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轴碌碡卧在大场的场畔。向东的榫眼隔沟望着凸耸的老城堡,城堡崖壁上的土窨子口给以回望。向西的榫眼望着田野以及依偎在小径边上那些错落的瓦房。这一望,黄昏似乎更加老成持重。
这轴碌碡说是卧着,其实我感觉它从没卧过,而是始终以龙钟的老态站在村庄的高处轻觑着村庄的烟火,聆听着村庄的脚步。
在村庄,祖父辈的全入土了,父亲辈的离黄土愈来愈近,但田野未老,风未老,布谷鸟一声脆新的鸣叫跌落田间,即将临盆的麦子眼揪着阳光不放,正在熏风里急着灌浆。
大场如海,碌碡摁住了场面。闲了几载的它依然不温不火,在日胜一日的热风里蹲居得更沉稳。不过,肌肤上浸过十载、几十载麦香的毛孔正敏锐地张开,从不曾放过热风里任何一种新味,两个榫眼似两只慧眼,正斜觑着村庄里的一切变化。
这碌碡石,我只知道它和偏窑里的那方石磨子都是从遥远的山里来,经了山风地磨、山雨地捶、山气地熏、山势地压,致密得很、瓷实得很、厚坚得很,似乎岁月把所有的实诚都塞进了它的胸膛。选它做碌碡和石磨子,不得不说老财东目光的“歹毒”。多年以前,分出的两块石分别替老财东震守着家内家外;稍往近,农业社再热火朝天的日子也被这两方石头碾得平展、磨得精细;如今,草荒了塬,荒了塬上的大场,荒了窑里曾经摇曳的灯光和曲子,重返浑荒的石头落寞而忧伤地轻吐着过去的烟火。
好马配好鞍,好田都得配好家伙什,在镰下需生火的日子里,有一对好骡马或一头大犍牛,再配上一具莽实滚圆的碌碡,一场再厚实的麦子到了午后树影偏向东北时,就碾熟了。原本蓬乱、芒刺直挺的麦秸杆此刻顺柔地贴着场面,颜色由黄变白,光泽由灰暗变得光亮,一粒一粒的麦子从麦衣里被碾下,挨挨挤挤地贴着被碌碡早早收裹过的场面上。曾孕于土,再爬上梢头,如今又归于坚实的土,大起大落里面对一具莽实的石块,又怎敢生出悲喜与慨叹?麦粒躺得踏实。上溯探源,麦子和石头一样古老,石头缝都能允许一株麦子的任性,麦子怎能不以饱满的果实回馈?岁月最能将两种不相干的事物磨合在一起,甚至让其相濡以沫。老财东是塬上的土著,八代以前也是农民,只不过长期与土地打交道的过程中谙熟了天地自然之道,有了一颗和石头一样的实诚之心。
塬的东头就是山,老财东农闲时骑了马进山,一路走一路细瞅,石缝里长出的参天大树让他顿悟土养人,石更养人,特别是好石头定是被岁月淬了火的。泉水的叮咚声被风温柔地托举起来,山脚下一块巨大的磐石吸引了老财东。刻意不及偶遇,偶遇更重眼缘,巨石被老财东相中。一番运输后,巨石就卧在了偌大的胡同。掐时分,请匠人,开凿凿石。特别是正式开凿前,需分外敬谨谦恭,金盆盥手,焚香敬天地,更是马虎不得。老财东一生精明,选匠人时是费了心思的,四里八乡遍处打听,不找一个世家出身的匠人,他便觉得委屈了这块石头,毕竟要凿成的两个物件,一个是要将袅袅烟火碾瓷实撑起日子,一个是要将庸常时光磨碎充实日子。瓷实的日子拴着人,细碎的日子养着人,烟火或立或卧,都永远和谐。把细碎的日子过瓷实了,人心才不慌,这是老财东的口头禅。自开工后的一两月里,胡同便是石匠的乐坊。凿、铲、锤、钎,或独奏或合吟,巨石开裂,由不规则变得规则,由粗糙变得细腻,由貌似变成实物,每一次的撞击声就是一个音符,每一粒闪烁的火星就是一次休止,每一天傍晚收工后的现场就是一个乐章。当最后的几锤凿出几孔榫眼后,榫眼便成了整个乐章的眼,轻觑抑或凝望,日子在注视里被缝合,戛然而止中又余味悠长。一轴碌碡卧在平整的大场面上,把四方的麦香聚拢,一方磨盘安在偏窑,把烟火磨成歌。老财东满足的笑意漾在了大塬,一阳一阴的两个物件一落地也便生了根。
