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取省农大那年,"二锅头"也办了一件金窝子村祖上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他租赁了村金水河南岸五十亩长条田。那地紧挨河边,风水极佳,种啥长啥。却"二锅头"啥也不种,东西"列队"摆开,建成了一座规模不大不小的养猪场。开张第一天,"二锅头"放了十几掛鞭炮,把刚入圈的小猪崽吓得哭爹喊娘,七窜八跳。"二锅头"不摆派场,开业大吉,自娱自乐一一手把一瓶"二锅头",顺着河边东西来回走,等见着瓶底,就有了几分醉意,随便找个地方仰面倒下,眼望着天,猪叫似的吼着自己编的歌:"你去城里念大书,我没本事来养猪,三年四载咱再比,馋不死你我是驴!",接着嚊声大起,小猪崽多半
是被熏醉了,猪场顿时静了下来……
这光景,河对岸坐着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头,身边蹲着一条大狼狗,鼻子嗤气,两眼凶光,向着河对岸虎视眈眈……牠是老人的贴身“卫士"。这老头挺有点资格,他是较早期的部队军犬教练员,后来转业到地方,当上了公安的警犬训导员。有这背景,老汉在村很有名分。他家住村南场,也就得了个"南场狗爷"的尊称。
狗爷是村里唯一目睹"二锅头"开业的见证人。有些困了,狗爷抓住犬缰站起身来,拍拍狗头,喘了一口粗气:"走吧,豹子,咱这金水河算是完了!"
我老家这个金窝子村,打老辈起就没富过,世世代代做金梦,醒来依样穷光腚。土地改革定成份,挨家挨户一砖一瓦的查点,竟没找出一个达标的地主富农。工作组长急眼了,瘸子里面挑将军,就把"二锅头"的老爷“挑"出来了,爭吵无用,就弄了个"暂定富农"。后来摘帽平反,"二锅头"的爷捧着一瓶"二锅头"在他老爷坟头上哭了一宿……。是不是真有其事,没人去查实,反正,"二锅头"像根。
"二锅头"大我一岁,论辈份该称叔。可这小子特刁钻,蛮有理:"咱俩差不多,我还大你一岁,弟兄相称最好了,显得亲!"其实,我和"二锅头"确实亲如弟兄,捉鸟,弹窝,攻粪台,在一起玩得热火朝天。还真有一次"二锅头“救我的壮义之举一一那是一个夏天,我俩去水库玩水,上得岸来,我突然发现脚底鲜血直流,草都染红了,却当时没觉出痛。"二锅头"眼尖,从衣服里掏出大烟荷包,往我脚上一套,背起来就跑……。包扎完了,会医道的二奶奶还夸了他:"你小兔崽子,狗腚高就抽烟,这回还真办了件德行事"!"二锅头"大嘴一裂:“他是我弟,能不管吗?“挨了二奶奶刮一鼻子。
其实,"二锅头"有大名,此是后话。
睡了一觉醒来,狗爷老觉得心里不爽。"二锅头"开业大吉,他心中仿佛塞进一块石头。坐不住,牵了狼狗豹子,进了村支书的家,来龙去脉,成破利害,与老书记全盘托出。支书摇摇头:"我的狗爷呀,合同鉴了,人家租金也交了,咱村里能违规吗?再说,庄稼人那有那么多讲究,守着茅坑,不也照样吃饭吗?"
狗爷一噎,叹了口气:"老弟呀,你是没离这一亩三分地,少见识哟。解放前北京有个龙须沟,你知道吧?"支书又摇摇头。
"那家伙,臭啊,脏啊,死猫烂狗,沟里沟外,熏的住户走路捂鼻子,睡觉被盖头,吃饭牛倒嚼似的往上返……。都被写书的编成戏了“。说到这里狗爷拿出盒“黄金叶"牌香烟,,递给支书一支:"就说这烟吧,咱这屋一个人,不觉啥,如十个八个人一块抽,那气儿还有得喘吗。我把话搁这儿,就凭这上千头猪,咱的金水河就该叫龙须沟了!南风一起,臭满街!"
