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东夼村南三华里有一条野狼沟，这是日军侵犯胶东的最后一个”狼窝”。公元二十世纪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午时，亿万国人迎来了一个欢呼的日子一一日皇向全世界宣诏无条件投降。于是，就发生了本篇的故事……

天不大亮的时候，东夼村老少爷们就早早爬起炕。全村一宿没睡着，打了整夜的炮，野狼沟的天空被染得火红。此前，村长通知，落黑后不许村里任何人离开家门，要打仗一一野狼沟的鬼子拒降，还用狙击枪打死了喊话的东夼村民兵连长，军分区首长怒不可竭，大声命令:”日寇不降，就叫它亡，为英雄民兵连长报仇！报仇！”于是，八路军数十门迫击炮，下雹子似的落进了野狼沟，把一座日军盘踞数年的兵营送上了”天”，百余名日本兵当了陪葬品……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就在炮火的轰击声中，民兵连长的妻子为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婴。分娩的痛疼，失去丈夫的绝望，让她几近昏死……。

……

老村长推开自家的街门，刚迈出一只脚，就发现了横搁在眼前的一个黄色棉被包，打开来，顿时惊得傻了一一一对奄奄一息的男婴，赶紧招呼了老伴，抱回家，手忙脚乱，好一阵折腾。包里留有一封信，老村长看不懂，急出满头大汗，抓住老伴的手，说了几句话，拿了信，忙不迭的离家而去……

在县抗日政府，翻译解开了这封信的谜底，它出自野狼沟军营一位日军上尉之手，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是断了线的风筝……

这分明是一封托孤信。听了翻译的解说，县长沉默了，思忖良久，仿佛是自言自语:”狼爹没了，还给留下一对狼崽，这才真叫冤家路窄。咋养啊？”说完，点上一只烟，狠劲的抽……

村长叫东安邦，人们都称他”老邦子村长”，此人足智多谋，善于周旋，在日本人那里，他是”良民”，却真实身份是共产党的地下村支书。那东夼村自然是抗日的”暗堡”，传送情报，掩护伤员，为八路筹措军粮等等，功劳一大宗。摊上这桩事情，足智多谋的老邦子，也挠耳抓腮，一时间无有良策。看县长愁眉紧锁的样子，老邦子咬咬牙，脚一跺:”县长，照俺心里想的，就该把两个小崽子扔进野狼沟，随他爹去！”县长惊得猛一抬头，没等他开口，老邦子又把话接了下去:”不能啊，县长，咱是人哪，是中国人呀！走一步，看一步，俺先养着，没奶水，就让老婆喂芋头，鸡蛋，五谷杂粮，好歹也是两条人事不知的命性啊！”县长激动的站了起来，紧紧握住村长的手，没说出一句话……

村长收养了日本人的遗孤，全村炸了锅，吐沫星子乱飞:

”老帮子脑袋让驴踢了，引狼入室！”

”老帮子打完鬼子，倒当上日爹了。准是疯了！”

”老邦子拿狼当儿养，死了进不去祖坟！”

”老邦子，老邦子……”村长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老邦子沉默了。却狼崽子不会沉默，夜风吹起，”啊啊……”的啼叫声迴荡在村子的上空，使人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震颤……

过了些日子，村长又去探望民兵连长正坐着月子的媳妇。她叫郑兰花，那是在县上开会，被民兵连长领回东夼村的女人。村里的人只知道民兵连长这个媳妇是娘家村的青妇队长，不只是人长的漂亮，还是丈夫的好帮手，里打外开，为村里的街坊邻里，大事小事，都去操心尽力，很被乡亲们高看。村长提着东西，进到屋里，还是那句话:”叔来看看你。”

”邦叔，你坐。”俺给你说几句话。”老邦子点点头。

”俺嬸好吗？”

老邦子还是点头。

”是啊，年奔半百，还要侍侯两个狼崽子，又没奶水，能养活吗？”侄媳妇的话说的很平静。

老邦子这回不点头了，他有些意外的盯住侄媳妇:”你咋也知道了？”

侄媳妇脸上闪出一絲苦笑:”满城风雨，本村本疃，那有不透风的墙？来看俺月子的街坊姐妹们，啥话都说了。忍辱负重，你老受罪了。”

话到此处，老邦子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他几乎有些哽咽:”侄媳妇，你叔做梦也不会想到，俺一个中国的共产党员，竟会给侵略杀害咱们中国人的日本鬼子养小崽！”

”叔，你忘了，你是我也是！”

