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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会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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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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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居三剪影

村居三剪影

【一】百鸟唤春

惊蛰一声雷,禽畜百鸟蝇虫便欢实地在人间叫起来。

一声比一声叫得勤,叫得欢,叫得响。众声和曲,一支春天的交响乐在村舍、田间、沟渠弥漫而来。继之而生的是星星点点的绿眼,进而是坨坨片片的翠玉,后来就成了绿烟、绿云、绿瀑,再后来便就是绿浪了。

春风只是推手,百鸟才玉口含香。檐下的燕子最先知道土地苏醒了,衔来新泥垒巢的当儿,不忘讨论几声泥的软与香,啾啾声就把窗户纸剪开了。主人醒了,院子醒了,房前屋后都醒了。一株山桃树最知会燕子的意,一天一次梳洗,除掉旧尘枷锁时,不忘悄悄得将心事酝酿在眼底。麻雀这个土著独鸣也罢,一唱一和也罢,集体合声也罢,只要声音落在庭院,都是一地的水花。你瞧,有几只正好落在山桃树的枝头,弯了头似在找寻,似在端详,又似在呢喃。不一会儿功夫,山桃树根根枝条的肋间便鼓了,一颗颗布纽扣大小的花蕾羞羞答地试探而出。这时,你别巴望麻雀会来一次集体啾鸣。这些小东西最能捱住时光,在你最希望众雀齐鸣催开满树花时,它们却集体噤声,忽啦一下子全都飞走了,山桃树却不急不恼。毕竟一年只嫁一次,矜持些最好,这花轿唢呐还不正在路上嘛,盖头需慢慢揭起。闺中蓄势一年,粉颜岂肯轻易示于人?它在等一声心仪的唢呐声!

别怨布谷鸟的独来独往,这尤物鸣叫时最会选择时机!晨曦抚上屋顶,清风觑匿,天空冷朗,一声“咕咕——噔”凭空而来,早晨一阵痉挛。这痉挛抽得村舍、田野、沟渠在一阵蜷缩后就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舒展开来,被囚曲的腰肢踏实地放置在天地间时,不忘一声醉情地轻吟。等待不就是希望么,布谷鸟开化着人间,春听着号子也就大踏步地迈进了。三月春困,晌午的风慵懒,阳光慵懒,空气慵懒,刚要离开地面拾身而起的麦子还扛不住这样的曝晒,都集体蔫了。又是一声“咕咕——噔”凌空而来,玻璃样凝固的晌午就被打碎了。风起了,麻雀来了,一屏一屏的绿色被柳枝摇曳成悬挂的瀑,闲游的烟,流淌的河。村舍、田野、沟渠的精气神又满血复活。公路两旁的柳树生生就在村庄的中间筑起一道绿色的城墙来。

火斑鸠没负“火”之名,它的叫声就是跃动的火苗!逗、点、圈、叹号、破折号、波浪线、省略号,这些标点符号对于谙熟于文字的人都未必玩得自如,火斑鸠却巧舌如簧,一声或长或短、或起或伏、或缓或急、或高或低的啾鸣竟吐出了一连串的标点。这标点把一个天空撩拨得活色生香,把一个春撩拨得千姿百态,把一个人间撩拨得百孔怡然。

山桃花铆着劲儿,星星点点的白正蓄着势,以便伺机砸醒被冬封禁的山坡。柳枝虽睁开了毛绒绒的眼,但毕竟还朦胧,若是有一场雨的洗礼,稚气一旦脱尽,便微步凌波,就是一位活脱脱的清纯女子了。

比起白天,我更衷情于惊蛰后的夜晚。冬的粗砺褪尽,风是微漾的湖,夜黑得纯粹而清澈。这时候最好屏息敛神!

你听,墙脚有土松动的声音,蛰虫腰背一拱一拱地发力,土层便“咝咝”开裂。你听,房前的韮菜地正一点一点地隆起,尖细的芽儿如针,正穿过土缝,“哧哧”声把土地挠得忍俊不禁。你听,柳枝还未入睡,正思谋着如何惊喜鸟雀和人间,相邻的几枝絮语着。忽然,一声狗吠,十声应和。叫声里少却了冬夜的坚冷,随风幽远而来,一个村舍和田野竟绵柔起来,绵柔地起了微波,微波又把田野和村舍熨得展展的。夜里,狗才把春真正吠落人间。

清明来了!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人间何时不是在酝酿一场孕事?清与明的时节种得善良便获善良。鸟儿把美好衔来,谁又愿意袖手旁观呢?

