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不是从天上来的。
风子再三思忖后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也确实是这样的。
被风困的日子里,风子想到了断舍离。有几个黄昏,他独自去了北沟的崖咀。
黄昏,草披着阳光想着心事。峁咀立在斜阳里,肃穆得很。
突然,草窠子传来窸窸窣窣声,继而是呢喃,接着便如山洪泄泻,响声如雷。草窠子地震了!
风子很羞涩。风子很悲哀。风的肮脏让身后百米开外的学校蒙了尘。
草窠子的韵事羞得夕阳无处躲藏,只能加快逃离的脚步。黑色淹来,寂静窒息着北沟,窒息着风子。他有点恍惚了。
一阵数落谩骂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峁咀上传来。声音划破黑色,一个水桶腰,薄嘴唇的女人挤开黑色的口子突兀眼前。空气瞬间致密,全向他压来,一个趔趄,头磕在了树茬上。他只觉得额头上有蚯蚓蠕动,继而滑落嘴角。一股腥味激得他想呕吐,但干呕了几声,宁是没吐出来。窒息让他麻木,窒息迫他吸进更多的肮脏,吐不出来的东西在他的胃里发酵了。
“哈哈,你真会躲清闲,躲得过吗?”水桶腰诘问他。
“没老底没本事,干着吊命的工作,拿着吊命的钱。别的暂不说了,就这鸡笼住到啥时候去,你不臊得慌么?”水桶腰见他一言不发,越发数落得厉害了。
“你该不是也想花前月下吧?哈哈——你掂量掂量自己有那资本么?自己老婆一套几百元的化妆品都买不起,你养得起吗?”风子想吐,干呕了几下就是吐不来。
水桶腰鄙夷一眼后,大声呵斥道:“往回滚,看孩子,我做护理去。”
想死都死不起,风子苦笑一声,勉强推开黏稠的空气向三十三层高楼阴影下的院子走去。
路灯懒意,不愿探出树枝,不愿把目光伸得更远些。街道的空气愈加致密,人在浆糊里蠕动。前几天刚开盘的楼房的售楼部里灯火辉煌,音响声粗暴地将空气穿了一洞,“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歌恣睢着。
“先生,回来看一下嘛,在所剩不多的几套里还有两套户型不错,价格每平五千二,在小县城这个价格很划算。听说,对面的快六千了!”售楼小姐穿着旗袍,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巴喋喋不休着。
这城市的十字路口不就是四张涂了口红的嘴么,风子的身体被向四个方向撕扯着。
“刚好有一个二十五楼,小三居,纯南户型,101.5平,适合小家庭居住。这样的户型今年是抢手货。”售楼小姐不遗余力地推介着。这可能是由于风子走过售楼部时眼里偶尔放射的光芒吧,也可能是售楼小姐见多识广的洞察力吧,也可能是风子干瘪胸膛的出卖吧,更可能是售楼小姐也有“楼殇”吧。
风子的胸口突然痛了一下。
脚下,一枚树叶平展展地躺着,不知被多少脚掌踩过。皮鞋、运动鞋、布鞋;超大脚、大脚、小脚;老头、中年、少年;柔软的、有力的、调皮的,这片树叶称得上身经百战的英雄了,它以低到尘埃的姿态审视着苍生。
这枚叶子铿锵着自己的不幸,亦如售楼小姐浮在“楼殇”表层的口红和微笑。
那一刻,风子突然想站成一棵树,俯视苍生,想做一枚叶,窥探蝼蚁。
风子的胸口再痛了一下。
换位思考,一个多有哲思的词语。风子不再那么僵硬,售楼小姐的样子在他眼里突然也变得柔软了。风子用力推开空气,抬脚走进了售楼部的大厅。
大厅内金壁辉煌,一栋栋高楼拔桌而起,灯光自下而上或自上而下如流金,如飞银。脆语盈盈,似流莺飞燕。一股热浪袭来,风子又打了一个趔趄。
这时,一位五十开外、双眉凝蹙的银发老者佝偻着身子走进大厅。小姐当然是少不了一番轰炸式的灌输。那一刻,风子突然想到了机器人。他环视一周,大概十个小姐,再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十人每月两万,一年二十万,一个机器人多钱。如果训化两只鹦鹉,令其立于两棵树的枝头嗲声嗲语,说不上更能招徕顾客。他被自己敏捷的大脑,新奇的想法吓了一跳,旋即又苦笑一声,这是杞人忧天啊。
