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会绣花的男人

我曾在早期的县手工业管理局当过多年干事。那时候有个顺口溜："干事干事，只拿工资不干事，工人累得三班倒，他们骑车满街跑"。这实在是冤枉，干事就是个跑腿活儿，搞调查，整材料，一天一汇总，月月写报告。东奔西忙，熬灯拉夜，想着想着，这脑子就开了小差一一竟做梦自己当了厂长，一方土地，不大不小算个"小皇帝"。

醒来一一南柯一梦。

人想高升，得有官运。这天，局团委书记龙翔找到我，神密兮兮的说："老兄，我要换岗了。"我好奇："去那站岗？"

"绣品厂党支部书记。"他一脸得意的样子。我说："那有什么可得意的，团委书记干党支部书记，那不就是东炕换西炕平起平坐吗。"

龙翔叹了一口气："这团书记我早就干够了，全手工局才几个团员？人还得听厂里管，开个会张三在班上，李四出差，赵六没事一一病号，剩下的一个个哈欠连天。为这事，我连县委书记都找了，立了军令状，绣品厂三年不翻身，那就我龙翔“翻身"，解甲归田！"这小子，看上去文文静静，满头一絲不苟的发型，劲头上来，还能"怒发冲冠"！

我为龙翔捏了一把汗。

绣品厂是县里的一个老手工企业，建于解放初期。据传发起人是北京的一位老作家，当时，她在这里的农村体验生活，要写一部反映胶东土改的长篇小说。采访中，这位女作家发现这一地区民间勾、刺纱绣及为普及，几乎家家户户都与此有染，且每件成品都是精致玲珑一一花草瓜果、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上年级的老人还告诉作家，这活计有数百年的历史了，京城皇帝都派人来拿去送礼。女作家激动的满脸潮红，连喊数声："国宝，国宝……"。

回到县里，女作家面见县长，如此这般，来龙去脉，

说了半夜。县长心花怒放！

过了不多日子，披红掛彩，敲锣打鼓，县长亲自指挥，一块铮明瓦亮的大牌子掛上了墙：×x县绣品厂。

红红火火过了几年好日子，绣品厂在世界许多国家都有了名气。女作家还以此为素材写了电影《绣花女》，全县巡演，遍地自豪。

好过的日子，难过的年，一年又一年，谁也说不请换了几任书记、厂长，反正沒一个是被欢送出厂大门的。

绣品厂的日子，举步为艰……

某一天，县委书记办公室的门被人猛然推开，书记抬头一望，这不是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吗？头用纱布裹着，一只胳膊吊在膀子上。这位便是现任绣品厂书记兼厂长。他被女绣工们包围了，要工资，要饭碗，要……这老兄火了："要，要，要，你们要了我的命吧！"不客气，一拥而上，就这样把书记给收拾了。县长要了吉普车，对"伤兵"说："你的事情听组织安排，先去县医院疗伤。別伤心，打败仗的又不只你一个。"书记慈父般的温暖，"伤兵"呐呐着走出屋子。

"请接手工局。"书记拿起了电话，接通了："我是县委，请找龙翔。"

放下电话，龙翔一头冷汗。

"马上去绣品厂上任。别太乐观，要有思想准备！"

书记的话好有一比一一生离死别。

龙翔穿一件白色工作服，一辆哗啦哗啦响的"大金鹿"自行车，看门老头问他干啥的？龙翔说："给你当儿子来的。"老头不喜见，把手往院里指着："饭都吃不饱，拿啥养儿。去吧，去吧……"。

厂里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生面孔，“白大褂“书记影子似的在厂内的车间、蒸汽房、发电室、角角落落晃攸了整整一个礼拜。

中午，龙翔果真当了一回"儿子"。一盘猪头肉拌黄瓜，一瓶"老景芝"，在老头睡觉的小屋里，两个人喝上了。龙翔说：‘’大爷，我给你当儿子，你可要帮我。"小酒烧着，老头美美的："帮啥？"你尽管说，厂里的事瞒不过我。"

龙翔给老头满上一杯："大爷，先干了！"