狗爷不再说了,支书眯着眼似乎在想事,狗爷拍拍豹子:“咱走,跟你书记叔打个招呼。“豹子吠了一声,村支书惊得一个楞怔!
上学的第三年署假,我回了一次家。"二锅头"欢喜的活蹦乱跳,这家伙确实 像个样子,一身麻料,潇洒的太阳帽,阔气的短袖唐装,拉着我的手,陪同参观他的猪场,一圈一圈,如数家珍,看来猪场的圈舍供不应求,一个圈里竟挤着七八头,走近种猪舍,“二锅头"弄了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泼了进去,嘴里骂道:"贱货,越热越挤,能存住种吗?"我笑了,说:"你这一张嘴,还是二锅头味呀!"
中午饭,"二锅头"准备了诱人的海鲜,连"五粮液"都上桌了。说实话,我这时候已经难以支撑了,肚子里直翻倒,直觉得喉咙里有东西出不来,这一圈下来,我体会到了什么是“臭气熏天",又不好扫"二锅头"的兴。我说:"东西不吃了,早上太饱。二三年没见面,咱喝杯酒吧!":"二锅头"不傻,他心里该是明白了七八分。酒倒上,一口下去,肚里那股劲不但没缓过来,转身一口,喷个满墙。我起身跑了出去,"二锅头"跟上来。在河边分手,我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昔日清澈见底,鱼儿漫游的金水河,面目全非一一与猪场接壤的河段被拦腰截断,形似一个长长的平塘,一湾污水,蒸出满天臭气,还看得见几只飘浮在水面上的鸭骸"。"二锅头"得意洋洋:"这些傻玩意儿,往这里面钻,找死!"我知道,那是氨气所致。
我的心隐隐作痛。决定去找狗爷。
狗爷走南闯北,天时地利,也算是个有些见识的人。他告诉我好多关于"二锅头"的事情,说到底,这家伙是根难劈的柴一一油烟不进,软硬不吃。其中的一段,令人惊心动魂。狗爷说,"环保局来人调查,这小子接了通知,一大早就喝了一瓶"二锅头"。待人家来了,他酒气冲天,针锋相对,要拆猪圈,那就先把我拆了!说话间,操起空酒瓶往自家头上猛的一砸,顿时鲜血直流。来人顿时吓傻了眼,说了"等候处理"四个字,便打道回府了。"
"就这么简单?"我问了一句。
"就这么简单。半多年了,啥动静也没有。可二锅头名声却远扬了。"狗爷的话中饱含忿气。
返校后,我多了一份心事,"二锅头"那富人的派头与金水河凄惨的景象,蒙太奇镜头般的在我脑海中交替幻显,挥之不去……
农大最后一年,实习。我要求回老家。组织部门的工作竟作在了前头,我回家第二天,镇党委就派组织委员来到村里,老支书陪着找到我家。这真是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差遣。来人出示了工作证,告诉我他是镇党委组织员。就这样,才是预备党员的我,被镇党委任命为村党支部委员。镇上的那位委员是这方面的专家,讲了一番道理,说这样安排是对我的信任与培养,更是实打实的考验和实习。还说我土生土长,专业对口,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我心存疑惑的盯了老书记一眼,他立马把头转了。送走了镇上的客人,村支书方才对我道出原委。原来,我离村后,狗爷又找了一次村支书。他对"二锅头"的事情算是咬定不放了,下决心要拿下金窝子的这个"龙须沟"。狗爷还知道我最后这年是实习期,让村支书跑跑镇党委,想法儿把我弄回来。老书记还挺幽默:"你这个农大生不简单哪,顺民意,接地气,上面还有上级撑腰支持。我算让"二锅头"这小子整苦了!“
这正是:生米煮熟饭,不干也得干。何况,从内心而论,我还乐而为之。
找了狗爷,三句二句见面话,直奔主题一一制服"二锅头"。本想狗爷会把他的满腹谋略详告于我,却老人家就差手里的巴蕉扇了,只给一句话:"山人自有妙计。"完了,他交待我,回家猫起来歇着,皇帝也不见。三天以后必有好戏……
狗爷不按套路出牌。
三天以后,果然有人来了,不是皇帝,是"二锅头"。那一身的派头全然不见,哭鼻丧脸:"叔啊,你救救我吧!"这会不叫弟了,改成尊称。我问:"遇啥难事?"
