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秋天,我带着“包队”任务来到圈龙寨。这是一个小村。村外有山:十几座高矮相间,扯筋连骨的山包包,环成一个敞着口的包围圈儿——七八十户人家的圈龙寨,就是这样挤挤巴巴卧在这个圈子里。
正值忙山的季节,满街里光溜溜的没个人影儿。按惯例,先找大队办公室。这在山外地方,是不用打探的:沿街走一趟,见着了高房红瓦,大围墙,只管进去。可这圈龙寨就看不出。我沿着凹凸不平的街路,漫步而行,眼前净是低矮的茅草房,一排一排黑乎乎的房顶儿。得找个人问问才行,我就近停下车子。巧了,这光景,街那头正好有个人走过来,远看像一根竹竿儿——细细的,高高的,仿佛被风拨着,晃晃悠悠…待隔我十多步远的时候,那人站住了。
我客气地打一声招呼:“老弟,大队办公室怎么走?”
那人似乎没听见,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好像防备不测,随时准备逃去。我好生奇怪,便仔细揣摸起眼前这个人来:他似乎比远看时更显得瘦削——团蓬乱的头发,有一缕斜垂下来,遮住了大半个额头,使得整个面孔好像被削去了一块儿,只剩下那尖尖的下巴频固执地向上摄着。他穿的一身衣服,也很难辨出原本的颜色:灰不灰,蓝不蓝,那褂子又宽又肥,穿在他身上,看不出一丝躯体的轮廓,仿佛支撑在里面的是一付木架;衣袖又短去一截儿,只搭到手臂肚,往下赤裸着柴棍似的手脖儿……
“竹竿”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走过来。他在我自行车旁停住了,不说话,却用小鼻子使劲喘拉着,两只圆圆的小眼睛机警地盯住我。
这是一张充满稚气的面孔。
“小老弟,我是工作队的。你领我去大队办公室,行吗?”
“工作队?”
“竹竿”没多说话。但从他的眼神里,我却看出一丝嘲讽意思。他磨蹭了一会儿,竟从我行李的毛毯上抽出一缕长长的细毛,张开嘴“扑”地一吹,笑了。接着哼出一支歌子:
“工作队,吃饱睡,浪里浪荡呀打坠坠——哎哟哟——呀吗……”
真是活见鬼!
“别叫他跑了!”
我正懊丧,忽然从“竹竿”过来的方向传来一声喊。声音粗暴,愤怒,震得街筒子喻喻响。
这一喊,非同小可,“竹竿”仿佛被电流击打了一下,身子往前一窜,猴子样得敏捷,不等我醒过神,人已经过去了。我吃惊地瞪大眼睛,只见跑过去的“竹竿”已扒下上衣,露着光溜溜的脊背,一边跑,一边把衣服在头顶上抢着,好像兜里装的什么东西,稀里哗啦撒一道。转个弯,没影了。
那个喊“别叫他跑了”的人追过来,发现我是生人,也就收住了脚步。这是个中年汉子,膀大腰粗,生得壮实。大概跑得急了,中年汉子气喘吁吁:“同志,你是……”
我向他说明情况。
中年汉子立即热情起来。他告诉我,他就是圈龙寨的支部书记,叫刘宝庆。老刘一边说着话,一边帮我解下行李——这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我正好是停在大队办公室门前。“
这个混'竹竿'!”我心里暗暗恨道。想起刚才的情形,不由得对“竹竿”的来去又生出好奇。待坐下闲谈几句,我便问起老刘。
“嘿嘿!”老刘笑笑,似乎没当回事,“他小名叫回子,咱圈龙寨的一块活宝。”
这就是回子:丑相、邀遏,即是匆匆鳖一眼也够记一辈子。
二
回子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子工,笑话一大堆。我驻村不几日,就对他有了大致的了解。
