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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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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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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碑

 父亲活着的时候,曾给我说起一个人,是他俩一次偶遇的故事。当时,我对这个故事似信非信,说来确实可称现代传说。

 父亲是解放战爭时期的兵,一九四七年大参军,为了消灭"蒋该死",爷爷跺脚咬牙生生把独生子交给了部队。从未玩过枪的父亲,参军不几天就赶上了一场恶战,阵地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山头上。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回来了,拖着一条腿昏在了院门口。奶奶嚎啕大哭,爷爷心痛落泪,却嘴上不软:"你个熊蛋包,这才当了几天兵就想当烈士?"伤好后父亲就多了条木头腿。他告诉爷爷,不是连长把他掀进沟里,这条腿也保不住。

 从那以后,父亲落下句口头语,想干的活有人拦着,他就急:"要是俺连长活着……“下面的话不说大家也明白。

 父亲的残废等级属国家全管,打针吃药,偏方秘方,过了几年竟能瘸拉着走,拐杖扶助一下就好。父亲的底气因此硬了许多,他要找个活干干一一拾粪。

 奶奶死活不依,爷爷说:"树挪死,人挪活,就让他去拾粪吧,活动活动长力气。"回过头来,贴着奶奶的耳根:“别管他了,再管,连长又来了。"

  父亲满脑子都是连长。

  父亲拾粪很卖力气,起早爬晚,恨不得把满山遍野一网打尽。却总是不聚心。那时候,有点化肥都当宝贝了,庄稼地里靠的是土杂肥,这种地汉都懂得日子过,"肥水不流他人田",憋个脸红脖粗也得回自家的茅房,真要一锨一块的拾粪,没想。村里的半大小子就编顺口溜逗父亲:"说连长,道连长,拾粪一拾一头晌,拐杖磨掉半拉截,一条残腿全赔上。"孩子们的家长,怕父亲生气,赶得野小子们满山跑……。父亲一点不生气,还笑着拉和:"得,得,小人儿说的是实话。真是连长来了,俺这脸都找不着搁的地方。"

  因为这情势,父亲拾粪的路越走越远……。真是缘分,若不是远路,上那找"偶遇"去?

 那天,日落西山,父亲往回走,收获不小,喜洋洋的一一拐杖搭在肩上,后背撅着粪篓,一脚高,一脚低,嘴里还哼着兵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本来这天他不该出来,有点伤风,晚间还咳嗽了几声,却硬是拦不住,"连长"又来了。到底不行,气上不来,父亲抓住了粪篓,随便找地方坐了,开始连声咳个不止……。这时候,那边驶过一辆帆布小蓬车,父亲抬头瞅了一眼,当过兵,知道这是解放军首长才能坐的车。

 "嘎一“眨眼功夫,小汽车在他面前停下了,从车门走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高个粗壮,两道浓眉,善和的眼神:"老弟拾粪呐?"父亲点点头。"我看你咳嗽的挺重,病了吧?"

 父亲大声咳嗽着,用手往车头方向指,那意思明显是让人家走。

 中年人没有理会,朝着旁边的司机:"快,搬上车!"司机楞了,光捎个人可以,这还有半篓子粪能上车吗?中年人见司机犹豫:"嫌臭啊?告诉你小伙子,咱的吉普车就是这粪还来的!"

  司机找块破雨布掩住了粪篓,打开后车仓放了进去。父亲全傻眼了,两人把他搀上了车,竟没说出一句话。

  "老弟,你是那村的?"中年人问。父亲指指东面:"那儿,离咱大道还有二三里地。"不认不识,不沾亲带故,他心里一百分过意不去。把着司机的胳膊:"师傅,俺下去,二三里地眨眼就到了。"司机笑了:"大哥呀,下不下去你得问钟书记。"

 啥?钟书记?

 父亲更傻大发了,回转身哆哆嗦嗦的要求:"首长,你就批准俺下去吧。这事要是俺连长………。话说了大半截,咽回去了。

 中年人哈哈大笑:"我说你这位老弟呀,露馅了,当过兵,扛过枪,才受的伤,若不何处有首长?连长?“

 父亲服了:"你这位首长会相面,一眼就明白。错不了,俺当兵没几天残了一条腿,肺上还被枪子擦了一下,留下了咳嗽的病根,风吹草动经常犯。"

 说话间,吉普车驶上了村里的大街,小胡同进不去,就此停下。中年人拉住父亲的手:"老弟,你是国家功臣,身残未忘报国。你是我钟大志学习的榜样,也是全县人民的骄傲。记着我的名字,县委书记的门永远对你开着!"

