了。原先镇里进行危房改造,老何的破房子被拆了,镇里只给盖了三间瓦房,还有两间空着。老何便想把空着的补齐,再好好装修一下,把房子捯饬得像个样子,那样,柳芳才能安心地跟他。

老何本来是打算打一辈子光棍的。只因为前几日参加本村没出五服五叔的丧礼,喝多了酒说错了话,被五叔家的几个儿子抬着扔出了院子。老何觉得憋屈,只得回山上拿着斧头朝着栗子树乱砍一通。上山放牛的贵子叔就说他:“乃文啊,光棍子的日子不好过,还是赶紧找个媳妇吧,年龄大点不要紧,带娃的也不要紧,反正得有个暖被窝的,万一再给你生个带把的,死了也能有个顶‘老盆’的!”

老何说:“现在哪有媳妇愿意跟俺,都是现点现的!”

贵子叔又说:“乃文,你婶子她侄女就是现成的!”

老何问:“哪个庄的?”

“二十里外的汪家沟的。”

“多大了,有娃吧?”

“比你小个四五岁,带个女娃,就是腿脚不便,小儿麻痹症造成的!”

“俺再考虑考虑的。”

老何晚上躺在栗子林里的吊床上晃悠悠地看着树梢上的弯月发呆,“女人”两个字倏忽钻到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心底开始起了波澜。许多年前,他曾经和一个叫春莲的女人热恋过。那时,他大学没考上,在夜市摆摊卖书。春莲在隔壁,卖小饰品。其实,按算命的说,老何是有机会上大学的,但是,天公不作美,老何复读了两年还是不行。关键是他数学不行,英语也白搭。他想当作家,天天写诗,把自己陶醉在文学的天地里。可是投出去一百多首诗,却都石沉大海,没了回音。老何就疯狂地读书,然后接着写。为了活计,就到书市批发书在夜市上卖。正好一边看书,一边卖书,两不误。

春莲也爱看书,像小燕子一样时不时飞落在他身旁。一来二去俩人投了脾气,便渐渐生了情愫。春莲爱看爱情小说,老何爱写爱情诗。在午夜的街上,常能听见老何深情地朗诵自己写给春莲的爱情诗,春莲则会小鸟依人地倚在他的肩头。老何念道:

当绿波荡起涟漪

你的笑容便一圈一圈

荡入我思念的河里

当春风拂面吹起

那翠柳儿已摇曳出

你婀娜的身姿……

后来,老何曾经在梦里吟诵过这首诗。但是,从那以后,老何就再也没写过爱情诗。

就当老何初尝了做男人的滋味后,便认定春莲就是自己的女人了。春莲的柔情蜜意让他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向往。然而,在一个明媚的清晨,春莲不辞而别了。只留下了一封短短的分手信。信里说,她不爱他了,让他另寻新人,让他不要记恨她。老何几乎疯掉了,找遍了县城的犄角旮旯,就差掘地三尺了,可连春莲的人影也没见。最后,老何暴瘦了二十斤,得了一场大病。不久后便回到了村里,把自个封闭在屋子里,也不和人说话,也不打交道。就那样过了两三年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但是,从那以后便不找媳妇了,媒人介绍了不少,都被他给拒之门外了……

老何现在想起来也不伤心了。都快年过百半的人了,活一天潇洒一天。其实,老何今年才四十六岁,但是,头发都白了大半,脸上起了不少褶子,看上去像个快六十岁的小老头。所以,村里人都叫他老何,长辈们还是叫他乃文。其实,很多人都忘记了他的真名。

(二)

芒种过后,下了一场大雨。南山和栗子林像刚出浴的妇人,显得明澈诱人。山脚下的水库里多了一对野鸭子,在湖面上戏谑。老何走在岸堤上,往野鸭子的方向扔了一个小石子,吓得两只野鸭子都钻入了水底。老何曾是搞文学的,便对着湖面高声诵道:“落霞与野鸭齐藏,夏水共南山一色!”然后扬长而去。