蛰虫在光天化日下肆意爬行了,蝴蝶翩翩而舞了,蜜蜂在花间忙着挑三拣四,麻雀这时才这放开了吼咙,率意的啾鸣。

一声啾鸣一树花。

这些群聚的土著三五为伍,十百成群,在村舍、田野、沟渠一拨一拨地飞,一声一声地叫,叫得满山遍野的花开了,一兜篓一兜篓全都豁牙裂嘴的,敞开了嗓子呼朋引伴,叫声汇成了河,喧喧嚷嚷地流泻着;叫得满山遍野的草绿了,一拃一拃全都向高处探头,株株均是争强好胜的主儿,拥拥挤挤地搏弈着;叫得满山遍野的树着了戎装,一棵一棵全都威武挺拔,兢兢肃肃地防范着。

春,一个活脱脱的春在一只鸟儿的玉口里盛大出阁。

真是灵鸟知人意,慧春不拂情。我们若不违时光,不惧灾祸,心向花事,何事不可期,何恙不可除?

庚子年,终必是一路景明!

     【二】一畦春天

等待,是一件煎熬的事,又是一件幸福的事。特别是在春事蓬发的时节,鸟雀不留闲暇的欢叫着,村舍、田野、沟渠,甚至一个细小的缝隙里都有生命期待开封。

一天,两天……五天,六天,眼瞅着第七天都过去了,借惊蛰的雷音播种的一畦菜还不见芽尖。是岁月的惩罚吗,突然有了一种愧怍。对我这样一个不谙农桑且乘庚子疫情苦于无事而消磨时光的人,土地本来就没有寄于希望吧,更别说一粒粒种子的懊恼了。菜畦旁边的草一天一个样儿,乘了春光抓紧抢占地盘。一棵蒲公英竟然也在一堆瓦砾的缝隙间恣睢了。不几天,一朵纽扣大小的黄花竟蓬蓬勃勃地开了。开得不管不顾,开得光明正大,开得灿灿烈烈。

菜畦还是冰一般的沉寂!

这时,傲然开放的蒲公英就是公然的嘲笑和挑衅,尽管播种之前心中就有几份定数了,但谁又甘愿自己的劳动付之东流呢?

疫情虽得到有效控制,路上的车辆多了,人流如织,但开学的日期还未确定。周内每天早上急急忙忙起床,一番洗漱后,对着手机屏给学生上一节网络课。有人说,信任产生的力量是无穷的,可我对着手机屏却不敢轻易把“信任”这个词赐给这群荷尔蒙分泌过快的青春少年。“瞎子摸象”般的网络课正颠覆着从教二十多年的认知,捞不着的“水中月”挠拨得人愈加惶恐而焦燥。明天给予希望,突然而至的意外却让人猝不及防,此时才想起庸常的美好,以及未雨绸缪的重要。明天可期,意外无法预知。虽无法预知,但却不是沉沦的理由。能很好控制早晨的人才能控制好人生。孩子们,你们能控制好你们的早晨吗?这份揪心为自己,也为别人,因为我是人父,也是人师。

人说三月春困,如今竟然面对三月的春困却象打了鸡血。阳光一天比一天亲昵,索性便乘着蓬勃的春气鼓捣起老家庄前屋后的土地来。秧的那畦菜就是在惊蛰前几天下的籽种,还特意给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塑料薄膜。闲暇之余,总会蹲下来细细地瞅了又瞅,生怕错过一季生命的萌发,还有,毕竟是自己亲手操持而秧的,期许肯定是强烈的。

潮气回升,薄膜内侧密布了一层晶莹而细碎的水滴,挡了视线,顺手便捡来一根枯枝轻轻掸几下。水珠跌落,薄膜下的土地被一坨坨地洇湿。能看清楚了,反复搜寻,就是不见顶点儿绿。植物的生命里也存在谎言吗?谎言,这个人类专属的名字是不是正在被植物拷贝?直到前几天,我才顿悟:人类正被精进迫害着。

老宅落水管嵌入的墙角处来了火斑鸠。来的具体时间我不是很清楚,我发现它或者它们时,是在拂晓时分。矇眬里,一声高低、急缓、长短交替的婉转的鸟鸣突然在头顶响起,似一连串的音符被柳枝从键盘上弹拨而出。这是宅居老家四五十天来收获的最大的惊喜与财富了。我索性便把身体安然放于床上,两眼微闭,沉浸于这天籁之音中。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似深谷滴水叩清潭;似石间溪流穿幽洞;似竹林风起托筝鸣……想象中的各种声音瞬间纷至沓来。此刻,最合适的方式该是陶醉式的吮吸。对,就是吮吸。这样的声音不适合用耳朵听,因为听来的融不进血液,更应象品咂一杯陈酿一样,品砸出年份里蕴藏的生命的本真。

生活中的多半时间都是庸常的,岁月静好只在刹那间。此时,自然正以特殊的方式教诲着人类。禁足锁心,是精进给予形与神的两枚苦果。春把人类搁置在了季节之外,它却踏着时光的节拍赴一场既定的约会。爽约,和谎言一样,应该是人类的专属吧?!