拾援完秋庄稼,圈龙寨划出一面山坡整“大寨田”。这面山坡的选择也很有讲究:背阳,朝北,山下横着一条东西公路,人来车往向南望去,大战场面尽收眼底——圈龙寨数百口子“挂”满山坡,男女老少在这里搬土运石,摸爬滚打,一片叮叮销铛的响声!还有那十几面彩绸旗帜,被西北风抽抖着,十分耀眼。
回子编在包堰组,找石头。
这次上山,回子是写过“保证书”的。那天晚上,圈龙寨十几个“懒汉子工”一个不少地被“请”到大队办公室。回子是这支队伍里最年轻的一个——十七岁。会场气氛很严肃:工作队坐阵,支书老刘主持。屋里木梁上吊一盏大气灯,发出吱吱的响声,白炽的灯光照得懒汉们眯缝起眼睛。老刘阔着嗓门,粗细“砸”个满场!完了,每人发给一张白纸:“保证书”就得死保证——好好干活。肚里有水的,就全全美美地写;没水的,写一句也行——“我保证不偷懒”。说着,老刘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红印泥,在半空里晃晃说:“都正儿八经地写,按上手印。”
“懒汉子工”们都吐出了长长的舌头。
回子是最后一个交保证书的。他磕巴着两只小眼睛,捏着纸片凑到老刘跟前,可怜巴巴地哀求:“二叔,你替咱写上吧。俺老回啥字都会,就是不会写“懒’。”老刘接过来,眉头一皱,瞪着两眼打了一个哈欠:“不会就省去一个吧,按上手印!”
回子笑着将手指伸进印泥盒中,正要向纸片按去,忽然他脸色大变,触电似地抽回手来,哇啦哇啦直叫:“不能按不能按,咱高低不能按!”
“咋啦?”
“'我保证不偷',那就是说咱成了偷手。咱那字写上!”
说着,回子操笔在“偷”字后画上了一个大大的“0”。“用这个圈儿顶着!”叭!一个手印按上了。
回子真的没有偷懒。一连几天,他干活都很卖力气。别瞧他瘦得细竹竿儿似的,可劲头蛮够用——百多斤的石块压在背上,他两腿一叉一叉,居然也走得平稳。回子好像有意往我眼前凑(我干的是轻一点的活儿——垒地堰),呼喘呼喘靠到跟前,膀子一偏,故意让石块狠狠地撞下,发出很响的声音……听得出来,他在暗示我:“咱老回不懒!”
傍响天,回子就不那么轻松了。我看他每扛过一趟,往回走时总要停一停,紧紧裤腰带。次数多了,我便向他说:“回子,饥困了吧?”
“肽!”
回子嘴皮一裂,好像裤带还松,又紧一紧:“娘的个腿!咱老回命不济,白捏了个唱戏的腰!”说着,竟真的迎着北风扯起嗓子:“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昂——”
嗓音尖细,还夹带出一股滑稽的雅味儿,逗得人们哄笑一阵。
“回子!你又泡工!”
终于有一天回子被作业组长找上了。刚才回子去解了一次手。我眼看着冒避蹬地往山凹处跑了。
“拉屎尿尿也叫泡工?”回子两手摸索着裤腰,脖颈一梗。
“那就没个完啦?”
“嗨!一头响也是它。咱老回这两天肚子坏了。”
作业组长咽下一口唾沫,盯了回子一眼,干活去了。
回子自顾自笑笑,很得意。却没料到,当他又一次“潜入”偏静处“舒服”的时候,被盯稍的作业组长批住了耳朵:“呵!还拉尿尿尿哩,连裤子都没脱,倚着山沟坡晒自在日头。”“押”回来,集合起全组的人,回子做检查:
“咱不对了。咱老回就这么个人,于就干,躺就躺。不会半死不活的装熊。”
这话?“保证书”连热气儿也没了。
三
工作队派饭吃,过百家门坎,端百家饭碗,酸甜苦辣都得挨着。
这天的晚饭,派在回子家。
回子家住在村子西边,三间草房——大概怕风卷走茅草,房背上用绳子吊着几根木杆儿,紧紧地压住房坡;院墙是散石堤起来的,站在墙外能看到一团热气涌出屋门。
没等进屋,回子就高声喊叫起来:“妈!快盛饭。吃饭的来了!”
