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坚又住进了这里的海滨疗养院。
林若坚不是来疗养的。疗养不好,总是让人联想到病痛或劳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林若坚很精神——长发促肩,猩红短衫,下身着乳白色西裤,极为上档次的真皮腰带扎出男人的挺拔与阳刚。
没有风。潮水真好——温柔舒缓地涌动,像女人甜润的嘴唇,一次,一次……不知疲倦地亲吻着海滩。海滩的沙很细,跟面萝筛过似的匀软,阳光洒上去,像涂上金的绸缎,亮得耀眼。
这是个画画的好地方。
林若坚位立在画框前,凝视着那块洁白无暇的画布——几十年了,这就是他的日子,在画布上演奏人生交响曲,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每一笔色彩都是一个生命的音符,一旦抹上去,便成为永恒。尽管屋里的空调开着,林若坚还是拉开了窗户,让海风徐徐地吹进客房……
“林教授!”
门是虚掩的,外面的人还是礼貌地轻轻敲了两下。林若坚将目光移开画布,客气地应了一声:“请进!”
进屋的是一位年轻女性,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极富线条的身材,白净的脸庞透出淡淡的红润,如果不是眼睛在动,简直就是一幅画儿。是她刚刚把林若坚接进疗养院的。老熟人,笑着迎进来:“大院长亲自送水,不好意思哟!”
“林教授,看您说的,还像六年前那样叫我小任子,好吗?”小任子把茶杯放进茶,耕满水,往茶几上放稳,又落落大方地往沙发上坐下,两只白晰富有弹性的手平搁在双腿上,一副甜甜的样子望着林若坚:“林教授,您看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六年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开口说话羞红脸的丫头片呢,这会儿都当副院长喽!”说话间,林若坚随手拿起一支没有湿过的画笔,在那块画布上像征性的描画起来,他的样子很认真,仿佛真有色彩印在了上面:“小任子,看到了吗?这就是六年前的你!”
“是吗?真有意思!”小任子好奇中带有认真:“林教授,您要作画吗?”
“嗯。作画!”林若坚肯定地回答。
“咋不用颜色?看得到吗?”
“有些画用眼看,有些画要用心去看,用心去看的画才是好画哩!”
“是吗?”
这打哑迷一样的对话,实在是难懂,小任子站起身:“林教授,您先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给您接风洗尘。愿意的话,还有好多有趣的故事。”
“怎么,是关于你的故事吗?”林若坚眼睛亮起来,很有兴趣的神态。
“怎么,非得是我的故事?这里的人,男人与女人,不行吗?”
小任子留下一个美丽的悬念,走了。
画里有故事。故事可作画。
林若坚有些来头——北京中央美院教授。早在六十年代末期,还是二十几岁的他就以油画《童年的小树林》而一举成名。在国内屈指可数的几位实力派油画家中,林若坚算是大腕。六年前,林若坚在这里的海滨疗养院作过画。那是疗养院开业的前夕,县里给他发去请束,约这位“老乡”为家乡的星级疗养院作一副大厅装饰油画,并参加开业典礼。因为是家乡,有亲情连着,他欣然应允,千里诏诏从北京赶来海滩。在这里,画家感觉到故土“虎瞩龙盘今胜昔”的巨大变化,旋风式的大开发卷走了海滩昔日的寂寞与荒凉,花花绿绿的旅游度假区,像一幅五彩缤纷的油画长卷装褚在绵长的海岸,令人叹为观止!作为“星级疗养院”的第一位贵宾,他感到了福气与幸运。就在那些日子里,林若坚结识了小任子。其实,小任子有个温馨的名子——任静。她被领导选中并指派给林若坚,为他作画跑跑颠颠。开始,小任子很紧张,她不知道自己这个“丫头”怎么样做才能好。但“贵宾"慈祥的像个爷爷或大伯似的,轻轻握着小任子的手,开着玩笑:“任静?嗯,这个名字起得好——任凭风浪起,静若盘石坚嘛!”任静不知道这词儿出自何处,只觉得有学问,让人听起来长精神。她想说点什么,又拿不准,只是在心里念叨:“这老头儿,真好!”从那时起,“老头”管任静叫小任子,任静管“老头”叫“林教授”。绷上白布的画框摆放好了——大厅靠墙,排起长长一溜桌子,看上去像电影宽银幕。好奇的任静,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认真地用脚步量着,然后惊奇地喊:“林教授,这么老长啊得画到啥时候哟?”小任子的稚气让林若坚开心:“画到你出门子,搬进洞房里去!”小任子捂着脸,偷偷地乐。
