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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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河是一条穿村河。说不上啥河面，劲道汉子使足力气能一跃而过，也无水深一一河底是凹凸不平的石砬子，因为河水是远处山上石缝中挤出来的，才清莹甘凉，润喉解渴，热天里的庄稼汉子，收工回村，一个个撅着屁股，老牛饮水似的灌个肚子饱。就这样，清水河潺潺流水与村里人和睦相伴，一代又一代……
隔着清水河，我家老屋与木姓人家朝夕相望，对面鸡鸣鸭叫如在耳旁。打我记事的时候，木家就只一个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母亲告诉我，这家人是外来落户的。本来是家底富实的有钱人，后来战乱，姓木的男人便带着她的太太，躲难投奔乡下。去了好几个地方都不顺心，最后来到我的老家，那男人一眼就看上了清水河，买了地皮，在清水河边建成了全村傻眼的大房子，入住那天，还敲锣击鼓，吹吹打打，往门头掛上了披着红绸子的大横扁，刻有两字一一木宅。村里懂一点的老人，指指点点，告诉街邻，这叫“水生木"。待我长大一些，知道的事情也就多了不少，够写本书了。
清水河还是那样流淌，天旱不干，遇洪不涨，春秋冬夏……
过了三两年，村里来了要饭的，娘儿两个一一娘衣衫褴褛，又是冬天，寒风吹过，单薄衣衫掩不住皮肉。小女孩也够可怜，身着露花的红格小棉袄，腿上蹬一条单裤，浑身哆嗦，头上的乖乖小黑辫子，拨郎鼓似的摇。这小女孩却模样长的甜净，两只好看的眼睛闪着童稚。
讨饭看大户。娘儿俩个在木宅门前蜷缩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木宅的人抱回一双奄奄巳息的活尸。这娘俩命够大，木宅的人竟把人救了过来，又送上热汤热饭。娘却不拿筷子，扑通一声给木宅男人双膝跪下，说出的要求，让男人猝放不及一一娘要把女儿送给男人做童养媳。男人当即翻脸："我是有老婆的人，你旁边站着，不看见吗？吃饱喝足你们就快走吧！"
男人的太太不语，用手扯住男人的衣袖：“老爷，咱那屋说去。"两人就过去对话。
"老爷，依我见这事你得想想。"太太先发话。
"你……“男人很意外。
女人又开口了：“你想想，我这身子骨整天闹病，在城里也看了不少名医，没一个灵的，世上的日子恐怕没多长了。我看这小姑娘挺乖的，长的也好看，你把她留下吧，帮我伺候你，万一……"
"别说啦！"男人把脚往地上使劲一跺："我知道你心善，是要救救这个孩子！"
太太扶住男人，颤抖着跪倒在地，男人泪如泉涌，一声嚎啕："我怎么说得清啊？"
娘走了，没有眼泪，她得到解脱……不久的一天，打山的人在枯树上，发现了一个女人……
村里的人没有相信这世界上还有无缘无故收留穷人的活菩萨。有钱人都会活，还活着就打算死的事，明摆着，那男人是怕太太突然有一天离他而去，有备无患。满村里口口相传，开始叫"二房童养媳"，后来就传成"童养媳"了。
小姑娘与木宅男人相处的很好，家里的活儿她一人独揽，里里外外，收拾打理的风雨不透。小姑娘十八九岁的时候，太太病危，男人说："太太，咱把姑娘嫁出去吧。都十八九了，别把孩子耽误了。"
太太强忍身体的疼痛，苦笑笑："她是你二房，满村里的童养媳，嫁富还是嫁穷？"
男人仿佛是被噎住了，憋了好一会儿，才发出连声的咳嗽……
太太咽气了。
男人嚎啕大哭："天老爷呀，我这是造的啥孽啊？"
小姑娘地下站着，一声不响，使劲的咬住嘴唇。