老财东的女人长着一双没裹过的大脚,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一座向南挖了三孔主窑、东西相向两孔偏窑的半明半暗的庄子被她搭理的干净齐整,充满着向荣的气息。一只大黄狗都随了主人,一身黄毛干净有光泽,逢到熟人来访,“汪汪”两声后迅速跑进面南靠东的上窑拽女主人的裤管,示意接客。若是生人,除了汪声不断外,还会寸步不移,堵住门口,汪声稍有间歇的当儿鼻孔里也不乏恐吓式的哼鸣。石磨子安到偏窑后,老财东的女人不仅磨着粮食,也磨出了柴米油盐的庸常和美好。上下两扇磨盘亦如她和老财东,靠卯榫连结,在磨合中此消彼长,又血肉相溶,磨盘薄了,日子却厚了,更好的是麦香浸入了针眼大的石孔,米香浸入了针眼大的石孔,豆香也浸入了针眼大的孔。各种香味混合发酵,一帧比磨盘还厚的岁月之书被香味写就。
碌碡蹲守在窑脑,石磨盘踞在脚跟,密密麻麻的日子铿锵地向前走着。
老财东和他的大脚女人给被风磨的村庄立了一块碑。
日子一晃,就到了农业合作化尾声阶段,我差不多就是一个磨台高,自然老财东与我定不相干,但只要碌碡一吱扭,磨盘一转悠,老财东和他的女人还会活过来,经常活在爷爷奶奶的柴米油盐里,活在父辈的推拉追打中,活在被日子滤过的村庄的风里。我常常被风训戒着。收麦碾场时,老犍牛拉着碌碡在偌大的场面上不紧不慢的转圈,突然就有一泡屎从牛尾巴根部泄下来。赶牛的人急“吁”一声,吱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有人用木掀在麦秸杆中铲牛粪,我们呢却捏着鼻子眯着嘴在一旁偷笑,从岁月深处走来的碌碡总是宠辱不惊,一个场面的麦秸杆被它压得平展展的,一个场面的阳光被它压得平展展的,一个村庄的光阴就聚在了大场面上。当一村的烟火从石孔里悠悠而出时,我必须得正眼端视这块石头了。
收麦碾场的当儿,村庄紧紧地掐着火候。两三点时,太阳毒,人更毒,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挥舞着木杈,硬是撑出一片喜悦的阴凉来。十几个把式转圈翻麦秸杆,牛拉着碌碡却四平八稳哼着小曲儿。光阴如流水,对牛和碌碡而言,只是个虚词,必须把圆画成满月,是牛的执念,也是碌碡的执念,人只是追随者。日子突然就丰厚了,牛用蹄声告诉世间,碌碡正用外圆内方注解生活。
我们这群蔫了一天的孩子,是夏夜的另类,大场面上藏猫猫的游戏被玉米叶“唰唰”声叨扰的有些迷离,但大人们骨头缝里开始释放暑气,或蹴在碌碡上,或坐在碌碡上,或依在簸架上,或围在碌碡周围,一锅锅旱烟燃起,星星就落在了大场面上,夏风扑地而来,只轻轻地打着旋儿。妇女拉着家常,有一句没一句地把话丢在场面上,被风卷了去,就成东一颗西一颗的星。碌碡始终不语,一个毛孔吸纳,另一个毛孔释放,碾平了麦子,也碾平了夏夜,村庄就这样四仰八叉地躺在了黑色里。远处,饱满的麦粒堆成了一座山丘。
石磨被安在了北洼向西的窑洞里。新麦一下来,孩子催着大人,大人催着石磨,石磨把欢喜拉长成吱扭的曲儿,把一粒粒麦子磨成绵细的流水,新麦面捏成的饺子丰硕了我们的童年。石磨子,确确实实把我们的胃口吊足了!