这老少两个,也算是忘年之交了。
林若坚并不急于往画布上抹颜色。这是他几十年作画的老习惯,画在画外,先让浓彩重墨在心中沸腾起来,点点滴滴热得灼人,那才会有好画,才不会在洁白的画布上留下遗憾……
小任子陪林若坚在海滩上漫步。这是领导的特意交待,画家心情好,就能画出好画,那是疗养院的辉煌。不过,小任子并不与林教授并肩,尽管是个“老头”,她还是保持距离——跟在林若坚身后,拉下三两步远,看上去像个女保镖。海滩真软,脚下的感觉跟踩棉絮似的。林若坚赤着脚,踩出两行模型般的脚窝,小任子跟在后面调皮地把她的小脚放进前面的脚窝里。头顶有海鸥飞过,一群接着一群,她们友好地鸟瞰着这片海滩,发出“呀——中”的鸣叫声。跟在林若坚身后的小任子兴奋地喊起来:“林教授,您听,海鸥在唱歌呢!”
“是吗?”
林若坚回过身看一眼小任子,又猛地伸展双臂,做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身:“是啊,海鸥在唱歌——爱——你——大海!
小任子咯咯地笑了。她跑前几步,扯住林若坚的胳臂,竟觉不出自己长胆儿了:“林教授,你像个'老顽童'!”
怎么会不是。这片海滩,养育过画家幼小的生命,那是林若坚儿时的摇篮。小任子一声'老顽童',引发林若坚几多感慨。他就势坐在了松软的沙滩上,双手捧起细细的沙粒,对仍站着的小任子说:“姑娘,你看到这沙子了吗?”
“咋看不到呢?”小任子奇怪。
吹来一阵海风,裹紧了小任子身上穿着的白色连衣裙,姑娘轮廓凸显的身体,仿佛是一尊透明的汉白玉雕塑。林若坚仰起头;“小任子,想听沙子的故事吗?”
小任子靠着“老头”坐下来,用裙子遮了双腿:“想,您讲吧!”
“这片海滩有个美丽的名字——媳妇滩。”
于是,林若坚开始了他的故事。
那时候,这片地方很穷,能有一条打鱼的小舶板,就算是户好人家,却有时常有人漂尸海上,喂那鱼整虾蟹。因此,有闺女的人家死活不肯把女儿往海边嫁。娶不上媳妇,光棍自然是成群,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就迷上了海滩。那海沙细得如面,白得如同女人的肌肤,躺在上面就能做一个娶媳妇的好梦。这叫“做梦抱媳妇”。梦完了,人走了,小伙子躺过的地方就有密密麻麻的小蟹子爬过去,在那里嬉戏玩耍。大人们说那是光棍娶媳妇尿了坑,小蟹闻着味找去的……
“林教授,您那时候也去尿炕了吗?”
小任子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笑。
“不,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娶媳妇的事,小蟹儿也不喜欢,只有父亲拿我当宝贝。家里有一条小船,可父亲从不领我,怕独苗喂了鱼虾。想坐船的时候,父亲就摇槽带我上岛。”林若坚将目光往远处望去,用手指着海里的一片岛屿:“小任子,看到那座海岛了吗?”
“常看哩!那不是'奶山岛'吗?”小任子眯起眼睛:“林教授,这岛名谁给起的呢?咋看咋像。”
“像啥?”林若坚问。
“这还看不出来,像母亲的乳房呗!”小任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林若坚不再说话,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奶山岛”,纹丝不动。小任子耐不住:“林教授,'奶山岛'上有啥?”
“娘!”
林若坚蹦出一个字,声音很沉。
“娘?”小任子困惑地问:“林教授,是您的母亲吗?”
“是我的母亲。”林若坚点点头:“小任子,想听?”
......