 吉普车开走了,父亲还在那里怔怔的原地不动站着。一大帮子围观的村里人,又好奇,又眼馋一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拾粪佬坐上了小汽车 。                                 父亲的故事,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人相信一一那就是我。

 永远忘不了是父亲的一次自言自语,他说如果本村里有个在县上工作的就好了。我便问:"怎么就好了?"父亲说:"这么些年没见面,你都参加工作了,有个扯线的人我想去见见钟书记。"

 滴水之恩,记了近二十几年,是块铁也该磨成针了。大了一些,我慢慢有些明白,没那么简单,他似乎有一种隐藏很深的心结……

 县里新成立一个临时机构,县委书记兼总负责人。天上有颗美丽的雨星,竟赶巧落进我的眼里一一临时借调,干办公室收发员。我报到的头天晚上,父亲少有的喝了点小酒,皱纹都抻平了:"小子,话说在前,干不好,俺就拿粪篓子扣你。"

 他没提"扯线"的事,我心里却装着,但不显露。临走的时候,父亲送我一件东西,用老式胶布包着,他让我打开看看,竟是一粒子弹,表皮上一层暗色的锈。我惊了一跳,这是恐吓分子才用的伎俩。父亲说:"这是从俺肺上取下的子弹头。你亲手交给钟书记,他懂!"突然间,我觉得这粒弹头好重,好重……

  钟书记很忙。我也很忙,刚拉起的摊子,各种文件飞雪片似的,杂乱事也特多,与钟书记接头的事巳是九霄云外了。忽然有一天,钟书记来到了办公室,自打报到十几天了,我还没看见县委书记。根据父亲说的体貌特征,我冒胆迎接:"老同志,你是钟书记吧?"钟书记一怔:"小伙子见过我?"我说:"您的长相是我父亲告诉的。"

  "你父亲,谁?"钟书记楞了一下。我说出村名,又报上名号一一"拾粪的残废军人"。钟书记一把拉住我的手,攥的很紧,很紧:"你是功臣的儿子?"

 钟书记很开心:"近二十年了,我真的想他,可就是编不出个理由啊!"这时候,我把东西交给钟书记:"这是父亲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你懂!“钟书记打开来,凝神看了一会儿,面孔肃重起来:“老弟兄这是告诉我,千里长堤,毁于蚁穴。別小看了这粒子弹头,打在敌人身上非死则伤,打在我们自己身上也是如此。这老弟想的好远哪!"

 钟书记要走了,拿去了机构的工作计划,说晚上看看,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说他没时间,让我去受受教育。我那敢去?借了辆自行车,风风火火的往家里跑,向父亲汇报,告诉他头接上了,钟书记心里装着他拾大粪的功臣,说着话,父亲急不可耐的打断:"那东西交没交给书记?"我说交了,钟书记说,他懂你。父亲一听这话,要是好腿能蹦起来:"好小子,任务完成了。有这样的书记,老百姓的好日子还在后边!哎,要是俺连长知道了,就……"哑了,我看到父亲眼里噙着泪……

一个草木返青的日子,县委办传来消息,钟书记因突发心脏病,不幸去逝……。消息传来,我立马跑回家去,通知了父亲。使我意外的是他显得悲而不失沉稳,深深喘了几口粗气:“小子,你知道什么叫打仗吗?那天在战场的沟里,俺是亲眼看着连长在山顶上直挻挺的扶住红旗,他吃了多少子弹啊!钟书记是在没有子弹的战场上牺牲的,他是为了老百姓累死的"。

 父亲沉闷了。母亲告诉我,他好多天不说话,拿饭也不当回事,一个人躲在里屋不知捣咕啥东西。忽然有一天,找村支书给我打电话,催我回家。进得屋来,让我如临庙堂,一张桌子,摆着各类水果,还有农村式的大饽饽。蜡烛也点起来了,火苗子映得满屋红亮,中间位置一块红布被撑起,父亲上了香,跪地三叩,完了让我也照此办理。父亲呐呐着慢慢拉下了红布,登时,油黑光亮的竖板上出现了三个镌刻的大字:钟大志。

 这件事情被作为反面典型登上县报。罪状有二:一是封建迷信;二是个人崇拜。

   如雷轰顶,父亲病倒了。饭水不进,卧床不起。母亲和我急蒙了,找村支书。村支书竟笑了:"他这病我能治。“

 好几个人搀扶着父亲,这村支书的好主意一一串门走户。奇迹出现了一一小村子不大,家家户户都在供着钟大志。

 神了,父亲还真是好了。村支书说:"叔啊,有耳朵有眼的不是你一个人,听说过吗?老百姓心里有杆称!"

 那天晚上,我在家过夜,陪父亲睡觉,半夜时分,他就呼喊着"钟书记"把我惊醒,我使劲摇动父亲的肩膀,他有些半醒,嚷嚷着:"别,别,俺正和钟书记说话……。"

  外面,春风乍起,满天劲舞,吹得窗户纸发出好听的声音……

稿改定于2020.4.17凌晨威海市九峰山下澄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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