二人仰脖而尽。龙翔又给满上，这时候，他的表情显出认真："大爷，我给你交实底，绣品厂的新书记来了。"老头也没当事，自己端起了酒杯："走了孙猴子，又来一个孙悟空，外甥打灯笼一一照旧。"老头正要往嘴上送酒，龙翔又突然发话："你老看我是猴子？还是悟空？"老头子瞬时闷了："你，书记？"龙翔不答，只是平淡的笑笑，老头悟出玄机，手抖了一下，可惜了半杯"老景芝"："好吧书记，咱俩有缘，我就来个竹筒倒豆子！"

一个不眠之夜，一个普普通通的看门老头，把他所有的"金子"毫无保留的“倒"给了新上任的书记。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厂里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张贴在明处的告示：龙翔承诺一一用一个月的时间补齐全体职工欠发的工资。否则，可把我这个新书记变成"伤兵"。这是血淋淋的承诺，不少曾参加过"武斗"的绣工愧得脸红。

县委书记的门又被推开了，这会儿进来的是龙翔。书记未等龙翔开口，先声夺人：“龙书记是来要钱的？"龙翔笑了："不是要，是借。"

"不能借。那是肉包子打狗，回不来。"书记半真半假。

"好，那您就让绣花女把我打成’落水狗’。书记大叔，您不想再看到第二个’伤兵’了吧？"

书记无奈的笑了："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妥了。走出县委大院，龙翔心中上下翻腾，觉不出是悲是喜，他找了个地方，扶住一棵粗壮挺拔，翠绿欲滴的白杨树，呜呜的哭了……

龙翔上班没有时间观念，披星带月是家常便饭。看门老头在情感上真把他当成儿子了，每天早上，都会给龙翔准备一壶开水，知道他为厂里的事焦心上火，多喝点水润润。

上班铃声一响，一天的工作，龙翔巳是胸有成竹。

敲门声，副厂长进来了。跟龙翔商量："龙书记，你上任这些时间了，是不是该开个职工大会，见面说几句？"龙翔为副厂长倒上一杯水："老伙计，你觉得这会儿厂里还有不知道我是书记的吗？"副厂长也笑了："那倒没有。书记的意思是？"

"不开会了。会计发工资，职工领工资，咱俩骑车下乡。"话音落地有声。

与看门老头的一夜叙谈，龙翔把住了绣品厂的脉相一一师不带徒，带而不严，离心离德，形似单干。一年一年，身藏绝技的老师傅告老还乡，带走了应留下的大量精湛技艺，使得绣工技术素质弱化，成件达标率整体下坡，每年都有外商索赔情况发生。挣了一页板，丢掉两扇门，还怎么能好？看门老头给龙翔出意："咱把能动的老绣工弄回来一些，让她们把绝门技艺传下来，厂子就有救了。

老头的主意没错，可老绣工都巳是高龄老人了，怎么搬？搬到厂里能上班吗？辗转不宁，思来想去，终有一计涌上心头，他一拍大腿，说看门老头："大爷，毛主席说以农村包围城市，咱就学着干！"老头不懂。

"就是到农村办加工点，车间放在绣工家里。请高人带徒，咱付费。"龙翔这一说，老头也明白了："好主意"。

据老头情报，厂里有位老绣工叫齐仙女，因她长得俊俏又是技艺高超，久而久之，都把她叫成"七仙女"了。

齐仙女住在一个山村，村头有棵老槐树，放眼望去，绿荫浩瀚，青山逶迤，瓦舍在林中，白云遮群峰，使人有种如入仙境的感觉。村头有人，和和气气的领龙翔他们找到了齐仙女的家。老人听说厂里来了人，惊喜的迎进门来，烟茶伺候，如亲人久逢，乐得合不上嘴。龙翔心中一阵感动，便一五一十说明来意。老人收起笑容，说起一件事。她说在厂子的时候，她带过一个徒弟，长的漂亮，人也聪明玲利，就是学活老走神儿，一把剪子拿在手里，东张西望，好多次在布上扎出窟窿。好端端的东西糟蹋了。师不严则徒不精，小姑娘挨了我一拍掌。为此事，书记把我好一顿训斥。唉一一，这样惯着小年轻的，非出些’二把刀’不可。“老人觉得话说多了，不好意思的说龙翔："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再说师傅打徒弟也不对！"又朗朗的笑了。龙翔也开了句大玩笑："齐阿姨，不打不成才，如您老能回厂子，我这当书记的有错你情管打！"