菜畦吐绿了!

这又一喜依旧发生在清晨。那时,阳光刚匍匐下屋檐逶迤到西房的门口。我掸菜畦薄膜上水珠的当儿,被滴水洇湿的土地上竟冒出一根根绿色的针来。白中透黄,韧中含脆,纤中有力。一个生命与一畦生命竟就这样不期而遇了。遇得突兀又真切。至此,生命的河流才真正开启航程。

今天春分,韶光正好。诗云: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带客归。自春分起,春该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喜悦了。特别是柳枝在风与阳光的沐浴里,一天换一副新颜,眉眼由稚气变得清灵,刚还是一抹鹅黄烟,转身就是一挂绿瀑了。一树柳色半屏风,风携了这春魂附身的女子舞起了绿色的舞步。每一个舞步正催生着一个新的生命。不期而遇的惊喜时时都会垂青于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乍起东风揭面纱,一畦绿色入画图。赏阅这绿的最好方式还是吮吸和品咂,请务必蹲下来,请务必委身于土地,请务必做一粒尘埃,然后闭了眼,慢慢抽搐鼻翼……

绿!绿的娇嫩而纯粹。

鲜!鲜的出淤泥而不染。

翠!翠的灵秀而玉润。

一畦隐居的蓬蓬勃勃的生命被我恍然推进世间,对生的指尖大小的两瓣叶就公然暴露在慷慨的阳光里。一群姊妹挤挤挨挨里用清翠的绿色拱出一个清朗的世界。一群胞兄推推搡搡里用清翠的绿色谱出一曲清泠的歌谣。一群妯娌拉拉扯扯里用清翠的绿色描出一帧清爽的画图。这更是一群孩子,两瓣叶就似两只眼睛,懵懂的望着这个未知的世界,憨态可掬。此时,我更愿意相信是土地的底气给了种子绝对的信任,种子的执着给了土地无上的褒奖。莫言这是慷慨的赐予,其实生命的神奇缘自于一次恒久的互赠。不是无知者无畏,恰恰是心简者无畏!这一畦春芽突然让我这自诩的庞然大物有了遁逃的念头。惊喜来得直接,摆渡又似剜骨,渺小和伟大在同一平面示于人时,俗世为自己的浮浅哑默了。

邻家的大哥告诫我,太嫩了,还禁不起尚未褪尽的春夜寒,晚上最好将嫩芽遮盖起来。不至于吧,风声柔软,阳光温润,况且夕日落山时依旧灿然,我执抝着未将薄膜复原。清晨,火斑鸠准时催床。穿衣,勾鞋,开大门,奔向菜畦,灼眼的绿再次扑面而来。还是本色的绿,依然绿得清清爽爽,依然绿得恣恣睢睢。积攒一夜的浊气骤然消失殆尽,绿色浴面,进而浴心,肉身瞬间也轻盈起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互赠互敬,这不正是一切美好的源泉吗?