这是山里的规矩,不论谁家管饭,都得派人去请“吃饭的”。回子这么喊着,他妈就从屋里走出来了: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个子很矮,粗墩墩的,与她的儿子正相反。她忙不迭地用袄襟擦着湿鹿鹿的手,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又挡带着训他儿子:“你个少家教的!'吃饭的'?也不怕你梁大叔笑话。”训完了,又歉意地对我说,“梁同志,你吃着。俺去合作医疗给回子爹拿药,又拉'四股弦'了。天儿冷,坑烧得热热的,你坐炕头上吃。吃饱,吃饱啊!”她好像还不放心,又大声叮嘱回子:“让大叔坐坑头,你好生陪着,啊!”这才急颠颠地走了。
饭食是山村里顶好的客饭——面条。
屋里很窄巴:三间房,两铺坑;东间被隔开,里面传出回子爹艰难的气喘声。我们吃饭这间屋连着锅灶,隔墙是半截壁子——山里叫“马台”。马台头上搁着一盏油灯。豆黄色的灯光透过屋内尚未散尽的温热蒸气,给这草屋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气氛。我不习惯坐坑头,回子也不会推让,两个人也就坐下吃饭了。
回子背灯坐着,大半个面孔被饭碗挡住。许是饿急了,他往头嘴里扒面的声音“呼啦呼啦”响,那饭碗在他两唇间仿佛被粘住了——随着筷子不停地搅动,越擎越高,直到“咕”的一声,送进最后一点汤水,光光的饭碗才落将下来。回子已经吃尽两碗,我却一碗才下去半些……说实在的,这面条不好吃。小时候在家里,妈妈也曾做过这种面条,叫“瞎子汤”——白面条下面盖着肉长
地瓜面条,从碗上面却又看不出,跟全面条一个
模样,好熊瞎子。我费了好大力气一碗“瞎子汤”喝下去了。这光景,回子第三碗面条也进去了。他见我放下筷子,喔巴砸巴嘴:“咋?就吃一碗?”
我说饱了。
“肽!你们工作人饭量小,肚里攒下油水了。”回子说着,竟又端起一碗,急忙往嘴里送去,扒了三两下,突然放下来,那神态像吞下一口药,愣叫一声:
“瞎子汤!”
接着把筷子一放,神色慌乱地看着我,穿鞋下地……待我明白过来,回子已悄悄溜了。
唉——这顿面条的滋味!我心中不免涌起几分酸楚。
开完“碰头会”,夜已深了。冷刺刺的山风吹着,小小的圈龙寨仿佛冻僵了一般,没有一点声响。
我往住处走着,肚里咕咕直叫,那碗“瞎子汤”这会儿早不知到哪儿了。只想赶紧钻进被窝,打发走这一天。我伸手打开住处的街门,正待进去,忽然墙角处窜过一条黑影,我一阵紧张:
“谁?”
“咱。”
那黑影在我眼前站住了。是回子。我问他有什么事。回子却要进屋去说。“这么晚了,搞啥名堂?”我心里疑惑着,将回子引进屋,划火点亮罩子灯。
这时候,回子掀开衣襟,用手解下一个布包包,放到航上,挤眉弄眼地问我:
“梁大叔,瞎子汤'鲜吧?”
我肚里正叫,只好苦笑笑,摸出一支烟。回子坐在炕沿上,嘴里叭儿叭儿的,我忽然想到他或许会抽烟,就递过一支。回子果然会抽,深深地吸进一口,接着拿过布包包,望着我:“你那碗'瞎子汤'喝得冤。谁叫你不坐坑头,让咱老回捡了便宜,尽喝了白面条。来,俺妈炒了些花生,个个都鼓胀胀的,给你垫补垫补吧。”我已闻到了诱人的香味儿,却决定还是不吃。
“肽!”
回子首先剥开一个,赠地丢进嘴里,咯吱咯吱嚼起来。“嗯,还挺脆!”他好像有意馋我:“咱知道工作队有纪律,不能刮扯社员;可咱也有纪律,这花生吃不利索,回去跟俺妈交不了帐。梁大叔,你就帮帮老回吧!”