老者逡巡一圈又一圈,眉头蹙得更紧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个小姐把他剜了一眼,老者的背弯了一下,另一个又剜了一眼,老者的背再弯了一下。他的背,何至驮着一栋楼,他得驮起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老者嗫嚅了几下,才嘣出几个词来来:“给、给——未来的儿媳——买、买!”众人一脸疑惑。老者一句话未说清,含了山含了水含了石头和风雨的眼里汪汪的。小姐们稍稍改变了辞色,递一杯水给老者后,再示座。风子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冷眼俯视大厅里的风景,甚至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是在笑这个世界吗?这——只有风知道。
老者的身体不再僵硬。风子的头脑里突然嘣出“春风”一词,春风化冰、化雨、化石、化心,难怪文人都视春风为尤物。小姐们稍柔的辞色化了老者的佝偻,他的背稍稍直了些,便道出了原委:他世代为农,他世代单传,他中年得子;子年近三十未婚,子几年打拼未赚得分文,子却处了一个姑娘;姑娘要车,姑娘要房……否则——老者身体又有些僵直,声音哽咽。半晌后,他吁出了一口气后,说:“有没人要的户型吗,几楼都行。”
风拥着十字的空气灌进售楼部的大门,售楼部的空气有些僵硬。风子摸了摸干瘪的口袋,又追了追自己的上三代,竟生出了几许兔死狐悲的感觉。断舍离!断舍离?一股风从他的胯下蹿上来,扇了他一个耳光。
两百米之外的学校钟声响了,风子的心又痛了一下。哦——我还有儿子呀!想到这,风子的心再软了些。
“学不死,就向死里学”““唯有血战,方显我辈本色”“提高一分,干掉千人”血一样的纸,血一样的字,血一样的空气,风子也被淋了一身血。他有些懵了,心上嗖嗖风凉。旋即,风子差点从凳子上嘣起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儿子是他鲤鱼跃龙门的念,是他改换门庭的望,是他扬眉吐气的梦。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锥心的痛使他感觉到自己是对的。
开完家长会那天,走出儿子班里的大门时,风在他面前打了旋儿,他突然觉得腰子上有了力。
儿子黑了;儿子瘦了;儿子头发黄了;儿子脸上的痘痘又多了;儿子说话很无力;儿子很困;儿子……风子刚刚上浮了半截儿的心一下又堕到冰谷了。这回风子的心确实很疼,疼得和平日不一样。
他想操……
钟声又响了。风子只看到众多影子拥向了一座独木桥。
梦醒了,风子有些头晕脑胀。
窗外,车声人流声吵杂,对面高楼刺耳的电夯声、钢筋的摩擦声把空气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口子,阳光不管不顾,只抬头行走。夜晚的城市是压缩饼干,一到白天,连蜗牛都长直了腰身,想撑出一片天来。白天,城市是一锅开水,人人都争着抢着冒花。
夜已经很深了,静得像口井。三层楼方方正正围绕着的院子只留着井口大的天。此时,鼾声起起伏伏,长长短短,细细粗粗,缠缠绕绕。起伏成山峦,长短成音阶,细粗成河流,缠绕成藤蔓。灯光星星点点,明明暗暗,摇摇晃晃,鬼鬼祟祟。鼾声与灯光扭结成网,风子有点撞不进去了。
三年来,风子把一千多天的光阴硬踏进了院子。如今,麻木的白天麻木了他,深邃的夜晚没有深邃他,每扇门却像一张张嘴巴要撕了他。