郑兰花话音刚落，冂外响起女人的吆喝声:”兰花姐，村长在你这吗？俺都来了！”

外面女人的喊声，让老邦子吓了一跳，这回可碰上”十五贯”了，等骂挨吧。

”在哪，姐妹们都进来吧。”郑兰花还是那样平声静气，脸上竟有了不是苦笑的笑。

瞬时间，拥进六七个少妇体态的女人，老邦子无地自容，把头使劲低着……。

”老邦叔，你抬起头来。”

说话的是一个丰满且带有辣气的少妇，快人快语:”叔，对不起，俺这些女人不懂大道理，错怪你了。就这样吧，兰花姐把俺姊妹们的心给说亮透了。日本鬼子不是人，可咱们是中国人，东夼村人，有兰花姐当大娘，俺都愿意当狼崽子的二娘，三娘……”说着，还情不自禁的挺挺胸，仿佛那里有取之不尽的奶水……

”姐妹们，咱去村长家接孩子吧。”郑兰花好象又回到了娘家村青妇队长的位子上，开始了”发号施令”……

打这个时候起，一传十，十传百，东夼村妇哺育日本崽子的故事传奇般的不冀而飞……。早期我党的红色宣传，没有”电”，县人民政府就请了一大群能拉会唱的盲人，组成”盲人宣传队”，跋山涉水，串村走疃，诵颂东夼村的故事。最受欢迎，让老百姓流泪不止的一个段子叫巜两个狼崽八个妈》。(这个段子全国解放后被收入《县誌》)主唱是一位高高胖胖，方脸大耳的中年盲人，他不只嗓音字正腔圆，手中的那把槌琴也拉得声声入耳，如泣如诉:

兄弟姊妹爹和妈

风清月高请坐下

今天不把别的表

唱一唱《两个狼崽八个妈》

这头一个

就是那青妇队长郑兰花

……

盲人在流着眼泪，唱一个真实的故事:四个孩子，一对奶。郑兰花总是让狼崽子先吃，自己的女儿急得哭声不绝，声音传出去，就会有二娘，三娘……过来帮一把。那个直言快语，挺胸脯的”娘”喂着奶，还会盯着两个”狼崽”说气话:”像了你俩的日本狼爹了，吃奶都这么狠！”

……

一曲收尾，盲人就会重棰击鼓:

这就是《两个狼崽八个妈》

中华大义传天下，传天下……

中国是一座大熔炉，不管是啥样的废铜烂铁，都会在这里获得崭新的生命。

郑兰花为她的两个日本儿起了名子，随姓牺牲的民兵连长丈夫:

东和

东平

公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某日，巳是两鬓斑白的老县长，陪同日本一个民间友好访问团来到东夼村。团里有一对年逾七十老夫妻。在县长办公室，这对”狼崽”的来龙去脉，终于大白一一炮击的混乱中，上慰与妻子包起刚出生不几日的两个儿子，双双出逃。后来，就有了东夼村长发现弃婴的一幕。

老县长从档案室调来了上尉的ㄍ托孤信》，上尉读毕，放声大哭，给老县长做辑，欲跪。老县长扶起上尉，说道:”上尉先生，你这迟到的跪，还是去东夼村吧！”

原来，郑兰花巳于年前去世，积劳成疾，不治而终。到了这个时候，老村长方才向两个”狼崽”说明了他们的身世。两个巳是成家立业的日本男汉，哭成了一对泪人。按照中国葬俗，儿子要披麻带孝，却这两个日本儿子，不只是披麻带孝，硬是跪地而走，直到把母亲的灵柩送出了村外，磨碎的裤子，地上鲜红的血印……

过了不多日子，东夼村老墓地立起一支高大挺聳的黑色理石墓碑，刻有三个烫金大字:中国娘。下款:东和，东平敬立。

要赶往东夼村了，这功夫的日方采访团巳是被《两个狼崽八个妈》的故事深为感动，要求团拜。车子起动，上尉把嘴贴近老县长的耳朵:”恩人，我求您一事。”很虔诚的神态，老县长点了头。

”我们夫妻俩来东夼就别让两个崽子知道了。免得他们分心，扎牢根，做个名符其实的中国人。也权当是替他们这个鬼子父亲赎罪了。”上尉说着，泪水哗哗的……

县长允诺，并第一次握了少尉的手。

墓地大风突起，天悲云重，一道闪电划过，照出了跪拜在地的日本采访团群像，一束灿烂永远镌刻在挺立于天地间的墓碑一一

中国娘。

稿于2020.9.9山东乳山市高格庄老宅五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