"还有难倒我的事吗?"这小子牙帮还挺硬:"狗爷那老东西把全村三十多条狗都发动起来了,夜里半宿,在我猪场前一溜儿摆开,他那大狼狗豹子起个头儿,三十多张狗嘴齐吼,我那猪惊得圈墙都挡不住,撒欢的乱窜!我自小怕狗,又是群狗,只能关门在家里提心吊胆的听。就这样连续三夜,今早起来,那猪十有八九腿瘸
,吐白沫。叔啊,你说这还有天理吗?"我说:"你咋不找他论理去?"
"唉一","二锅头"气不那么足了:"我说不过他。还有那豹子,不是铁链拴着,那畜牲能把我吃了!"
"狗爷对你说的话能记住吗?"我问。
"能,他说我放火不让乡亲点灯,惹众怒,天老爷也救不了!"
见"二锅头“有些软,我接着问:"那你惹过众怒了吗?"
"二锅头"显得有些愧意:"那天请你喝酒,是不好意思,你才忍着没怒。想过来,照这样下去,再有派头,也白拉倒,谁家大闺女愿找个臭满村的男人哪?"
儒子可教,狗爷这办法可称“矫枉过正"。这"当头一棒"可不同于
"二锅头“自己的"当头一瓶"。我接着对他说:"狗爷对你并无孬心,老人家这是救你,假如一条道走到黑,你就没路了。"我又拿出一本环保小册子:"回去读读这本小书,看看国家是怎么说的。回去吧,这会儿说不定狗爷正陪着兽医给你的猪看病呢,放心吧,受点惊吓,平安无事。"
"二锅头"恋恋不舍,问我啥时回学校。我说:"等金水河的水清了,就回去!"
"二锅头"抓住我的手,紧紧的攥着:"叔,你帮我!"
我肯定的点点头。
一年的时间眨眼而去,金窝子村却迎来了历史性的扬眉吐气,电台有声,报纸留名,"二锅头“上了电视,这才是真正的派头:"乡亲们,我叫泮金水,老人给这个名字盼着儿子发财,淌金如水。我以后还是这个名,但,不是一个人,而是金窝子所有乡亲的日子就像村里的金水河,幸福安康,长流不息!"掌声在金窝子响起,电视机前的孩童们大声喊着:“二锅头,二锅头!"
金水河回来了,清澈见底,鱼儿漫游,被整平的猪场竖起一支高高的告示牌:金水河游乐采摘场。各类瓜果的小苗入土生根,在暖风中抽出鲜活的嫩芽,蜂儿尚未出巢,鸟儿送来娓婉动人的前奏……
明天,我就要回校参加毕业论文答辩。晚上,"二锅头"来到我家,母亲认真的炒了几个菜,我问泮金水:“还喝二锅头吗?“
“戒了"。“二锅头"斩钉截铁:"我泮金水金口玉言,吐口唾沫砸个坑!"
当天晚上,泮金水和我睡在一起。半夜我睡的正香,他醒了,把我喊起来。告诉我,金水河小鱼变成了大红鲤,采摘园满地花开,五艳六色,看的醉了。我说:"你梦中的日子不远了,睡吧!"却这小子没了睡意,竟提出一个令我为之振动的话题:"叔,你说像咱这样的龙须沟,全县、全省、全国还会有吗?"我没想出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却仿佛初次认识“二锅头"似的,盯了他好一会儿,随即,一个千思万想的论文标题灵光般的闪显脑际:
《别了,龙须沟》
稿于2020.4.30威海市九峰山下澄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