"姑娘，太太不在了，你也走吧，走的老远老远，找个品行人家成家吧！"
姑娘的嘴唇一缕鲜血缓缓流出，看着揪住自已头发的男人，她放长声恸哭："爹一一"
一声"爹"，姑娘承诺了一个好人，却她还未及多想自己后面的路……
忽然一天，男人平静的对姑娘说："孩子，我要去找你娘了。"姑娘吃了一惊："爹爹，你这是啥话呀？"男人指指胸口："这里闷得厉害，气上不来，要走也就是眨眼的事。"姑娘急了："那我赶紧去找医生！"
男人拦住："穷乡僻壤哪去找医生？找来也不济事。寿限到，阎王叫啊！"
接下来，男人告诉姑娘，他原本是官宦人家，父亲是国民党军高官，抗日名将，因与共产党、八路军关系甚厚，被秘密处死，并扬言斩草处根，他才带着太太奔逃出城，找到清水河这么个好地方。"清水河有缘，咱爷儿俩个结缘，到这会儿已是两手空空，什么建大宅，搞排场，这个生地方，越寒人越欺呀。孩子，你知冷知热侍候我这多年，没别的啥，这房子你看好了！最后告诉你个秘密，我不姓木，姓林，老"蒋该死"害死了我父亲，家拆了。单木不成林，到了地獄我也忘不了这个仇！"
这一天，男人很平静的走了。
这一天，姑娘也走了，大门上锁，木宅的横扁不冀而飞。
村里的人好象少了些什么，从木宅路过，总是要停下来说三道四……
姑娘走得很远，很远……她要去当兵。在淮海战场一个战火硝烟尚未散尽的阴森阵地上，她一个孤身女子，硬是把一个牺牲战士的遗体背回了解放军的营地。关于她的身世，在记者紧盯不放的追问下，才大明于天下，《战地快报》一篇文章，使姑娘一鸣惊人一一英雄"童养媳"的美誉传遍全军。这时候，姑娘才正式当上了一名医务兵。
好多年以后，我终于有了机会再见姑娘，而且，不同小时候，这可是个英雄"童养媳“。她在不少人陪同下，回到了村里。不过，情况很不好，脑动脉硬化，且是痴呆症，市里派来医生、护士日夜值守。那位医生，个别对我说："这位女首长特倔，都这样了，还非回村不可，没谁能拗过她。也许是最后的日子，她有放不下的心事吧。"听着医生的话，我心中直发酸，还伴有些许失望。都这样了，我还咋采访啊。再一想，无论如何也要做好这件事，一个村的老乡，亲上加亲。其实，姑娘的年龄也就大我十几岁。小时候的事，即是正常人也不易记牢，何况眼前情况。我不知如何称呼，一个劲:"首长、首长"的呼唤，她仿佛不愿听，发抖的手直摇，或许是写文章的人脑子灵活一点，我想了想，又改称大姐，就这样呼了不一会儿，她竟然笑了，医生、护士都望着我，感到怪异。我说："我们一个村，共饮清水河的水，心里灵着哩！“这一说不当紧，姑娘眼晴猛然间亮了，竟把两手组成个八字圈，颤抖着往嘴上送，护士赶紧拿了水杯，姑娘示意不要，就在她用手指着我的时候，我懂了一一拿了水杯就跑了出去，清水河边，我慢慢的舀出一杯水，并轻轻吹走了落进杯中的一片树叶，小心翼翼的端到了床前："大姐，大姐，清水河的水来了！"医生、护士扶起姑娘，我把水一点一点喂进她的嘴里，姑娘甜甜的笑了，有一滴未喂尽的水，尚留在嘴边，窗上的阳光照着，有温馨的亮点闪动……
这阵儿，木宅门外、院里已是站满了村里的人。有位长者大喊起来："乡亲们，咱对不起`童养媳'呀。她是英雄贞女，咱再也不能让她走了！"
医生沉痛宣告：
"首长走了"。
我哭了。院里院外一片悲恸之声……
二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姑娘没走，乡亲们把她留下了，在最好的地方建了墓地，洁白高大的墓碑上有军区首长亲自题写，能工巧匠镌刻的四个大字：英雄贞女。
在这里，"童养媳"能看见流淌在她心中的"清水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