老何那天先理了发,打了发胶。又回山上洗了两遍澡,打了三遍沐浴露,才换上新买的格子衫和咖啡色休闲裤。镜子里的他焕然一新,他照着镜子发了五分钟的呆。觉得不是老何,是乃文,又好像不是乃文。他有些恍惚了。当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才从镜子里走出来。是山下贵子婶的电话,他知道是汪家沟的那个女人来了。他有些兴奋,也有些木然。心里刻画着女人的样貌,竟然又想到了春莲……

当老何晃悠悠地走进贵子叔院子的时候,大石榴树下闪出两张笑脸。一张是老何熟悉的,一张是老何不熟悉的。只听见从熟悉的脸上发来了了声音:“乃文来了,快到这边坐!”

乃文叫了一声婶子,便坐到旁边的小马扎上了。

“乃文,今天,咱们把话都说开了,能成是你们的缘分,不成也算多认识个熟人。”

乃文偷偷瞄了几眼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脸蛋还算干净,大眼睛、长眉毛,看着就挺精的。那个女人也不害羞,直愣愣地看着老何,反而倒弄得老何有点羞赧了。毕竟二三十年没这样看过女人了。乃文瞅着贵子婶喃喃道:“婶子,俺听您的,您给介绍的应该没错!”

“柳芳,你和乃文好好拉拉,别拿着劲,乃文人不错的!我先去菜园子里摘点菜,你们进屋里聊。”

贵子婶挎着个提篮出去了。院子里的空气凝固了一二分钟,还是柳芳先开的口。

“俺的情况恁都知道了不?俺,俺有残疾——还有个上高中的丫头,俺男人早些年出车祸死了,俺公婆也早就没了……”

老何一直点头,像是在听,又不像。脸上始终挂着微微的笑。柳芳像是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要的说的话一气都说完了。老何笑呵呵地说:“只要恁能相中俺,俺怎么都行。”

“乃文,俺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不易,就是,我的意思,咱俩要是成了,俺有两个要求,一是对俺好,也得对俺丫头好!”

老何使劲地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让俺生呢,俺都这个年龄了,身体也不是很好,俺也不想生了,这个恁能同意不?”

老何用手搓了一下鼻尖,咽了口唾沫说:“能生更好,不能生有个现成的闺女就知足了。”

柳芳拢了拢头发,一股木瓜香味的洗发水味道散发出来。从老何的鼻腔窜入到了心里。老何心里有些发痒。他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往眼前的这个女人的胸部窥去。柳芳似乎察觉到了,脸上有些泛红。老何心想,虽然走路腿脚不灵便,但是,脸蛋还挺中看,皮肤也白,要是能生就更好了……

柳芳又说:“二是,恁得有个新房子,那老土坯房子肯定不行,俺也不要求住什么多高档精美的房子,至少要盖五间大瓦房,简单地装修装修,选个吉日把俺迎娶过门就行!”

老何还是笑呵呵地答应着。不过,心里却打起鼓来,想想现在盖五间大瓦房也得十多万块钱哪!自个这些年就守着个栗子林和两亩山地,攒了几万块钱,想着百年后给自个卖棺材出殡用的,这回可得咋办呢?老何心里想,先应承下来再说,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俩人就这样达成了共识,敲定了关系。中午贵子婶要留吃饭,柳芳说晌午回家还要喂猪,就先走了。老何看着柳芳骑上电动车走远了,才对贵子婶说:“这个女人也行,就是让俺盖新屋,俺却有点犯难!”

“村里有危房改造的名额,你找大林去讹讹要一个名额,恁家老房子也符合条件,还愁个屁嘛!”

