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金沟就是老家村西头的一条烂泥沟,头层土往下是”牛干浜”,再往下丈八便是铮铮的岩石了。”小金沟”这名字可上朔到十几代。据传是那一年某日傍晚,县太爷出访在此落轿,站于沟旁,猛然间荫蔽处窜出一只皮毛闪亮,泛起灿黄颜色的黄竄狼,沿沟底箭似的驰去,划出一道金光灼灼的火线……
此情此景,县太爷激动而又兴奋,随口喊出:”这乃非同寻常之沟,有藏金之相。”回衙后,浓墨挥豪写了”小金沟”三个大字,命人打凿镌刻,立碑于沟边,还放了好一阵子鞭炮……
老家的村名原本叫”小西沟”村。村西那条不宽不窄,不长不短的黄泥沟打老辈就有人来这里淘金。年复一年,岁月如梭,老鼻子年头了。后来发生了一个乐极生悲的故事,吓得村人收拾了淘金的家什,”刀枪入库”,也就断了发财的念头。
金栓是我儿时的发小,一起生,一块长,同年同月同岁,很要好。他是那个”乐极生悲”之人的笫四代孙,自然是爷爷的爷爷。却论淘金这个行当,金栓这位祖爷有着极深的道行,看看泥色土相,就能摸到”金脉”,跟在他的后面总会多少有些收获。因这本事,村里的人不论大辈小辈,都称金栓祖爷为”金爷”。金栓挺会讲故事,手舞足蹈,活灵活显:说那回祖爷找了个杂草遮掩的隐洞,神不知鬼不觉,一个人”吃独食”,掏金的活儿,不喜欢闹腾,金怕惊着。我问他:”那你祖爷淘着了吗?”金栓摇了好一会头,真难过似的叹了一口气:”淘着了,老大一块狗头金。”这小子还作诓,我着急的问:”那是多老大?”金栓又是一声长叹:”多老大也没指望,金飞了,祖爷爷也跟着去了。”我目瞪口呆:”怎么啦?”
”洞塌了!”
我恨不得给金栓一个耳光,这小子做鬼脸,把住我的手:”别发火,听俺爹说的。”
一个小西沟村做了多少辈子的”金梦”……
县太爷巡乡莫名其妙的巧遇,倒引出了一件功德一一他那”小金沟”三个字,只是一字之改,又雕了石碑,往小西沟一立,煞是惹眼,鞭炮响过,小西沟这个村名便被”小金沟”而取代。金栓爹传说的故事也不在那样神密阴森令人望而生畏了。
小金沟渐渐升腾起人气……
夏天是顽童尽情开心最美好的日子一一上树玩鸟,下河抓鱼,扑通扑通钻水库,少了家教的孩子还有半夜偷瓜摸枣的……而俺小金沟的发小们干正事,跟着大人们去”淘金”,而且还有组织体系一一"光腚金帮”,当然名字是大人给起的。金栓因为家里有淘金名人,就沾了些名气,大家选他当”帮主”。淘金的人喜欢下雨,越大越好,淘金淘金,离不开水。”光腚金帮”的表现满村叫好一一雨中行,每人头顶两扇大葫芦瓢,小铁锨、小铁镢分肩而扛,身上更好看,光溜溜,只有一”根”布絲,是遮丑的小裤头。那时候电影少,尤是偏远农村更难得一见。村里有个老头看电影睡着了,有人推醒他,老头不耐烦:”别,别,《红孩子》。俺这都看第七遍了,心里装着哩。”老头是不是真装着了,不知道。反正我们”光腚金帮”滚瓜烂熟:”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嘹亮稚气的童音穿破雨幕,直往天上而去……
淘金是正南八北的技术活,大人们用的家把什很考究一一梨木或枣木,反正都是木质坚硬且纹络细腻的材料制成,形似两头敝口的簸箕(大人都叫它是”金簸”),再配一套木制三角支架,这”簸箕”就被吊在了空中,选好了地儿,上土,灌水,再上土,再灌水,……淘金人就这样站在旁边,用两只赤裸的胳膊,左右摆动”簸箕”,任凭大汗淋漓,臂上的肌筋似崩紧的琴弦……。似乎大人们每次都有收获,待”簸箕”里的泥土反反复复筛尽,剩下的便是一粒粒细密的黑色”金屎”,显出黄色亮光的那一粒,就是真的金了。不过,取金的时刻大人是不允许身旁有人的。
金怕惊着。
可我们”光腚金帮”就惨了。不要认为头顶上那两扇瓢是遮雨的,有大用处一一相当于大人们的金簸箕,一扇盛土,另一扇供水,淘金的样子就象我奶奶的淘米,一瓢一瓢的进,又瓢一瓢的出,到最后,瓢底剩下沙子……。我从心底为自己加入”光腚金帮”感到惭愧,”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可准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高兴而去,空手而归。要说最对不起的人是奶奶。她是个非常爱面子的老太太,乐善好施,助穷帮困,在村里德高望重,亲孙子恨不得含在嘴里,是我心中敬仰的”圣母”。我加入”光腚金帮”,奶奶大力支持,还为我准备所需的物什一一沿着院墙根,栽上一大圈葫芦,熟了,晾干,就做成一堆一堆的葫芦瓢。年复一年,奶奶到底为我做了多少扇葫芦瓢,难以计数,只知道,很少有”完壁归赵”的,几乎都成了半瓢。
奶奶总是笑笑。
我要上学了,奶奶非常隆重的做了准备,精致的小书包上刺上了一对可爱的小葫芦。
奶奶送我上学,拉着我的小手,去校要路过小金沟,奶奶要我停下,她指着这片地方,问我:”孩子,记得住吗?”
我认真的点点头。
奶奶又说:”孩子,故事都是瞎编的。淘金难吧?好好学习,你真正淘金的日子,今天才开始。”
我似懂非懂。
一天天长大,又一天天变老,奶奶的话让我受益终生……
稿于2020.11.23威海市九峰山下澄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