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健
人,都有自己的日子。我怎么也想不到,三哥会把自己的日子打发的那样从容、坚靭……
”三哥”是我老家的辈份称呼。上辈子有缘,两家人住在了一个胡同,而且是东西对门,鸡犬之声相闻,人进畜出听声便知。
三哥排行老小,大我十岁。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三哥家的门里走出过女人,弟兄三个,一对半光棍。
三哥三弟兄,有明确的家庭分工,是他们母亲的临终安排,也是遗嘱。那年三哥十四岁,母亲握住三哥的小手,说:”三呀,书别念了,娘不在了,家得有人操持,吃喝缝洗,鸡鸭猫狗,娘就交给你了。”话音落下,娘的手松了。悲上加悲,三哥大哭,那凄凉与绝望的嚎啕,传的满村人心颠……
三哥脑瓜很灵,学营生开窍挺快,没用多少日子,母亲交办的活计他能干的井井有条。对门邻居,三哥管我母亲叫嬸,不会做的活儿就拜我母亲为师,一学就成。背地里她经常念叨三哥:”这孩子心灵手巧,言和人善,如是个闺女,长大了准找个好婆家。”每次说完,母亲总是要深深的叹一口气,充满着惋惜。有一次家里包饺子,母亲盛满一大碗,正是傍晚放工的时辰,母亲推开了三哥的家门:”三呀,给你哥的晚饭做好了没?”三哥听出母亲的话音,应声跳下炕来:”嬸来了!”他一手一只开了囗子的鞋,一手捏着针线:”俺正给二哥补鞋呢,他天天摆弄石头,鞋都买不起。每次补完,满手指针眼儿。”说着还直笑:”嬸,你总是送这送那的来,再说你把营生都教给了俺,别再操心了。”母亲竟默言无语,望着满脸孩童气的三哥,她眼睛里似乎噙着泪花:”孩子,鞋帮布料硬,你得有个顶针才是。”
母亲送给了三哥一只上辈传下来的金黄黄磨得亮光光的铜顶针。
日子过得飞快,它象三哥手中锅刷子,日出日落的往复,又象三哥手中那男人的针线,千缝万补,岁月荏苒。他长大了,二十大几的小伙子,长得白净俊俏,挺挺玉立,人前闪过,能吸住眼睛。母亲又是感叹:”小三要是个闺女就好了,投错胎了啊”。
母亲话里有话。能生穷命不生穷相,有个俊俏模样,比啥都好。却三哥命里实在是不济,”模样”好,白搭。。大哥娶妻”出窝”,还生下一对儿女,农忙时节,三哥就兼上了男媬姆。拉大了侄儿,侄女。二哥因常年开山劈石,风寒入骨,四肢患疾又是严重的肺气肿,几平成了废人。
其实,为三哥撮合婚事的人不少,我母亲就是最具权威性的一位。
张家李家一口话一一只要不和三哥那废人二哥一块过,就应了。这话自然是躲不过二哥,扯住三弟,手颤抖着:”兄弟,娶你的媳妇吧,二哥不连累你。”
三哥说:”二哥,这话你跟娘说,娘说好,就中。”
二哥说:”娘没了”。
三哥说:”我就是娘!”
二哥呜呜的哭了。
那个年代,都穷。政府干方百计为百姓爭取些生计,我老家增加了一项”勾花”的民间手工副业。”招商引资”,我母亲是有资格的。她领来了”撒花”的经营者——来料加工,对方出勾花线,给图样,加工方按图索骥,验收付费。于是,我家便热闹起耒,炕上,地下,大闺女,小媳妇,一人一根勾针,快乐的不得了。活儿干下来,验货结账,众人喜笑颜开一—来钱了!
母亲惦记着三哥,就把他请来”观光”。三哥见着这个场面,手足无措,大闺女,小媳妇,晃得他一脸透红:”嬸,你叫我干啥?”
母亲说:”学勾花。”
母亲这一句话,三哥就真的学起了勾花一一勾线,回针,再勾线,再回针,来来回回一朵洁白的小花,从三哥手中脱颖而出,令他身边的女人惊叹不巳。从那时候起,三哥又多了一份手工副业收入。
母亲的一片苦心,没有回报。她原本想在勾花女人中为三哥寻个媳妇,却最终无果。这是母亲终生的遗憾。
又过了许多年,”废人”
二哥走了,我的母亲、父亲都走了。老宅空了,我的心也空了。因为哄孙子的原因,我和老伴住到了城里,老宅的钥匙一把都交给了三哥。
回家看三哥,他还是那个样子,单身一人,无忧无虑,还养了一只小狗,取名”天赐”,晃头摆尾,很讨人喜欢。
晚上,三哥做了好几道菜,摆酒把盏,直到酩酊大醉。他说要唱一段山东吕剧,我鼓掌助兴,一声清喉,唱腔响起:”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为什么,太阳落在东山下,月出正西明了天……”
鼾声响起……
三哥,你是我心中的太阳!
稿于2020.2.4威海市九峰山下澄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