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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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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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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夕阳红

父亲八十岁的时候还骑自行车。那辆跟随了他几十年的"大金麂"巳是劳累不堪,精疲力尽,却还是不得不苦苦硬撑。它心里明白,没有谁能犟过它的这位主人。

父亲骑自行车,老是满负荷,后货架上筐啊篓的摞的老高。年轻些的时候,没人过多的注意,随着逐渐变老,父亲竟成为路人们眼中的一道风景,从后面看好象是一辆无人驾驶的"自行车"。就这样,父亲南乡北镇,逢集必赶,卖筐篓一举成名,他编的东西成了抢手货。为此,父亲很自豪,自比三国黄忠,说人家八十二岁掛帅,横刀立马,杀得曹兵个个愁。庄稼人能做这么点事,不值一提。实际上,心里蛮乐着。

父亲算得上是庄稼地里的聪明人,不只是编筐编篓,其它活计,如:瓦匠,木匠,铁匠,还有上房揭瓦堵漏,疏通烟囱等许多零碎活儿。他经常一本正经的教导我多学庄稼地里的活计,成家立业,过稳实日子。他说:"庄稼人多学会些填饱肚子的活儿,天经地仪,没啥值得牛哄的!"奇怪的是,说完这些话,他总是有一口粗气跟着,好象还有啥不入心似的......

父亲念了三年私塾,没念出多大学文,却写得一手很有模样的毛笔字。逢年过节,操办喜事,还有建房上梁,买卖开业等等。这是父亲最开心的时侯,被人请去写联题字,脸儿喝的红扑扑,话也滔滔不绝:"俺就那么一只毛笔,人家就敬若上宾,好酒好饭侍候。人啊,再有能耐,也不如肚里多盛点墨水。你爹俺,就是个活证据!"到底还是骄傲了,一只毛笔给父亲带来了发自内心的荣耀。

父亲的自行车照样骑。时间久了,那些买筐篓的庄稼人,也知道了父亲还有一手毛笔字的绝活,拉近乎,求"墨宝"者不在少数。有一天,村支书领来一位年纪五十多岁的男人到我家。此人胡子拉碴,一付老掉牙的银边眼镜,蛮不经心的掛在鼻梁上,看上去象个霜打的茄子。父亲打量了一番,问支书:"又是走资派吗?"支书答:"不是。臭老久。"父亲没有絲毫犹豫:"一个样。只要能瞧得上咱庄稼人,来的都是客!"

这个“臭老九"名叫柳云,是全国有知名度的书法名家。这一来,父亲乐晕了,割肉宰鸡,"乳山老白干"阔劲地敬。开始的时候,柳云不好意思,直称自己是“臭老九",不敢造次。却又经不住父亲真情相劝,一口一个老师的叫,难以抵挡的挚诚,启动了柳云文人的天性,他举起酒杯,判若两人:"老哥,荣辱如浮云,円心共天地。我就是茅坑的石头,也要留住心的硬气!"

这酒喝的,公鸡都叫了三遍。

一年后,柳云恢复名誉,要奉调回京。消息传来,父亲顿时魂不守舍,屋里屋外的走......

柳云变着法儿安慰父亲:"老哥,你知道我这会儿在想什么吗?"

父亲没好赖的回答:”想你的北京!”

柳云笑笑:”不,老哥,北京是我的,也是你的,是咱全中国人民的。”

父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柳云接着上句:”老哥,你还记得晚上公社开走资派、臭老九的思想汇报会,你蹲在进村山桠口等我的情景吗?”

”记得”。父亲接过话来:”时辰太晚,怕你迷路,也怕有兽类伤着你。”

”是呀!”柳云抢话:”你不抽烟,为了这个,你学会了抽烟。大烟袋锅子,一闪一闪,象天上有颗星嵌进山口。老哥,知道吗?那是我的魂啊!”

父亲抑制不住,流下两行热泪,柳云抱住了父亲,老哥俩哭成一团……

临别时,父亲与柳云互赠念想一一父亲送上他的大烟袋,柳云送父亲柳公权、颜真卿两本书集。

就在这一年,父亲知会了柳公权、颜真卿,”颜筋柳骨”也不再陌生。师傅领进门,修进在个人。父亲还继续骑他的”大金鹿”,不过,他骑得不再那么洋洋得意了,他的心开始倾斜一一书法,那真是有点”头悬梁,锥刺骨”的靭劲,冬夏寒暑,到八旬有余的时候,父亲”缴枪”了,他让我把”大金鹿”收藏好,又叫我去买特大号毛笔及八尺皮宣。毛笔与宣纸的用途我知道,前几天村支书来过,叮嘱父亲做些准备,国庆节要举行一个水电站揭幕仪式,让父亲题写”高庄小康水电站”八个大字。可”缴枪”的事却出乎我的意料,几次劝阻都被怒斥,这样一个犟如牛的父亲,他能自己醒来,真乃当儿的幸事。我乐颠颠的去做父亲安排的事情……

我家老宅的院子很美,老辈子留下的乱石垒成的院墙爬满了”抓墙虎”,娇嫩欲滴的叶儿,青翠拙壮的滕,那花开得让人醉了,一群群密峰在这里轻歌漫舞……

这时光的父亲,巳是乡里广为人知的农民书法家了。我在院里为他搭了遮阳棚,本打算再买一把躺椅,老爷子写累了换换脑子,歇歇。他说:”别臭美了!”竟自已动手,做了个带靠背的大马踏子,坐上去便两眼直直的盯着那满墙的”抓墙虎”,看得累了,再哼几句京腔,待夕阳落山,他会来一句收场的话:”明天看吧。”

……

忽然有一天,也是这个时辰,父亲竟在大马踏上打起了迷糊,招喚我的声音仿佛是从梦中发出来的,我赶紧跑出屋去,摇醒父亲,他问我:”这是天亮了吗?”我的心立马抖了一下:”老爹,日头刚落山,西边天还红着呢。””俺做梦见着你柳云叔了。他要看看俺题那八个字。在大柜里头的红木匣子里。快拿去!”我真不知道老爷子是啥时候写的,不敢多问,赶忙回屋从匣子里拿出皮宣送到父亲面前,他说:”展开!”

这是个农历十五的晚上,月亮胖胖的圆,撒向大地一片银光,铺在院中的宣纸,八个大字如同吸入真气,呼之欲出:”高庄小康水电站”。父亲没有再看自己的杰作,又继续着他的梦……

我静静的站立在父亲的身边,心中期盼着明晨那轮崭新的朝阳……

稿于2020.8.3威海九峰山下澄心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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