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地 生 欢
一树虫儿鸣
月上柳梢,光影着地,属于白昼的禽雀们知趣地闭了嘴,弋着双翼划过天空后,没入树叶间归巢安歇,被绿色喧嚷一天的土地开始打盹了。轻烟笼来,阒寂漫漶。“闭嘴禁言”,一份御旨衔星而降,但有些尤物却是被准许发声的,比如蛐蛐儿。
田里的玉米早就期望长成一棵棵树,拣着地力肥厚、雨水充足的当儿,铆足了劲向天上拱,根也没闲着,时刻在向土地深处钻。站得稳,立得高,挺得直,不只是人的渴望,树和庄稼也是有此志向的。一入秋伏,一株株玉米葳蕤成树,一片片的又葳蕤成林,大片的绿色沉淀成静谧的碧水凼。豆角、草更没闲着,个个攀着玉米、蒿草也向高处探进。高处的雀儿没把鸣声种到地里,勾肩搭背的玉米叶儿却致密成树枝,就捂出了一片幽境来。土地生暖,蛐蛐儿从土里长了出来,蛐蛐儿的叫声从土里长了出来,秋伏的夜也在键盘上生长流泻。
“吱”、“吱吱”。开始是一声两声短促、怯怯、稚嫩的鸣叫从墙角挤出来,间歇几秒钟后,又是一两声,如一棵幼芽破茧拱土。间歇的功夫,既是缓气儿,又是审慎的试探。侧耳聆听,可有危险来袭?土地的神经也是绷紧的,毕竟孕育一个生命并不容易。
“吱——”、“吱吱——”,进而“吱吱吱……”。试探结束后,叫声破土而出,一只蛐儿便在墙角酣畅地高歌起来。看似厚实的黑色却是易碎的玻璃,一声虫鸣,便碎裂成树枝状。声音沿着缝隙生长。不一会儿功夫,枝连枝,枝连干,干伸到土里,院落里就长出了一棵声音之树。
黑色易碎,但乡村的夜却厚实,蛐蛐做了夜的宠儿,也许只有夜才可以安放如此欢悦的鸣叫。归居本位,这该是长生不老的自然给世间的启示吧。日月归位,草木归位,禽虫归位,天地怎能不大安?
镰月枕苍穹。疏柳依檐,散发而寐,稼穑立地,相拥而眠,一滴清泠的露珠的降生却催醒了一群夜的尤物。一虫呼,百虫应,椒花下、白菜旁、柿树根、玉米地,百千蛐蛐儿的叫声便升腾起来。绕过辣椒花瓣,漫出白菜叶片,爬上柿子树梢,钻出玉米叶缝,此起彼伏里,散开又聚拢。宁静的夜里,一朵莲的窦然绽放,催开了一树老槐花。乍放的花瓣如婴儿唇开,正急切地向天地呼告。
天地两极滋出万物阴阳柔刚,阴阳相偕生出世间和合守恒。此刻,才突然顿悟:鱼之乐,乐在刚以化柔的方之圆中,太极之“泰”,泰在以意化形的涵虚里。
一树虫儿鸣,秋伏的夜愈加澄明清澈了。
澄明了的还有爬在门前的狗和靠着墙咂吧着烟锅,吐着烟卷的三叔……
播种一茬,收割一茬。种了多少茬,收了多少茬,耕了一辈子地的三叔没算过,但虫子知道。每一次蛰伏后的复出,它与人间的距离就拉近了一步。耕了一辈子地的三叔也被地耕了一辈子。终了,他也会化为虫。
一滩草儿欢
接连几天小雨,可美了场畔、塬头的草,“咕噜”、“咕噜”喝饱水之后,便铆足了劲儿向高处挺,向地里钻,向四周蔓,向密实地长。地从不薄草木。无论是参天大树,抑或佳禾良穗,还是一蔓不知名的草,只要根扎在大地上,大地都会毫不吝啬地把水分浸进根系,送上杆茎,让叶子把绿水溢出来,还世间一份希望和干净。有绿色漫漶的地方,烟轻人净。
这场雨水给草木来了一次彻头彻尾的浣洗,污垢剔除后,个个露出本色素颜,朴中含贵,洁里淡雅,落脱而玉立。