炕上，一盘花撑子上围着四五个姑娘、媳妇在做活儿，奇怪的是中间竟有个小伙子在指指点点，好象是教徒弟的小先生。齐仙女从眼神上看出龙翔的疑惑，便吆喝了一声："柳生，抬头认个人，这是我老厂子的龙书记。"

小伙子点点头："龙书记好！“就又去做事了。

这时候，齐仙女深深叹了一口粗气：“龙书记，我这老生儿命不好，生下来得了小儿麻痺症，正常人是走路，我儿子是爬路啊。就这样，我把这辈子所有的本事都传给了他。这十里八村的刺绣活他是大纳！"老人有几分自豪。

龙翔就是龙翔，他抓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暂不能脱口而出。先是一本正经的汇报他重振绣品业的打算，今年，明年和后年。这个龙翔是干文秘出身，肚里的墨水也染得了几梱布，说得齐仙女满脸笑开了花。趁热打铁："齐阿姨，这些计划离不开你老帮扶，不然的话，可就难了。"老人答应的很痛快："老身尽力！"

得寸进尺："我向你老要个人！"

"要人？"齐仙女诧疑："要什么人？"

"您儿子，我兄弟。"龙翔说得很有信心。

老人把头低了，陷于沉思……，全场静的能听得见针落地的声音……

又过了几天，村里开进一辆吉普车。齐仙女的儿子柳生出大名了一一绣品厂书记拿着招工通知，亲自背着柳生上了小蓬车，到县城享福去了……

星转斗移。龙翔背回一个殘疾人，救活了绣品厂。这里面发生了多少事情一一"死局"起死回生，車、马、炮，"楚河"兵，"小皇帝"是如何胜卷在握，决胜千里的？当龙书记背上驮着残疾"军师"从每个工作台经过时，有多少绣工以泪洗目，她们的心在震颤……。"以农村包围城市“，农村加工点，雨后春笋般的蓬勃，发运产品的各等车辆进进出出，满面春光的外国人竖起大拇指……。县委书记也来了，还奖赏给龙翔"西湖龙井“，拍着"小皇帝“的肩膀：“星火燎原，你小子把我也捎上了。"

说不完，也写不尽。 只知道柳生自进了工厂，从未称一声龙翔"书记"，他唯一的称呼是"大哥"。龙翔拒绝了下属们请专人照料柳生的建议，他在厂里安了一个小"窝"，把家搬进来，爱人停薪留职。龙翔跟柳生开玩笑："这会儿美死你了，哥是腿，嫂管嘴。"柳生不好意思："哥，你这书记还咋当啊？"看门老头过来了："别忘了，还有爷呢！"

县委书记临走的时候，对着龙翔还有几个送行的绣女们心事重重的说出一席话："星火燎原，星火，星火。我们的星火还是少了些。“说完，向姑娘们问了一句：“大家说是不是呀？"

绣工异口同声："大叔，你看看我们书记的脊背，绣品厂就是他背活的。他就是星火！"县委书记忍不住转过身，往脸上擦了一把。

绣品厂活了，开始了她花儿朵朵的春天……

龙翔要调走了，他把柳生作了面面具到的安排。这是无奈的事情，县委书记执意要龙翔接任手工管理局局长一职。没任何通知，龙翔想不声不响的走出工厂大门，却还是集满了送行的人，听得见呜咽的声音……

此时的龙翔用目光满人群找寻，明知那人不可能在，却越发觉得他就在。

辞别了送行的人，龙翔赶着自行车，他觉得脚步很沉，好似有条绳子系在腰上，要拉住他……

龙翔，你的感应没错，在前面的路边上有一个人在等你，他是柳生。不知什么时候，他一个人悄悄爬出了厂区，几十米，数百米，或许是上千米……身后有一条长长的殷红的血迹，那一定是柳生献给他"龙大哥"最美的礼赞：

一个会绣花的男人……

草拟于2020.3.28改定于2020.4.26威海市九峰山下澄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