一块石上诞出的两个尤物,一个杵成村庄了的脊梁,一个磨出了村庄的柔情。
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们面对碌碡和石磨都曾有过隐秘的想法——有朝一日若能搬起碌碡,能掰开石磨,谁就是孩子王,定能受到王般地拥戴。冬天一来,合作社的大场面剔去了时光里的浮华,山瘦了,水瘦了,大场面也瘦了,碌碡却丰硕了,卧在大场面的一角,目光向能触及的地方伸去,反刍沉稳而有绵长。一块石头以村庄烟火的姿态融进了村庄,却又秉持了天然石头的本色,站成一尊不是碑的碑。我们蹲身搬碌碡,碌碡不拒,泰然以对,或闭上一只眼,用一只眼窥视石磨腹中的秘密,石磨默而不语;我们张开双臂拥抱碌碡,碌碡慈目相迎,或眼贴两扇磨盘间的缝隙,以探究石磨的钢牙铁嘴,石磨双唇紧闭。大场是我们这群孩子的道场,碌碡咀嚼着稚语与欢乐,石磨子用吱扭声叩醒了我们对所有美味的欲念。
在磨坊,跟在蒙了眼的驴屁股后面转时,已是包产到户后的第五个年头了。驴拉着磨转,我跟着驴转,磨绕着磨芯转。开始是人赶驴,后来是驴用蹄声赶人,驴拉着磨转,磨又拉着人转,驴和人都忘记了时间,唯有磨盘上的两孔眼把日子囫囵着吞下去,精心地咀嚼后,又从石缝间以瀑布的样子把另一种日子轻轻泻下来。石磨子磨着自己,磨着驴,也磨着母亲和婶娘们,当然也磨了我。黄昏,夕日把一缕光从窑顶的天窗投下来,罩在石磨上。石磨静极了,两孔眼更加深邃。包产到户时被父辈们争来的这方石磨不知把多少日子吞食后,又轻吐出这样一个又一个静谧而醇香的黄昏,把一个半明半暗的地坑院深腌。
在磨场转完了圈,我又跟着父辈们怜爱着的母牛拉着的碌碡在麦场上转圈。晌午的阳光瓢泼下来,时光被蒸得黏稠,老牛拉着的碌碡却把时间吱扭成曲儿,一圈一圈地轻吐在麦场上。碌碡在划圆,我跟着碌碡也划圆,当一个又一个圆逼压过来时,我成了圆心,莫名的焦躁突然而至,举起柳条鞭子狠狠地抽打牛,好让它把阳光快些碾碎,让清风从阳光的缝隙里吹进来,但牛依然是不紧不慢,碌碡依然是不紧不慢,哼着的曲儿也是不紧不慢。说是碾麦子,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在碾一个少年?这段记忆至今还烫着肌肤,它把一个少年的心碾出了厚度和韧劲。
再见碌碡和石磨时,我已到了人生的中年,父辈们也渐渐活成了一抔黄土,昔日的村庄被岁月追碾着向了黄昏。
碌碡卧在了一堆荒草深处,它的不远处,一条水泥路穿过村庄的肋间。
瓦房拔地而起,村庄移到了公路边,麦子被收割机收了,大场闲置了。人退草进,荒草长到窑洞的眉骨处,被碌碡碾压过的大场面上长满了一丛一丛的蒿草。草狠劲了长,一株从一株的脚下挤出来,把一个场面挤得密密实实,再凌厉的风都插不进来。草进鼠进,老鼠在蒿草的根部掘了窝,一个大场面的底下成了老鼠的宫殿。是麦香遭了草的嫉妒,还是麦香让老鼠垂涎,抑或是时光翻身,伺机向碌碡渲泄被碾压的愤懑,大场面荒芜得很快,周围的树被鸟占有,鸟鸣声也在大场面极力地争着一锥之地。
碌碡偏安一隅,冷眼轻觑着这一切。这次它是以一块石的姿态出现在村庄的,高高举起了石的秉性,草再厉害,终还是未从石孔长出,鼠牙再锋利,终是未咬下指尖大的一块,只是石匠留下的铲痕愈加深邃了。
窑洞塌败的速度颠覆了以往岁月的绵长,安石磨子的那孔偏窑早面目全非,裂痕恣肆地疯长,麻雀把鸣声布得象它的屎一样稠密,一张蛛网封了门,石磨子却依然卧踞在原来的位置,两孔眼望着窑顶静静反刍,任岁月恣意。偶尔从沟畔吹来的风被草木离析后悠然拂动蛛网,藏在石磨子记忆深处的黄昏便复活了——一个少年在推磨时又被磨磨薄了,又磨厚了。
站在村庄的高处眺望,公路边的屋舍俨然,却少有鸡鸣狗吠,旷野上的一座一座坟茔把老财东和她的女人变成了黄土,把爷爷和父辈们变成了黄土,我也终不会幸免,林立的碑会不会走到岁月的深处,看着村庄腹地的这具碌碡,想着窑里那方石磨,突然想到:一块石,多长时间才能立成一块碑。
看着旷野上如林的碑,天空和我都痉挛了一下。
又到端午了,走得匆忙的养蜂人遗落的蜂在老城堡南向隔沟咀上的一棵槐树上筑起了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