老何在贵子婶家吃了两个煎饼后便悠个哉悠个哉地回到了南山栗子林。

老何再看栗子林,栗子林好像陌生了。自己住了十多年的草屋看上去挺别扭的。他在想自己这十几年是怎么熬下来的。想想,自个是该有个新房子了。他晚上做了梦,梦见了两个女人,一个女人掉进了水库里,挣扎着淹没了脑袋;另一个女人光着身子在院子里洗澡,两个奶子在月光下幽幽发亮。他禁不住遗精了……

在他们确立了关系后,柳芳曾经上过两次山。老何也曾经好几次去柳芳家帮她下地干活。

第二次上山,柳芳便住下了。三间小草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都是换洗过的。这么多年,老何终于吃上了女人炒的菜,穿上女人洗的衣服。他哼着小曲半躺在吊床上看着自己的女人忙活的样子,心里很是惬意。他想作诗一首,可是却怎么想不出开头。他写的那首爱情诗的句子又在他的潜意识里冒出来,他又想起了春莲。其实,春莲没有背叛他,只是当年春莲的爹得了重症,弟弟、妹妹又要交学费,她才被媒婆说给了隔壁村的一个做生猪生意的男人。那个男人有钱,出钱给她爹治病,出钱给她弟弟、妹妹交学费……

这些老何到现在也不知道。春莲偷偷地看过他,也曾在无数的黑夜里暗自哭泣,不知湿了多少毛巾。

老何又一次做了回男人。事后,柳芳裸着花白的身子躺在老何的怀里,脸上洋溢着性爱后的光泽,娇羞地如同刚入洞房的新娘子。老何用手摩挲着柳芳的肩膀,感觉像是做梦一样。柳芳说:“乃文,现在俺已经是你的女人了,恁今后得好好疼俺,俺想再要个结婚戒指和项链!”

老何正沉醉在幸福里,自然是满口应诺。

(三)

补齐的两间新房子“封顶大吉”那天,老何请来了贵子叔还有本家的一个关系较好的二哥,当然,柳芳早就来帮着料理了几天。柳芳俨然女主人一般,行使起了女主人的权利,里里外外都由她说了算。她炒了一大桌子菜,老何请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老何喝多了,瘦削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有些迷离。还要喝,被贵子叔给拦住了。老何拿着筷子敲着盘子骂道:“他奶奶的老天爷不公啊,我何乃文也算是个‘才子’,他们都算个毬啊,咱们村里那谁,当年我是啥,哈哈,我现在也很好,有新房子、有新媳妇喽……”

老何说着就一头趴在桌子上睡觉了。众人们将他合力抬到床上去才散去。第二天日上三竿,老何才睡醒起床。柳芳早就熬了小米粥、煮了鸡蛋。老何对着他的女人说:“媳妇,你做的饭真好吃!”

柳芳笑着说:“俺的好多着呢,以后你会慢慢体会到的。”

老何说:“恁还有啥好?说说俺听听!”

“说出来就不好了,您就䞍等着吧!

老何吃完饭抹了一把嘴,便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女人。女人想挣脱却没有挣脱掉。老何说:“媳妇,俺想再体验一下恁的好!”说着便抱起女人朝里屋走去。柳芳着急地说:“大门还没关呢,关大门去!”

“这个时候没人来咱们家!”

……

老何有了女人,便觉得生活有了意思。之前一个人逍遥自在,现在得负起男人养家糊口的责任了。便把栗子林旁边的十几棵老杨树给卖了,买了一群小羊羔子,散养在栗子林里,又买了几十只小鸭子放养在山下的水库里。老何想挣钱,他突然发现钱是个好东西。想到自己的女人,浑身就有了气力。除了放羊和放鸭子外,还跟着贵子婶学会了编柳筐儿,一天下来也能挣个五六十块钱。

老何和柳芳睡了两次觉后便去县里的民政局登了记。又找东庄的算命先生查了日子,说是腊月初八是好日子,说这天办婚礼最吉利了,能白头偕老。老何就掰着手指头数算日子,他要算算秋季栗子下来了能卖多少钱,羊羔子长大了能卖多少钱,鸭子每天下的蛋能卖多少钱,卖了钱该置办哪些东西。老何把要买的东西都记在本子上,时不时地翻看。柳芳见他把购买“三金”的事项列在了第一位,就说:“乃文,‘三金’就不买了,能省就省点,俺当时和你谈的时候只是试探试探的,现在俺知道恁的真心了,那些虚头巴脑的就不弄了!”

