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

不要忘记那个时候，它曾启迪过我们……

一一作者题记

大满守着那个石坑，人象死了许久，纹絲不动。石坑里有水，月亮印在上面，泛着幽幽的光……。真死了，倒好一一干淨利落。大满却偏偏两眼瞪着，他想把那石坑看透，看穿，可此时的石坑仿佛变成了一只仇恨的眼睛:狡诈，诡密，深不见底……

大满真想大哭一场。

这个"坑"在锯齿山上。锯齿山是一座多情的山一一石头缝里野草绿树疯长，千姿百花怒放。却也神圣的刀枪不入:退回几多年，时兴开山造田，上面派工作组领着全村老小跟它斗一一炸出一片山坡，移来一层田土，撒上种，也发了芽，可老天爷不紧不慢只”瞪”了十几天眼，那芽竟被全剃光了。村里最通晓山里事情的老苍叔念叨了好些日子:”天有眼，地有眼，山也有眼。没鼻子没脸把人家给扒拉了，那还不瞎？”没多少道理，却也把众人的嘴给”封”了。于是，这片”田土”便无人再去理会。半月前，大满生出个主意，揣上一瓶”映山红”白干去见老苍叔。大满跟老苍亲近，不只是老汉有一身山里人的庄稼功夫，更因他有个让小伙子眼馋的闺女一一香娟。老苍叔喝着酒听大满说话。大满说，那片”田土”是块宝地，他要在那儿建一座饲养场，老大的规模。老苍说，水挑不起。大满说，靠人挑就完了，在山脖上凿一个”水洞”，引水下山……。香娟也在旁边，听得出神。老苍眼晴一亮，命香娟再满一杯，大满去抢瓶子，被香娟把住，两只杯子一同满上。老苍说:”满子，古语说得明白，山多高水多高。这招儿，准成！”酒吞下去，喷出两股热气……。那时候，大满被自己的妙计激动的云里雾里。他又去找了二锁、六柱，一本正经的发号施令:”我当头儿，你俩是左膀右臂，事成了，咱一天娶媳妇！”香娟便在大满身后偷着笑……

大满对老苍叔好，香娟是连心线儿。大满十六岁下学，妈说:”儿呀，土地还家，莫再喝墨水了。你爹不了，这个家靠你撑了！”于是，大满就硬挺挺的撑起了这个家一一他学会了撅着屁股往地里推粪，也学会了唱山歌似的使喚牲口，庄稼地里的营生，几乎都拿得起来。老苍最看得起这号庄稼小子。大满做活儿，老苍会眯缝着眼晴瞅，每逢得意之处，便会夸赞几句:”妈妈的，是只上山虎！”

大满做活不嫌累，他更喜欢庄稼人爬不上炕的季节。那阵儿，累的真舒服一一香娟一只胳臂挽着一只饭篓，人隔老远，声音却先到了:”爹一一，大满一一，饭来了一一！”风好爽，声音甜滋滋，香娟扎两条小辫子，饭送上来，她就停在一边瞧。看着大满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嗤嗤的笑个不停，一对小”酒窝”凑到大满耳边，骂一声:”你是条小饿狗！”大满也就真的”汪汪”叫两声。香娟高考落榜，哭了。大满变着法儿哄，直说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怎么亮光……心里跟着难受。后来想想，却又偷着高兴起来。他忍不住，把心里想的美事说给香娟听，挨了香娟一指头:”美死你吧，再住三年，拿花轿抬俺！”大满的眼晴铮亮，一把抓住香娟的手:”真的，咱们一起干！”

锯齿山沉默无语。

”水洞”工程叮叮当当凿了十多天，却见不着星点活水。这是办饲养场的头项工程，见不着”泉眼”，一切都没指望。选”水洞”地点，老苍叔是”军师”，他点点划划，阴阳八卦，亮出许多招数，才选中这个地方一一树茂草绿，湿气滋润。老汉当即神仙般用手指定:”开凿！”。于是，大满就领着二锁、六柱”凿”起来，满天的火星子！

一天，二天，……到七八天的时候，”水洞”

竟凿下人头多深，好大的一个坑。大满心痛香娟，六柱推车，让她给拉绳。从坑里外运泥石，坡陡，要用劲。香娟把绳扣套在肩上，拉得死死的，屁股撅起老高，裤线险些爆开一一这时候，大满就发脾气:”六柱，你他妈使点劲！”六柱脖子上青筋便崩的更紧了。石坑一寸一寸凿下去，打”水洞”人的眼珠子急的冒火！象一群干渴难耐的人，期盼着从这石坑的什么地方涌出一股奔突的泉眼……。可这种期盼梦一般遥远，工程到了丈多深，仍未见”泉眼”的踪影，散发着寒气的坑壁渗出星星点点水珠，象几滴心酸的眼泪……

坑上面，香娟伸出湿漉漉的脖子，让她那瀑布似的黑发飘洒下来，大声喊着:

”满哥，冒出来的水够煮一锅猪食的吗？”

大满扬起泥乎乎的脸，恼火地命令香娟:

”莫说丧气话，让老苍叔过来看看！”