林若坚自幼丧母。从记事起,他身边只有父亲。父亲在村里算个半拉秀才,逢年过节给邻里写写门对,办喜事为新郎新婚画对鸳鸯,很讨村里人喜欢。可父亲自命清高,跳海也不续娶,只一门心思拉扯儿子度生活。林若坚想娘,父亲就会选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驾起小船,把儿子送上'奶山岛'。岛上有青松、峭岩、野花、山泉,还有叽叽喳喳,好听的鸟语。父亲就在岛上教他画画——自家烧出来的木炭,给死人用的“烧钱纸”,那是林若坚的画笔和宣纸。林若坚作着画,父亲旁边砍柴,累了,便抹把热汗,给儿子点点划划,碰上不小心被砍刀割破了手,父亲就会兴奋地把那鲜红的血往林若坚的“宣纸”上抹,这画儿就真的亮丽起来。就在这个岛上,父亲给林若坚讲“媳妇滩的”的故事,讲“奶山岛”的女儿,滩上的每一粒沙子都是“奶山岛”用奶汁滋润过的,要不,咋会那么匀细洁白。小林若坚痴痴地望着“奶山岛”那顶圆润的乳峰,真想爬上去亲一亲,摸一摸。父亲说他还小,等他“抱媳妇”的地方有小蟹爬过去的时候,“奶山岛”就会送他一个媳妇。“儿子,你就认'奶山岛'作娘吧!”这是父亲的话。每次离开“奶山岛”,父子俩总是满载而归——父亲的山柴,儿子的“画”。“奶山岛”远了,依依不舍的儿子就会用手做成刺叭筒大声喊:“娘——”
讲故事的林若坚真的忘情地呼喊起来:“娘——”
“林教授!”
听故事的小任子忍不住抱住了林若坚:“我想哭!
“长大了的时候,我终于有一天攀上了奶山岛。站在乳峰上,我向天地间疯狂地吼叫!”林若坚激动地站立起来,把两手放在嘴边:
“娘——我考上大学啦——”
.....
林若坚的画笔,魔术师魔杖似的神奇:赤橙黄绿,七颜六色,就那么在他手中划来抹去,长长的,空寂的画布上便亮出一个仙境——蓝天、碧海、沙滩,欢歌的海鸥与摇曳的白帆,朦胧中的“奶山岛”像披上了一层薄纱,看上去海市昼楼般的令人神往。在油画完成最后一笔的当天晚上,前来祝贺的那位县领导,高举酒杯,面对油画长卷,真情地放开了歌喉:“如果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
那天晚上,林若坚实在是喝大了。他梦幻似的又一次攀上了“奶山岛”,那顶梦牵魂系的“乳峰”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醒过来,守护在旁边的小任子递上一杯浓茶:“林教授,您喝多了!”
林若坚后悔的挠心。那么晚了,该让人家姑娘回去歇下,却自己怎么会着魔似的讲那事,小任子毕竟不是画院的模特,刚从农村走出来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接受你赤裸裸的艺术?林若坚记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却实有一种渴望——为小任子画一张人体。这种渴望在酒精的烧灼下,更是难以抑制,姑娘的纯朴无邪,天生丽质,那是何等的艺术魅力啊!这可令林若坚吃了一回哑巴亏——温顺的小任子一下就愤怒起来:“低级!下流!”随之,客房门重重一声响!人走了。那“咚!咚!”的脚步声,踩得林若坚心痛……
无心等待什么“开业典礼”了,林若坚慌恐地逃离了海滨疗养院。
回北京好长一段日子,林若坚老是稳不住神儿,小任子“咚咚”的脚步声咬住耳朵似地响个不停,海滩上那尊少女的汉白玉雕塑像一个白色幽灵,挥之不去。他的脾气也变得很糟糕,那些弟子们经常被训得莫名其妙,背地里说林教授回老家吃错了药——邪气。最难过的是那些女模特,姿势咋摆也不行,眼神咋弄都不好,在林若坚心目中,这些花钱雇出来的小姐,一个个都是活死人,画出来,也就是一张裸体照片,粗俗肤浅……
光阴流转。
终于有好消息从大洋彼岸传来,林若坚那位美国油画家朋友——加利福尼亚洲画院院长,给他发来一份印制精美的请束还有一封长信,其中一段令林若坚心潮难平——“亲爱的坚,用您高贵的画笔展示东方女性吧!在这个被现代巨魔珀污了的球体上,只有东方尚存的原始与纯朴,才能造化圣洁的女性之躯。我期待着吻你迷人的东方女神。”这位朋友还告诉林若坚,一百万美金的画展“入围奖”,足够他当一回慈善基金会会长。于是,海滩上的那尊白色雕塑又闪现出来——小任子笑着向林若坚走近,走近……
林若坚游神似地又回了这里的海滨疗养院,他觉得有股奇怪的力量在推动着,自己必须像个男子汉。可当出租车停稳在大门口,林若坚神情无端地恍惚起来,推车门的手有些犹豫:千里诏诏回来做啥?为了美国参展的那幅油画吗?幽灵一样的小任子还在吗?