回子说完,停住不吃了,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我。这是回子吗?
我诧异了。
回子见我不语,低下头去:“咱也知道,村里对咱看法不好。
'懒汉子工'里有咱的份儿,还有……”回子不说了,用手指搓着酥酥的花生皮儿。
我没有理由犹豫了,何况肚里正需要呢。人是铁,饭是钢啊!也便不客气地吃起来。我叫回子吃,他不吃,只是笑,笑得鬼头:
“梁大叔,庄稼地里最属花生有营养啦!咱吃花生都能把命填上。”
我边吃边听。
“秋天是最好的时候,吃花生都能吃得拉肚子,可就是该长肉长肉。”
我忍不住笑了!
“梁大叔,咱老回看出来了,你也遭过罪。换个人,那碗'瞎子汤'喝不下去。再加上俺爹'拉四股弦'那声儿,甭说'瞎子汤',就是鸡蛋面,生人也没法吞。”
我心里发虚,脸也觉得热了,却禁不住问了声:“咋?”
“唉!去年公社有个官儿住咱村,饭派在俺家。妈让咱陪着吃饭。咱喝'瞎子汤',人家喝全白面。可那个官儿喝了半碗,没走出门就吐了一堆。说家里有气管炎的,他再不去吃饭了,嫌恶心。咱恨他,一天到晚不干活,指指划划的,还穷毛病不轻。咱就编了个顺口流刺挠他。就是咱唱给你听的那段,只把那官的名儿给换成'工作队'了。”
回子停下来,看着我,好像猜摸猜摸我愿不愿听的样子。大概看出我没什么反感,又接着说:“梁大叔,说出来你别笑话。你进村那天,正碰上咱办了件丢人事。”
我一证,想起了进村那天的情景,有人喊了一声,回子撒着欢儿跑,上衣在头顶抡着,哗啦哗啦往下掉东西。
“啥事?”我问道。
“又偷队里的花生吃。那天也算倒霉,让老宝庆盯上了。以前,咱都在地里吃,队长看得紧紧的,到了急时,连泥都一块吞进肚里。往后,咱耍个心眼儿——躲着吃,回家喝水,找个人不见的地场摘两布兜,拿回家去吃;完了喝一瓢凉水,再回地里干活儿。那天你要把咱拦住可糟了,老宝庆少说给咱三拳两脚!咱把衣服抡着,是逗弄老宝庆跑着在后头捡花生。娘的个腿,吃两个花生不算偷,咱不在乎,过了秋就摸不着这号大油水了。反正真偷的事咱不干。说咱懒,公理公道,明摆着。咱这肚子,不敢把劲都使出来,饭赔不起。四个半工分,才值包火柴钱。爹妈都教给咱:甭耍彪。”
......
回子留下吃剩的花生,走了。
我脱衣躺下,心中阵阵烦乱,一点睡意也没有。风刮着户上不知哪块地方响起一种奇妙的声音,这是我儿时听惯的车声——坐在母亲身旁,看母亲轻轻地摇动着纺车,长长的缕棉卷儿,被那尖尖的,铁制的“转芯”撕着,扯着,渐渐的尽了,尽了……
这是我儿时的纺车声吗?——低缓,沉重,好像有人在哭……山里的夜,好长啊!
四
刚刚有点儿春意,山坡上的草芽芽还没敢露头,县里就布置下新任务——会战琵琶河。
十万劳力上阵!