越是弱小越易被忽略和伤害,食物链是横亘在草木心头的一道暗伤。一只羊羔轻易就能踩折一棵草的腿骨,一只猪崽轻易就能拱断一朵花的颈肩。常居低处的事物在隐忍中就学后了疗伤。乘着这一场酣雨,禽虫避舍,在雨声辟得的这份静谧里,受伤的草木们静静地开始接骨、止血、化瘀、弥合伤口。这一幕,只有草木自己知道。
草木从来不会主动打扰禽虫雀兽,这是路边的那一绺儿狗尾巴草告诉我的。这绺草去年就站在路边,或许比去年更早。春天发芽,夏天疯长,特别是入了伏后,在几眉细而长的叶子间露出一枝被绿里透黄的叶子严实包裹的箭簇。一个晚上的功夫,包裹的叶子被突破,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从襁褓中探出来。接着是伸颈,展腰,起身,又是一个晚上的功夫,个个就站在路边眺望远方了。
这场雨后,风还没苏醒,狗尾巴草粘住颗颗露珠,借露珠擦亮阴翳的双眼,以清澈洞视人间。一绺儿比肩,一绺儿昂首,一绺儿侧目。
暗自疗伤的它们,一场雨后涅槃重生,再次以姣好的面容自信、自我的活着。
阒寂里,一滩的草儿悬铃而歌。
草欢,牛欢,放牛的人更欢。秋伏天气不燥,草的汁液黏稠,牛最喜欢了。拣着这个农闲的当儿,牛得抓紧贴膘攒劲,不久之后一场秋播就开始了。
两轴山门绿
沿着一径小路,逆着夕阳前行,离崖咀越来越近。穿过一片树林后,一壑山谷突兀眼前。远处,对望的两座峰咀相向生长。
“这两扇山门挡住了西扰的贼风,一挡一川暖,一挡千年安!”已是耄耋之年的羊倌站在被夕阳光笼着的山咀发出一声慨叹。
说起羊倌,他可是村庄历史的活化石。给地主放羊、给生产队放羊、给自家放羊,一放就是多半个世纪,山里的每一棵草根上都有他遗落的汗珠。风过山门,羊倌沐风而立。听了一辈子山风的他,把风的语、风的形、风的道纳进了骨头。站在崖咀羊倌本就是一场风。
的确,一座山一出生站在哪里,生长时还站在哪里,寸步不移。根扎得有多深,站得累不累,这只有山自己知道,反正这么多年,从没有一个人见山低过头,弯过腰。山里那条逼仄的沟壑从一出生就躺着,从没翻一次身。不知躺得烦不烦。季节更迭,它换装时永远是一副享受的样子。
两轴山门从出生到现在还是未闭合,一相望就是经年。彼此望得厌不厌,无人知晓,但草木可以做证,它们彼此从未红过脸。
一场雨后,这座山川更年青了。
川里的树站得零散。沟口的那一棵是大叶杨,站得笔挺。枝条拢起,似一支倒着生长的毛笔,不倦地抒写无字天书。半洼的那一棵是株槐树,枝丫向四周撑开,椭圆形的叶子长得密密麻麻,绿色的蘑菇云似得,惹得一洼的草都抬头仰望。峁咀的那一棵是株老杜梨树,站得孤独又铿锵。塬头的风大,四季变换着方向吹。风不知疲倦,吹得执着。几十年或者上百年,山咀却没被磨矮一寸,草被越吹越高,树也被越吹越高。在树上筑了巢的鸦雀们一年产一窝崽,吱吱喳喳的叫声把风叫老了,却把树和山沟叫得愈来愈年青。
山沟里的草才叫“真”草。它们长得野性,长得毫无顾忌,即是长在犄角旮旯,开着碎花,蜜蜂不采,也是安泰的。盛夏里,草是不许山沟裸露肌肤的。它们循着雨水流淌的纹路迅速把根蔓上去。不几天,山沟就被护得严严实实。