老苍除了当当”军师”，干不了多少活儿，不时的迷糊一会儿。香娟叫她，眼皮也不睜:”俺说了，山多高，水多高，往下凿！”香娟再冲石坑传送一遍:”俺爹说了，山多高，水多高，往下凿！”

于是，坑里又响起了石锤沉沉的声音……

大满有的是力气，他感谢这片”田土”，更为自己的主意自豪:到那时，锯齿山将建起一一排青砖红瓦的饲养场，养牛，养羊，鸡鸭鹅兔……只定很象个样子，那才是红红火火的日月。当然，这个”日月”不只属于大满一个人。记得那天香娟约大满商议事情一一往日里都是当老苍叔的面，说话无遮无挡，可这回香娟偏要不再家里，说一声:”满哥，跟俺走。”大满就跟着走一一扯絲拉线的山路，暖融融的春风，香娟那流泉似的披肩发象一抹被染过的云……，大满壮壮胆子，从”云端”一直望下去一一这眼睛真是个坏东西，他盯住那两片凸凸的地方，竟激动的大声叫起来:”香娟，香娟！”香娟惊得转回身，送过一对”酒窝”:”咋啦？”大满愣愣的冒出一句话:”你大了！”香娟假装生气的捅了大满一指头，又是那样嗤嗤的笑:”你真是个小饿狗！”大满也又汪汪叫了两声。

下山的时倾，大满学着电影中的样子，折了一棒红红的野山花送给香娟，香娟接过来闻了闻，一个轻轻的吻，却随即扔了出去，大喊了一声:”满哥，花被人抢了！”大满应声:”谁敢？好，你等着！”香娟喀喀的笑……。那天，什么事也没商议，却仿佛什么事都商议了。

锯齿山沉默无语。

”水洞”继续往下凿，却三天不见香娟的影子。大满不支声，心里痛着:十多天了，一个大闺女天天跟小伙子干活，虽说不拿重的，却也够她受的。在大满心中，找到”泉眼”是最当紧的。老苍叔这两天似乎也有些急了，不再迷糊，围着”水洞”驴推磨似的转圈儿，有时候会停下来盯住大满楞楞的看……。每遇上这样的眼神，大满就涌出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一一成败在此一举，只要老苍叔摇一下头，这”泉眼”可就瞎了……

歇息的时候，大满偎靠着老苍，给”军师”装烟点火:”大叔，你估摸泉眼啥时能凿见？”老苍使劲抽进一口，又絲絲缕缕喷放出来，把眼睛迷成一条缝儿，往远处瞅，显出一副深奥的样子。大满也不再问，仰面躺下去。烟抽靠了，老苍把烟锅往石头上磕磕，叫一声:”满子！”

”叔”，大满赶忙应声，翻了翻散了架似的身子。

”你说，香娟好么？”老苍问的莫名其妙。

”好！”大满答道。

”嗯”，老苍顿住，又问:”满子，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娟子没对你怎么的？”

”怎么的？”大满懵懵懂懂的抬起身。

”嗯”，老苍叔叹口气:”你傻小子不会。”扔下这句话，便搖摇晃晃的下山去了……

月亮渐渐移去，坑底那幽幽的光，仿佛隐于大山深处，大满恨不得随那幽光一起探下去，找到泉眼，打开水洞。可太暗，太黑，坑底那一层浅水下面便是坚硬的石磞……大满要找到”泉眼”，他不想败下阵去……

二锁来了，扶钎。

六柱来了，撑锤。

”满哥一一”

是香娟那甜甜的嗓音。大满心里一阵颤动，却硬撑着不抬头，他怕看见香娟那一对”酒窝”……

香娟送来了大满的早饭，大满接过来闷闷的吃，没滋没昧的嚼咬……

刮过一阵山风，沙子飞起，香娟掩了饭篓，夺过大满手中沾上沙的半个馒头，一点一点的掐着……

”满哥，这水洞莫打了。”

”咋？”

"小蹦蹦懂。他说咱锯齿山属贫水山系，打不出泉眼。”

”俺也懂。`白日做梦`。大满从香娟手里夺回馒头，连沙子一同吞了，那眼神让香娟害怕:”蹦蹦昨不见我？念了几年书，就六亲不认了？”

”他说你会恨他。”

”蹦蹦亲过你？”

”……”香娟低头，认了。

大满顿时觉得要晕过去，恍惚中，矮香娟半头的蹦蹦正搂抱着香娟:，脚跟翘起老高，就在那个开满野山花的地方……

”满哥，俺要走了。”

”跟蹦蹦去？”大满仿佛坐进了坑底。

”嗯，他介绍俺给一个厅长家做保姆，人家答应两年后给安排工作。”

一团轻柔的气息扑面，那对”酒窝”很近，很近……

”满哥，俺对不住你。”

只要一转头，大满就能稳稳的亲住香娟。”你傻小子不会。”老苍叔的话真难懂。也不必懂了，他轻轻扶住香娟的肩头，望着远处飘浮不定的云块:

”香娟，满哥送送你。”

说完，转向坑口，冲二锁，六柱喊了一声:

”点炮！”

炮芯点着了，火星儿灼灼的往石坑内燃进一一锯齿山靜得出奇……

稿件修定于2020.9.16山东威海乳山市高格庄村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