此时,一畦春芽正催生了、催生着一场剜骨的风。庚子馑年,愿这场风吹得再猛些,再深些。

     【三】清明,风在村里种风

风总寸着村庄的七寸,在每一个关键的节气上,它与黄土应和着,把村庄整饬出生气,也把这生气种在了村庄里。

今日清明,风从前一天晚上就沿着弯曲的小路进了村庄,钻进各个巷子,翻过家家户户的墙头,在窗户底下撩拨着几枚枯叶,借“嚓嚓”的响声提醒主人,叩醒烟火。

拂晓时分,天格外清朗,柳条染翠,土地生香。一只布谷鸟率先用一声声“咕咕噔”把日子从庭院叫上旷野。

天上,月亮收割了浮云后,风给天空均匀地涂上了一层蓝,是幽远而明澈的那种蓝。大雁北渡时,将粘在羽翼上的南方的几滴水珠遗落在空中,恰被星星捡拾,做了天空的眼晴。

天清丽得很,风不知敛在哪个角落。

到了中午,阳光颇解时令,地上的光线比往日密集了些,但却不齁,身上乍然一暖,感觉夏天就在门口了。柳树够不着庭院,却把几根稀疏的毛发的影子甩到地上,地上就有了鞭痕。

田野已不再灰头土脸,几绺儿绿着的麦子调和了苍凉的颜色,润湿的田垄似暗暗发力的汉子,铆着劲拱着一颗颗种子破土拔节。风带着我在田野了转了一圈。其实,我倒感觉是我领着风在田野里兜了一圈。风要么在我脚尖的正前方打旋儿,要么紧跟脚后跟,一副怕丢失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了狗,想到前多年母亲养的那只叫“欢欢”的狗,它就像这风,陪母亲在这旷野里转了多年的圈儿。是狗继承了风的样子,还是风学了狗的亲切,我不知道。走了一截儿,再走一截儿,前方隐约飘来一种声音“快走,快走”,我才是确信我是被风牵着走的。

今天清明,风是前几天就知道的。它腾挪了几个晚上的时光,早早就做了筹划。春风是不喜欢高处的,所以它并没有站在高处充分利用话语权,而是以贯常的和颜悦色的方式拂走云翳,拂落灰尘,拂净阳光,好让四路八方的魂灵在朝圣的路上皈依。风和春雨定是同胞姊妹,它们的母亲就是佛前那缕金风的转世。风知道,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它将摆渡怨恨,种植仁善。

风一旦定了的事,就轻易不肯改变。

它先牵着我到了南野。南野休养了一冬的土地此时正气朗神清。遍地的玉米杆被归拢成遥遥相望的一座座塔,等待一场蜕变。若被雪玉裹了,它活得不至于邋遢,但春雪埋不住谎言;但若被火烧了,它正好可以涅槃。旷野,每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兜里都揣着火,手里都提着能够让火恣雎的东西,但都和我一样不愿满足玉米杆的愿。供了绿和果食的玉米杆在风里絮语着。小麦绿得很,由北向南绿出了一条河。河上,绿似波澜,层层微漾。河底,绿又自下而上在汩汩喷涌。风不愿打扰麦子,它想让麦子安静地生长,长出该有的精气神来。风很快就到了一方矮矮的荒冢下,顺着草间的缝隙爬上去,扶住叶柄觑向行人。枯白的叶间点点新绿灼着眼,囚着风。风觑着我,它迫使我停下来。

父亲的父母——我倔强的爷爷、我小脚的奶奶躺在地下已三十多年了,我已记不起他们的容颜了,一茬一茬被黄土掩埋的人在风里模糊着记忆又滤析着记忆。风只会让人记住该记住的,况且还有一地绿时时提醒着。三十五年前那一场院的麦子浮现在眼前。我记得,风扶着奶奶的小脚从北畔走到庄心,五个儿子家的麦子被她齐摸了一遍,然后风就把她抬到了我现在脚下的这方土地上。此刻,草寂风静,一股青烟腾起。旷野里,我不再无依。谁说岁月无情,这一方荒冢会扇他一个嘴巴。

墙倒了,还有墙根;墙根被风吹没了,墙站着时隐在空气里的魂还在。雁过还留痕呢。

风起身了,草点了点头。

人没了,风知道把人的影藏起来,一旦有了时机,又把影现在空气里,活着的人有了根便不会轻浮。

风把我向西牵了百米,绿色的麦子总不经意地提醒着:根、根,只要有根……草离人近又离人远,有人的地方就有草,没有人的地方也有草。草荒了一座冢,还想荒啥,就算能囚得住风,荒芜的脚步太快,人心会慌的。母亲坟上的草太多了,草是想摁住坟头,再进一步摁住母亲从未弯过的腰?草最不招人待见了!一开春,麦地锄草;麦收了,玉米地里锄草;一场雨后,菜地锄草。草成了过街的老鼠。但有时一想,无鼠,猫如何讨人欢喜;无草,人怎能体会到心痛?风有意打了个趔趄,我也“被趔趄”了,索性就跪到了草里。坟冢高过了我,风透过草叶间的缝隙依然觑着我。我起身,草就抬了头。别怨草的执着,草的存在是另一种提醒,风说。

土裹了鞋面、裤脚,我感到了沉重,风却是干净的。这沉重是在心里产生的,这干净也是在心里产生的。

到了北坳时,我看到风正牵着全村的人在旷野里转圈。圈转得很大,圈转得很圆。每个圈都串起了昨天、今天、明天,一个三世又一个三世的光阴在圈上流转。

风好啊,草慨叹着。鸟儿立在一柱炊烟上,看着风在村里种风。

其实,风是村庄里一孔隐形的眼,眼底里的丰润在村庄的七寸处绿着一茬又一茬。

今天清明,风再次提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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