琵琶河是一条美丽的河,卧蚕山是它取之不尽的源头:纤细清亮的涌泉,像透明蚕丝,千丝万缕从岩隙间喷出来,汇集一起,流出大山,便织成了“琵琶河”。春夏季节,琵琶河滩像一匹绿色的彩缎,阿娜多姿。肥美的水草,吸引来远近的放牛娃。有人说,既琶河里的牛喝水,总是先对着河水发愣——那是听水,要等到放牛娃轻轻地问:“牛郎,你听到琵琶声了吗?”那牛才欢畅地仰天长叫:“哞——”。
圈龙寨分摊的河段,我和支书老刘先看了现场。按县里的标准:挖深,加宽,东西五百米,两岸河坝高起,要搬动近万方沙石。十天的任务,小车加锨头,更何况春暖窄寒,河水冰凉刺骨……这是块抽筋割肉的活计!支书老刘被任务压得红了眼珠子:“咱豁上啦!凡是出民工的,十日内白面管哈,每人每天四两猪肉!”
八十人的民工队伍组成了。
这天晚上,我们几个人正商量第二天出发的事情,回子来了。
他一进屋就呵呵地笑。
“回子!你他妈彪了啦?痴笑!”支书老刘烦躁躁地喝斥。回子还是笑:“二叔,听说明儿个去挖河?”
“嗯!”
“白面管够,四两猪肉?”
“假不了。”
回子眼睛一亮:“咱报名!”
“你?”老刘一征,“哈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馋那白面猪肉啦!哈哈……”
“二叔!”
回子往前虎了一步,瞪圆两只眼睛:“咱老回新岁儿十八的汉子了,白面猪肉架不起来?”
在场的人都愣了。
“好,去也行。”老刘突然伸出一只手,“咱俩掰手脖儿,赢了你就去!”
“掰手腕儿?”
回子迟疑着退了一步,两只小眼睛死死地盯住支书那尺铁钳般的大手,渐渐地放出狠光,身子往前一靠:
“掰就掰!”
两只手握在一起:粗大的手,干瘦的手。
用力——回子咬着牙,脸憋得发紫;支书只是笑着,那只大手钢打铁铸一般,一动不动。眼看回子毫无希望了,突然,他把头猛地一低,支书“哎哟”一声抽回手去,立时,手骨节上印出两枚深深的牙痕!老刘甩着手大骂:“你这个鳖羔子!白面猪肉把你急疯啦。好!叫你去。干不好活儿,我整得你拉稀!”
回子摸着“二叔”手上的牙痕,笑了。
队伍出发,村里雇了两台拖拉机。回子站在车头最前面。他好威风:蓬乱的头发梳理了,稳稳贴贴;那身蓝不蓝,灰不灰的衣服接上了一截带碎花的衣袖;最显威风的是他脚上竟蹬着一双高筒水靴(有人记得那是回子爹当年修水库发的奖品),虽然旧了,打着补丁,却使回子平添了几分精神!
他骄傲地昂着头。
村里的人说:回子是被白面猪肉“引逗”走了。
也许是真的。回子再也没回来,他永远留在琵琶河了——工程的最后一天,回子推着满满一车沙土从河坝上跌下河滩,身上压着土车,半截肩膀嵌进沙滩中。此时的琵琶河已不是过去的模样,雄伟壮观的大坝隔河相望,那条绿色的彩级仿佛穿旧了的衣裳,剥去了,河滩坦露出白花花的胸膛……
回子有遗物:在他睡过的草铺角上,有一卷枕头大小的棉被,斑斑点点,吐出黑黄色的棉花。支书宝庆颤抖着一双伤痕累累的大手,在那棉被上轻轻地摸着,他好像觉出了什么,又小心地把棉被展开,“鸣——”这条刚硬的大汉突然勋哭起来。
满屋的人都看见了,在回子破旧的被窝里,裹着两个雪白雪白的大馒头。
宝庆哭着,说着:“回子,你这个鳖羔子!还是偷了啊!你没耍懒,二叔记着……往后二叔让你年年吃大馒头,每人省一口,圈龙寨供着你……回子,回子啊——”
满屋的人都哭了。
从那以后,每年这个时节,河两岸的人们都能见到一位粗墩墩的矮女人。她总是在草芽芽还没露头的时候赶到,挽着一只盛满馒头的竹蓝,那馒头雪白雪白。女人顺着河滩,随着流水,把那馒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掰碎,走着,撒着:“回——子——回——子——”
呼唤声融入长长的流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