“六年喽!”
林若坚一声轻叹,从兜里摸出几张钞票:“师傅,甭找了。谢谢!”他推了一下车门,自言自语:“神差鬼使哟!”
车门开了,却是外面有人拉开的,扑进一股淡淡的芳香,多熟悉的气息哟,林若坚眼睛惊喜地亮起来:“怎么是你呀,小任子?”
“林教授,您好啊!六年不见,好想您呀!”
开车门的果真是小任子,一双姑娘的纤手握得林若坚出乎意料,喜出望外——自己这个曾被斥为“低级下流”的“老头”仍被记着,想着。从小任子那双让他记一辈子的眼神中,林若坚觉出这是千真万确的,他感到了踏实,把小任子的手握得很紧“任院长,客人的东西拿进去吗?”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问小任子。
“308,贵宾客房。轻一点!”
小任子一副地道的领导派头。林若坚看着穿白色连衣裙拎包走去的服务员,又回头打量小任子——乳白色西服套装,胸前紫红色领带别一枚精致闪亮的带卡,很是脱俗:“怎么了,咱的小任子当院长喽?祝贺哟!”
“不,副院长。”小任子笑着纠正。
“副院长也是'长'嘛!免得穿连衣裙哩。”林若坚舒心地开着玩笑。
小任子领林若坚往大厅里走着:“林教授,有缘总能相会。
大老远我就看出来了出租车里坐的是您,还是六年前那身'行头',您可是衣装不变,依然年轻哟!咋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去机场接您?”
“哪敢哪!”林若坚话里有话。
“林教授,怎么您还怀恨在心呀?那时候,我不就是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丫头'嘛!”
俩个人都开心地大笑起来。小任子就这样把林若坚接回疗养院。
林若坚对自己充满信心。他知道那燃烧起来的激情对艺术家意味着什么。他要用手中的画笔画出一个关于东方女性的故事……
这天晚上,小任子为林若坚接风洗尘—宴席上的气氛如春潮般暖意融融,在林若坚的心目中的这尊“白色雕塑”充满活力,整杯的“女儿红”白酒,小任子竟能一饮而尽,且无事似的神态依旧。林若坚不敢,他怕失去控制“重蹈覆辙”,便偷偷地搞小动作,让自己杯中的酒“不翼而飞”。皆大欢喜,小任子送林若坚回客房。林若坚本想劝小任子早点回去休息,可小任子余兴末尽,反扣了客房门:“林教授,您不够意思,看不起小任子。这酒好啊,无拘无束,市长县长谁也管不着,感情到哪里,酒就喝到那里,交心交底,您咋还摆教授架子呢?”
林若坚给小任子倒满一杯水递上去:“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你小任子酒量了得哩!”
小任子说声“谢谢”,接过水杯:“林教授,不是要听故事吗?
