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的时候,我就与戏剧有缘一一吹吹打打,唱唱拉拉,啥套路都喜欢。父亲表现出伤心的样子:”三教九流,说书唱戏的排行下九流。”一番感叹,往下就不再多言了。在家中,母亲说话具有权威性,她是父亲从部队退伍回来,村里人敲锣打鼓娶来的”先生”一一小学教师。嫁夫随夫,关系一转,就成了婆家村的”孩子王”。知书达理,思想也就高出一筹。当着全家人,母亲说:”吹拉弹唱,是天赋。小看苗,大看梢,咱这小子,说不定将来能在演唱上有点出息。”父亲又叹了一口气:”好啊,就出息吧!”奶奶只管亲孙子,好吃,好玩,不知道其它事。
大跃进那年,乡里搞了一次儿童活报汇演,村村都得出节目。母亲是我村的编剧兼导演,要选一个饰演”老媒婆”的角色,可挑来选去,没个中意的。我”毛遂自荐”:”妈,我来!”母亲楞了一下:”你?男扮女装?”我使劲点头。母亲又拍了一下脑门,拉住我的小手,喜出望外的往家里跑。
母亲结婚那年,送了奶奶一顶”婆婆帽”,奶奶视为家珍,逢年过节才拿出来戴戴,听说为这事,老人家毫不犹豫的拿了出来,母亲接过来认认真真的戴在了我的头上。这一打扮,笑仰了全家,奶奶笑得接不上气:”俺的宝贝,你快给光棍汉找婆姨去吧!”说完,又笑……
母亲从桌上拿过镜子,往我面前一竖:”就你了!”
我很自豪。
不负众望,二十几个村子,我放了一颗”小卫星”一一名列第一,拿了一面红艳艳的奖旗。
”上小学了,长成大孩子喽!”母亲看着我背上她亲手缝制的新书包,高兴的这样说。我脑子里总是离不开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事,问母亲:”妈,大孩子能去戏园听戏吗?”母亲乐了:”能,等放了署假,妈领你去!”我高兴的蹦高。
”真的?”
”真的。”
”拉勾?”
”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母亲这会儿仿佛也变成了孩子,抱起我来,转了两个圈儿,舞步似的……
早些年,我老家满县城只有一个戏园子,还是解放后建的,取名”黎明剧场”,其意是天亮了。终于盼到了放署假,母亲很守信,这天下午早早做好饭,让我吃饱,好走路赶戏场。
路上走着,母亲给我讲戏。她说:”咱县只有个吕剧团,今晚咱就看吕剧。”接着,母亲又给我讲吕剧是怎么来的。她说吕剧发源于山东泰安一带,那时候泰山上的僧侣衣食全靠驴往山上驮。我不信,那驴能爬山吗?母亲说:”开始的时候,那驴死也不往山上走,打也不行,骂更不行,难的赶驴人汗流浹背,仰面朝天吼出声来一一天哪天,世上的事儿千般难,难不过赶驴爬泰山,山上众仙若有灵,让毛驴赐俺三千鞭!神了,那毛驴竟前腿半弓,后腿紧蹬,一声嘶鸣,真的上了一个台阶。于是,一帮赶驴人齐声唱。驴队启动了,一磴,二磴……数百年,或许是上千年,就有了`驴剧`一说,再后来因驴字不雅,就改成了现在的吕剧。”
神乎其神。只定是母亲怕我累,现兑现卖糊弄我。
三四里路,说话间,黎明剧场就到。排了队,母亲竟只买了一张半票,送我到检票口,她扯着我的手:”你是大孩子了,往里走,到最前面找个座。听好了,戏散场,你就在原地方等我,不见不散。”说完,扭头就走。我喊:”妈,你咋不进哪?”母亲大声说:”妈妈听戏!”
台上锣鼓响起,我撒欢往剧场里跑……
看了一场《小姑贤》。回去的路上,我问母亲:”妈,你听出啥戏了吗?”母亲笑:”《小姑贤》呗。”接着,又考我:”那你看过是咋想的?”我不加思索的回答:”那个小姐姐真好,心眼善良,还勤劳,俺若是个女孩,就学她!”母亲这会儿笑出声音:”好小子,等长大了,妈就给你娶个这样的媳妇!”
小孩子,不懂。
娘俩个撒下一路欢声笑语……
终于有一天,我不再跟母亲去”听戏”了。那一天,是留在我心中的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一一戏落幕了,剧场剩下我最后一个人,看场的一位大叔走到我跟前,问:”小弟弟,你在等妈妈吗?走,我领你去。”
剧场门旁,母亲正倚着石墙,睡得正香。我疯了似的跑过去,抱住母亲放声大哭:”妈妈,我懂了,今后我不会再跟你来`听戏`了!”
母亲醒了,依旧是满脸高兴的样子……
时光荏苒。我的”未来”果然被母亲言中一一考上了县京剧团。不过,拉拉唱唱都与我无关,而是吹小号。因我在中学是校军乐队演奏员,有些功底,一溜应考者全都败在我的手下。
县里下来指示,领导要考察新建京剧团的阵容,点了样扳戏《智取威虎山》折子戏一一《深山问苦》、巜打虎上山》。领导问我:”离演出的时间只有十天,你这小号吹得响吗?”我当场打了保票,但加有必须条件,我要亲自回家把母亲接过来,让她享受”县太爷”的待遇。领导面露难色,我抓住不放,就一五一十给领导讲了跟母亲去听戏的故事,我说的哭了,领导也热泪盈眶……
戏开演了,我瞅空从大幕侧缝看了看首长席,见母亲紧挨县长坐着,前面桌上放有上好的茶酩,聚光灯下,清气缭绕,母亲满面红晕。我的小号伴奏首场告捷。
……
就这样,我陪伴着母亲坚定从容的走过了一段漫长修远”戏”一样的人生路……
稿件修定于2020.8.19威海市九峰山澄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