老何说:“那哪成呢,俺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买,不买不成!”

“说不买就不买了,咱把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

老何眼珠子转了转,狡黠地问:“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以后可别埋怨俺。”

柳芳叹了口气:“俺这辈子命苦,生来就残疾,以前的男人也不会疼人,喝多了酒就打俺,俺要不是为了俺的丫头,早就跳河死了!”柳芳说着两眼便湿润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处汩汩流出。

老何这个人心软,见不得别人哭,特别是是女人哭。他忙上前把自己的女人揽在怀里,任由她放声哭泣。他暗自发誓要让自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他不再想春莲了,春莲也很少出现在他的梦里了。他似乎把攒了几十年的爱都用在了柳芳身上。柳芳的心完全被融化了。她主动提出要为老何生个孩子,老何先是不信,后来确认了柳芳的眼神才相信,竟然激动地掉下了眼泪。

柳芳是趁着周末去县城给闺女送衣物的时候顺便去医院把环给摘掉了。柳芳想得对得住老何,生个一男半女的,老何就会一辈子对她好的。的确,老何也是这么做的……

转眼过了立秋节气。“秋老虎”仍然很厉害。南山上一颗颗饱满的栗子蓬挂满了枝头,风一吹,在叶子间轻轻摇曳。有早熟的栗子已经炸了壳,眼看着就要呱呱坠地。这个季节,老何要在山上看栗子林,晚上也不回家。

这天,有些闷热,天气预报说受台风影响有大雨。老何早早地把羊赶到了圈里,把鸭子赶进了棚。到了傍晚,乌压压的黑云从东南方向翻滚而来,先是几个大的雨点儿落下,紧接着便如盆泼似地从天上倾倒下来。老何在草屋里瞅着外面的天骂道:“这狗天气,立秋了还下这么大的雨!”他担心柳芳,便打电话去问家里的情况。柳芳说:“家里没事,就是没想到雨下这么大,河道里的水快到岸了!”

“看样子还得下会,家里要是进了水,什么都不要管,赶快走,到高处去!”

“咱刚盖的新屋不要了,俺得守着!”

“别到外面,这雨忒大了,俺等雨小了就回去!”

老何在上山前就准备了一些沙粒袋子放在了大门口。柳芳便沙粒袋子堵在了大门口。老何的这位宅基地正好位于全村地势最低的地方,是他爹留给他的。柳芳见雨小些了,就打着伞走到河边去看水势,一阵大风刮来,把伞吹翻了,正好遮在了柳芳的头上,柳芳没站稳一个趔趄便跌进了河里……

老何在山上有些焦急,又打电话,可是拨了多次都没有打通。他的心里便有些不详的预感。也顾不得别的了,便穿了雨衣,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河湾的家里奔去。

当他来到家的时候,只看到了河岸边上的一把淹没在水里的碎花雨伞和一只浅黄色的凉鞋。老何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似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他找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也没见到柳芳的人影。他瞬间呆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心仿佛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只见汹涌的河水翻滚着朝下游涌去。老何沿着河堤疯狂地跑着喊着,一直到雨停了,天亮了,也没见到柳芳的影儿。

老何不知疲倦地找了三天,眼泪都流干了,也没找到。他行尸走肉般地逡巡在河的两岸。终于在一个阳光温和的傍晚,他走进了一片开阔的河面里。河水逐渐淹没了他的脚后跟、小腿以及膝盖,一道残阳在水中被他打碎,一道身影仿佛在水中闪现,老何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当他去捕捉的时候,那个身影又似乎不见了。老何继续往深水里走,可是身后却传来了很多声音,似乎夹杂着柳芳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在他耳畔响起,他回过头,看见了柳芳和乡亲们正朝他疾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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