靠他东边住着的是一对年过六十的老夫妇,儿媳出走,儿子外出打工,他们照看孙子上学。孙子上网成瘾,手机二十四时不离手。这不,爷孙间的一场战争刚结束,奶奶的啜泣声把夜捅了个窟窿。靠他西边住着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小伙在建筑工地提泥刀,媳妇在KTV上班。看似夫妻,每天隔河相望的机会都很少,除非调休,才难得见上一面。见了面也是你吹胡子,他瞪眼。媳妇打扮的红唇妖艳,猫步走得铿锵。她下楼走过院子时,隔了门帘的几双眼能把空气灼得烫人。当她数落丈夫时,风旋起院子里的纸屑拍打着家家的窗户,那对老夫妇眼晴里起了雾,唉叹声被纸屑卷着翻了个过儿。无疑,只有一楼向南的药房无人厌弃。它吞进纸币和男女老少,吐出清风和太阳。风子曾被吞进过一次,还被一个捂着肚子佝着背的女人深深地剜过两眼。风子纳闷,风也纳闷,大夫不解地讪讪一笑。怕是嫉妒他的背竖得过直了吧,风子这样想。
一楼西北角的麻将馆还没散场,夜被“嘭嘭”的麻将声打得左一个包右一个包,院子被嘭声镂成好多空洞。
风子很晕。他期望一场雪,被白色压住的院子尽管有些荒凉,他就期愿被荒凉埋葬。
黑色踏实地填充了人间,院子也困了,风子有了睡意。
一股烟从黑色中来,一股烟从风里来,一股烟虏着蚊子的嗡声来。烟把黑色推开,烟把风吁远,烟把嗡声悠长。拄着拐杖的父亲从乡间的小路上蹒跚而来。搭在颈项的烟锅忠实地贴在胸膛,玛瑙嘴被阳光噙着,烟锅头里聚着乡间的风、雨、黄土、稻香和树的年轮。一只狗绕着脚踝冲撞着父亲脚前脚后的尘土和风。狗不嫌人,懂得父亲对它的好。父亲出门,狗便托起他的影子,父亲噙过的烟锅搭在了狗的项颈上。狗与父亲一走,就走了多年。夜晚抑或大雪压着大塬时,人与狗对望着,时光竟也流淌得静谧。人老了,儿女远行,狗就成儿女。那几年,父亲过得不寂寞。
草不恤人。父亲和草斗了一辈子,和庄稼地里的草斗,和场畔的草斗,和院子里阴凉处的草斗,他宁是把自己也斗成了一株铁杆蒿。倔强地挺立,宁折不折。他的冬天来了,他的草秃了、佝偻了。真正的草还在一茬一荐地长,从未停止生长和蔓延。风子从父亲眼里读到落寞无奈,还有痛苦。
这株铁杆蒿虽老了,仍然想活得有尊严。
风无孔不入。
父亲中风了。风先捉弄了父亲的舌头,令其僵硬,锁其言语。风绊了父亲的腿脚,令他蹒跚,锁其肉身。风哽咽了父亲的咽喉,令他舌僵喉结,涎水难收。
颜面尽失,该是多么难受。
“这娃好,经常给你大送来吃的喝的,周末给搞个卫生,陪着说说话……”
“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而来。风子先是一惊,继而有一种痛传遍他的全身。这是愧得心痛,他确信是这样的。
风子回转身,村子里和父亲同样八秩高龄的老鳏夫李三拉着拐,躬着腰,颤颤巍巍而来。不知是抹眼泪,还是抚灰尘,边走边用袖口擦拭眼晴。李三十几年前丧妻,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就和儿子一家同吃同住了。可惜啊,好景不长,儿子好赌成瘾,输了家产后,又垒了一屁股债,转身跑路了。人家的女子离着心呐!“把你这老不死的,一天净吃粮食不下蛋。”儿媳指着家里的老母鸡,瞅着公公骂着,脸拉成了二尺长。
李三回了北洼,又孤自一人住在了他曾娶妻生子的窑洞里。
哎——
狗走了,儿子走了,一院一人,囚不住风的院囚住了父亲。真正的孤独来袭,白昼和黑夜没了差别。
晚年不如狗。风子心痛得厉害。儿子高中一毕业,他就回去,水桶腰随她去;给儿子在三十三层高楼上置一套房,他就回去,种地有何不可;工作近三十年了,熬个高级职称,他就回去,生便无可恋。风子筹划着,思算着,竟也抓住了那么一线曙光。他有些激动。他浑身发热。他心跳加速。
明亮的车灯刺了风子的眼,老父亲又来了。眼珠浑浊,眼神灰暗,眼底愁苦,佝偻的背驮不动自己的脚步。小院围墙高筑。院外,风打旋儿;院内,一丛铁杆蒿覆压向另一株铁杆蒿。院外的公路上,车水马龙,村庄空空如野;院内每间屋子张大着嘴巴,寂寞更深,孤独葳蕤。
狗走了,村子里一院一人扎着眼。
风子从云巅坠落。
三十三层高楼压向了他的头;检查、考核、评职……捆绑了他的身;埋在试卷堆里,辛苦备战高考的儿子揪着他的心;年迈的父亲脑梗更严重了,牵了他的魂……
拂晓,风子卧床不起,眼斜嘴歪,收不住涎水。
风子中风了!
但冬还是四平八稳的来了。一场风起,一声脆响,雪压折了那株老铁杆蒿。
当然,那一丛稍细的铁杆蒿也未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