这酒壮了胆,我就给您胡乱扯吧!”整杯水,被小任子尽数喝进了肚里……
随心所欲的故事,林若坚却在用心听。就像在大自然中写生,把可能人画的素材一片一片的用画笔剪裁下来,再去加工润色……
“院长当时比我大不了多少,也就是二十七八岁,长得漂亮水净,笑起来,脸上一对酒窝甜得糖似的。我去酒桌服务,每每看那些男人目光直勾勾的样子,心里就特难受,回去自己照照镜子,也挺骄傲!我不只是年轻,而且长得比她也不差。有一天早上,真是神魂颠倒了。头天晚饭后明明看见院长进了县里那位领导住的房间,啊,林教授,领导是谁?您就不要问了。可就是不见人出来,怪不怪,邪门了!我一整夜没睡稳实,天刚亮就爬起来往那个楼层跑。门开了,院长披一头凌乱的长发走出来:“任静!乱闯啥?吓死人了。”我说女卫生间堵了,怕白天耽误用,早一点来疏通。“不该你负责的楼层,别瞎掺乎!知道吗?”院长把火气使劲压着,我规规矩矩地表态,说以后不该管的事保证不管,不该说的话绝不乱说,让院长放一百个心。事情过去,院长反而跟无事似的,日子久了,俩人倒培养起感情,经常有意安排我参加一些出头露面的活动。说来不怕您笑话,酒量也是这样炼出来的。更有些奇事……哎,暂不讲这段。有个好消息先告诉你:前几天,院长通知我,她可能调县里任职,让我有接班的思想准备。接班前要开阔一下眼界,叫'强化大旅游意识',县里安排旅游局冯胖子局长带队,去东南亚四国参观访问。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梦一样!哦,感谢您的祝福!林教授,如果你去美国搞画展,能带上我,那就更幸福了。玩笑呗!澳,林教授,您想知道那件奇事?我可要歌功颂德了。说来也让人心里挺酸的,才是三年前的事情,有个叫梅娇的服务员,长得甜甜的,身材也挺标致。平日里数她话少,即便是客人瞪眼睛,她也只是笑笑,弄得对方不好意思。县里那位领导跟院长交待,要总结梅娇的服务经验,称为'微笑服务,融化冰雪。'后来,姐妹们发现梅娇体态有些发富,女娃子家都不懂,劝梅娇莫贪吃,别胖走了型。再后来,这姑娘悄悄回家了。过了六七个月吧,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送来一个男婴,白白胖胖,真好看,那妇女连骂带哭,声音森人:'这野种是疗养院的,你们看他像谁就给谁吧!'当时真有人看了,可谁也没说像谁。院长请示那位县领导,答复说谁的都不能扔了,一纸批示给了民政局。听说男婴现在挺好,县领导还亲自去儿童福利村探望过。咋林教授,您不觉得好奇吗?什么?不足为奇。唤,你在关心我的个人问题。谢谢!对象算是有过吧,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小伙子。他正在建一处千亩海珍品试验场,多次要我辞职回乡与他同舟共济。我说我晕船,我怕海。他说他非常难过。哦,您说我最终回不回去?唉!怕是不可能回去喽——林教授,莫让画布空着,我让您画!”林若坚猛地从故事中醒来。这时的小任子已脱去西装上衣,解开钮扣的衬衫露出两个乳房的半圆。小任子突如其来,令林若坚瞪目,他觉得有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奔涌撞击……只是这样一瞬间,林若坚旋即又陷入了无以名状的失落与长然中,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小任子突然变得冰冷与陌生,这是那尊汉白玉雕塑吗?林若坚缓缓而起,轻轻地为小任子套上西装,那口气像长辈:“闺女,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做事情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林教授,您不是要画人体吗?难道我不行?莫非您还怕我骂您'低级下流'?”
小任子目光发直。
“啥都不是。小任子能给我一件白色连衣裙吗?”
林若坚拉开了门。
“您用?”
“我用。”
“做啥用?”
“给我的画遮挡风尘。”
“那好吧!'
门关上了。小任子的脚步声轻得没有半点声响。海浪的喧闹从窗户上挤进来,伴林若坚一个不眠之夜。
后来数日,林若坚像位一丝不苟的老人,早晨,背上画架还有那条白色连衣裙去海滩;晚上,浓重的夕阳照着他回疗养院。一个星期后的早晨,林若坚消然无声地离开了疗养院,回北京去了。
在那片海滩上,小任子看到了一幅油画,是少女裸体。
海浪花不经意地飞洒在她的肌肤上,阳光下,晶莹的水滴闪闪烁烁,仿佛刚刚沐浴过的少女正静静地凝视着朦胧中的“奶山岛”。白色的连衣裙挂在画架旁,被海风吹动着,像一支飘浮不定的歌……
稿修定于2020.7.25威海市九峰山下澄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