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辞
文/赵会宁
清明辞
星星一颗一颗闪烁而出,丈量着黄昏到夜晚的距离。
黑色一度一度变得黏稠,又一寸一寸在揣度中暗自生长。
清明夜,一树梨花在夜的背面爆裂。
没有声音,只喷出一团白色的火焰。焰尖上,沉淀着白色的宁静。
这宁静从《诗经》的风中诞出,经过魏晋,在赵佶的瘦金体里小憩后,坐定今夜的枝头。
一世光阴淘洗后,只独独衷情于清白。闲散的脚步从旁侧经过,它始终没有侧目。
远处的灯火一盏一盏地升起,又一盏一盏地开放。这灯花被牧养鞭抽打着,沿着风搭的梯子,向黑暗深处攀爬。
前面灯火,背后梨花,这期间只有一层纸的厚度,我却在用一生的时间去量度。
清明里,叫醒并擦亮一些旧词
春循着风的纹理向一树梨花攀爬。
梨花如鼓,只等着蜜蜂执起喙把它擂响。
这样的下午该有一些事情发生:
一棵草根绕过一只蚯蚓的头颅,把土地的根挠醒;
一只山羊叫落一树花;
披上花瓣,嗅着草尖,踩着田垄拾级而上;
地上的羊想着天上的事;
即将临盆的青杏,绿绿的脑袋刚把宫口撑开。
爬得更高了,这寒山寺的钟声叩响白云,准备拜访在树梢上刚安家的一对新燕;
寺的后院,一个小沙弥舀起井水,准备擦洗佛龛;山下,有人捡起钟声仔细辨认后,开始认真阅读;
再远处,老农把一弯沉睡在镰弯的月亮擦亮了;一颗黄豆想着重回土地;
河堤上,水离岸愈来愈近,又一个新的故事即将开始,微波攀着柳芽搭的梯子向绿烟里长。
这个时候,还应发生另一件更大的事情:
一滴被白云擦拭、让春风锻打的雨该清亮地落下来,洗去还在沉睡的事物上的尘和垢,擦亮一些旧词——
拎出孩子们课本里的春天,去去腐气,再擦亮春雷,让引信儿饱满;
敲打土地的肩背,给土地松绑,允许有骨头的事物长进土里;
给一张蛛网系上铃铛。在明亮的铃声中,使像蛛网一样的年轮放下纠结;
在夜里,疗治一些陈疾和暗伤,并穿针引线,用细密的针脚缝补烟火割开的口子。
人不饶时光
天朗,日过黄经,东风向婉。
细看柳叶,眉头全舒,梨花抱白焰,只待上巳归来,一夜吐尽芬芳。
春水已是微步明眸,不急不恼,淅淅沥沥,细语诉衷肠。
此时,宜当远鹭归来,白翅高举天空,松趾踩上柳梢,长喙轻衔白云。
纳白,饮轻,呷闲。古松虬枝之上,着一袭白衣,静若仙子。
一旦振翅,唳啸穿云,动如白色雷电。
不羁,不囿,不俗。
南国的水凼到北国的草甸,并不是数学范畴上的一条直线。
一场雨、一场风、一颗流星,特别是一声枪响都将改变羽翅扇动的方向。
对一只鹭来讲,飞行是宿命,而飞行的轨迹却无法预没。
途中的每一个点的牵绊,终使毛色愈白。
一泓水旁,长颈挺立,喙尖穿空,线式勾勒后,一团白色铺陈。
迁徙,且以位移的方式洗却凡尘。
孤者,审慎;独者,不逐,只是冷眼坤地。
清明,山水向彻,人莫负时,正好呷春光以洗心。
但也有客来扰,莫嫌。
雀贯以群处,聚于林梢,噪论春风。即便翘首高枝,也不解高飞,低向柴荆,觅蝇虫蚰蜒,寻去岁秋之遗粮,以饱贱腹。
雀,乡村天地间的一位聒噪者。
无论春夏,不管秋冬,皆欢喜于成群结对。
飞时,呼然而出,如饱笔甩墨,飞点横空;止时,抓枝依次翘立,或散落梢头。或喳喳、切切,或独语、交耳,或察颜、聆听,形态各异。
若有异响被风携入,便集体噤声,灰眼如炬,警觉陡升。
常慨然:是否弱小者防范意识皆强,而自信衰微?贯于群处,而独立不足?常于随众,而渐失自我?
众者,若守独不逾,必为清流。只惜,利为饵,他逐,我岂能旁骛。众者,奔于利,亦损于利。
雀,终飞于林梢,无迁徙的磨砺,怎能拥有一腔纯白?
清明,掬一捧清明的风浴面醒目提神,最好在春光的磨砺里卸却旧甲,收一腔清明,守一份孤独。
如鹭,着一身纯白,呷一腔白云,享一份悠闲。
不逐,便是自我。
高墙之内,时间是冗长的、琐碎的,甚至是烦躁的。
其实,时间不是用来追赶的,愈追赶愈被时间奴役。
要想消除时间在庸常中的足痕应把时间当茶饮:
轻呷慢品,当身心全然放松时,时间的价值才得以真正体现;
漫步湖边的一只鹭沉浸于水的平静里,消弥于水的漫柔中,时光可能就是划过喙尖的一缕清风。
雀翼下,时间繁密;聒噪里,岁月紧促。即使独守枝头,也难得一份安逸。居守一隅,独占一隅,自以为拥有了整个世界,戾气便生,口舌之争扰于日常,视野自然就小了。
所以,能捱住时光的,必是参透时光的。有时,并不是时光不饶人,而是人不饶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