雨后,你得感谢那两轴山之门。它们的存在,将近与远、浅与深、模糊与清晰诠释得再具体不过了。渐次推展的层次里,虚与实互映。夕阳把光与影布上天地时,会突然觉得山川老而又不老。
一线溪水长
沿着被细密的草遮隐的河床向西而行。河床蜿蜒明灭,溪流蜿蜒明灭,蝴蝶轻震薄翼循河床的飞行蜿蜒明灭,溪流声亦蜿蜒明灭。大概是物我间的共振吧,我的心更是蜿蜒明灭。
身后的树已是长在头顶了,山崖居高临下,崖尖挑着云朵,鸟的叫声从树尖升腾起来,天被推得愈加高邈,山谷被镂得愈加空寂,唯有匍匐在地的草循着河床,觅着脚印,把溪流送了一程又一程。
继续向前走。
鸟得叫声叫不老山川,倒是一股一股的风把山川吹老了。前面龇出的山咀上一块绿色的草皮脱落了,这肯定是在风的主谋下,雨做了帮凶的结果,山的颅骨顶得皮肤凸起,鼻梁上还留着风的抓痕。
山川是东西走向的,所以风一年四季只能来回跑,沟里的树就被风左右磨着。站在风口上的树被越磨越大,直至有一天,树长到悬崖高时,风才明白——妥协并不是耻辱。避开风口的树活得最率性,阳光在哪里,它就追下哪里。为了追一只蝴蝶,其它的枝可以停止奔跑,聚集群族的力量助一棵枝追向沟口,所以这类树是不知矜持的。风无形,它们的体型就是风的样子。
太阳偏西,河床还是一路向西蜿蜒明灭。
当西阳把箭簇般的光束掠过西山头顶射向东方时,整个山谷只留下了溪流蜿蜒明灭的吟唱。继续是隐没在草丛里,穿过石头缝,行在泥土的肋骨间。埋头行路,当然也不忘在浅滩处驻足凝望。凝望时,蜻蜓奉翅轻掠,溪流不忘以微笑回馈。云把倩影留在浅滩时,溪流和云一样轻。同伴着急了,从屁股后推一把,一个趔趄后,又是一路向西蜿蜒明灭。
站得久了会不会累?站得高了会不会晕?一路低吟浅唱的溪流从没有被这些问题困扰过。
一轮红日醺
走了一天的太阳肯定会累,但一临近西山的家门口时,酿于檐下的那坛米酒的香定会驱了累,再拱出一抹温存来。独享,不是夕阳的作派,于是,微醺的夕阳借了温暖的红色把这份温存分享给大地。
玉米站得笔直,大片大片的葳蕤成林。林里,黑色慢慢升腾弥漫。不久,整片的玉米林就成了一块黑色的蛋糕,只是顶部被夕阳涂成一片暗红。暗红也在潜兹暗长,每一株玉米都心甘情愿被滋染,静静地立成黄昏的婴儿,沉静在幸福里。
独木是黄昏的另一种隐喻,逐流将被嗤笑。峁咀的那一棵老刺槐一站就是几十年,夕阳也把它解读了几十年。如今,夕阳情愿做背景,把它长长的背影送到村庄的腹地,时刻给村庄一种提示。黄昏里的独木站得悲壮而长情,夕阳雕绘的轮廓,除了躯干绘得有些苍硬外,其他部分的线条屈曲而圆润。当暮色把静寂滋出时,余辉笼罩下的独木站成了塬上的守望者。
静寂漫开,齐刷刷的玉米的梢头把天地割开。一线之间,两重景致。线上,微醺的夕阳睡意渐浓,把光束收裹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淡朴,越来越近身。云凌厉的边儿越来越钝,漫漶成纱时,酒醉的夕阳早已把醉意轻吐到线下的一绺儿黑色中了。黑色从夕阳的身下洇出,漫下山来,漫到成片的玉米梢头,再从梢头轻轻滑落到地面,顺着地面铺开。这时,黑夜真正来临,被夕日超渡的大塬陷入了深沉的幸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