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巳经过时的故事。岁月如梭,时光荏苒,却那位倔強执拗,碰南墙不回头的包奎老汉总是在我心中时隐时显,挥之不去……
包奎老汉病倒了!
包奎是一九三七年入党的老党员。今年84岁,只身一人过日子。远房孙子包玉赶来,请医生给包奎看过,又烧好开水,轻轻叫道:“爷,吃药吧。”
老汉没有听见,他的脑中象小时候看“拉洋片”——一格又一格,转得那么快。突然间,“洋片”停下不动了,片子上一位生的虎头虎脑、敦实健壮的小伙子注视着他,亲切地叫了声“爹!”包奎的心猛地抖了一下,这不是想了四十年的儿子吗?眼泪顿时涌出了眼窝……
那是1948年冬的一个夜晚,当兵的儿子突然气喘吁吁的跑回家来,帽徽、胸章也不见了。
“怎么回来的?”包奎怔了怔,问道。
“爹,儿子回来孝顺二老。你们就我这一个儿子啊!”
开小差,当逃兵!老汉那个气呀——老伴挡不住,他一把抓过儿子:“部队说过江就过江,你害怕了?”
“不,爹……”
他没让儿子把话说完,至今他也忘记是打了儿了一拳还是一拍掌,只记得儿子擦干了眼泪,朝爹娘磕了三个头,走了。
从此,再没回来。
小子,你别老死劲的看爹,爹没后悔。是噢,爹不该打你,应让你吃顿热饭,加点衣裳,好言好语送送你。可你知道吗?你走后,接着又有六柱、大栓……十六个“半桩子”学着你的样子也参军去了啊!
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儿子倏地不见了。包奎使劲喊着儿子的乳名,睜大了双眼。这时他才发现,周围围了好多人。原来自己刚才到“阎王府”走了一遭。他定定神,觉得手中握着什么,看时,是个蓝布包儿。噢,怪道梦见了孩儿呢,是他来过了。这包里是政府发给的烈士抚恤金,当他每月把钱领回的时候,便放进这蓝布包,捧着和儿子说会话儿,然后放到枕头下。不记得多少回了,再难。再苦,这钱总是不敢花,因为他老早就把这包钱安排了用场。今个,该是交待一下的时候了。包奎老汉用两手慢慢抚弄着蓝布包,决定再跟儿子商量一下……
中午时分,远房孙子包玉带着蓝布包,去找村支书金坤,恰巧在路上遇见了。包玉从怀里掏出布包,说:“金坤哥,二爷叫俺把包送给你,里边是他积攒了四十年的抚恤金,说是全部作党费交了。”金坤说:“我正要去看他老人家,谁知今日县里派人来了解化肥供应情况,眼下正等用……”金坤说着,接过布包,急忙忙打开,立即满脸都是笑儿:“小包玉,不瞒你说,今晌我可栽了,没料到,三个人,一对半大酒缸,我家的酒全给撩出底。正想找会计借钱添酒,你来的太巧了,雪中送碳哪!你回去告诉二爷,客人走了我去看他。”说着,从包里捻出几张大票,奔供销社而去。
说来也够金坤为难的,这年头化肥紧张,他这当支书的窜火冒烟,正是小麦返青急需追肥的节骨眼儿,县里派来“大员,金坤是个机灵人,岂能坐失良机,在自己家里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喝干了家藏的两瓶“二锅头”,跑供销社又拎回了两瓶,使尽浑身解数,与客人说着,,喝着,磨着,看来,酒不醉人就别想抠出“肥”来。
“咚!咚!”有人在用力敲门。
金坤透过窗囗往外看,天哪!包奎老汉被包玉搀扶着,怒气冲冠,满脸冰冷!
金坤跳下炕,撒着鞋,赶忙迎了上去:“二爷,你还病着,怎么……俺正打算过晌去看您,快进屋吧!”
包奎没动,脸色依旧,一字一顿地说道:“金坤,还俺的布包!”
金坤花了包里的钱,心中有些发毛,他知道老汉的脾性,笑嘻嘻地说软话:“二大爷,你那来这么多钱?留着花吧,党费照数交就行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布包,满脸不好意思:“二爷,我在里头拿了三张大的,过后再还您。”
包奎老汉没接布包,却大声吼道“你小子好大胆,手敢往包里伸。战爭时期,照共产党的家法,你这颗脑袋要搬家。这是党费!党费!”
金坤慌了,照包二爷这顿咋唬,还不坏了化肥的事儿?赶忙附耳上来:“二爷,炕上坐着的是县里来的人,管化肥……”
包二爷拿眼睛向屋内扫了扫,对金坤道:“你怕?好,你怕,俺不怕。俺就见见县里来的人!”说着,迈进了门坎儿。
三位客人虽都有了几分醉意,但还是礼貌的跟老人打招呼:“大爷,来,喝一杯,喝一杯!”
包二爷恨不能把桌子翻了,但他忍住了,反倒强作笑容:“各位是县里来的?”
“是。来摸摸化肥需求情况。”客人回答。
“都是党里的吧?”包二爷再问。
客人点点头。
“那好,那好……”包二爷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发了黄的牙齿咬住嘴唇,从金坤手里接过蓝布包,慢慢解开,搁在了桌子干净的地方,用哆嗦的手指着那些钱说:“同志呀,这是俺儿子的生命钱。知道吗?你们喝的就是这钱,俺是用它交党费,你们却把它当酒喝了。”包二爷缓了一口气,又接上:“你们喝下去心里舒服吗?痛快吧?好,如能把村里的化肥给了,你们就喝吧!喝吧!”
县里的人被当头一“闷棍”,大眼瞪小眼,傻了。
包二爷被心中的怒气憋紫了脸,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盏几乎蹦了起来。随后,一把推开呆若木鸡的金坤,在他的耳边留一句话:”听着,包里的钱少一个子儿,俺饶不了你!”说完,走了。
过了不几天,化肥送来了。卸车的当儿,包二爷看到了支书金坤腰带上掛着的“蓝布包。金坤觉出了包二爷的眼神,用手使劲往腰上拍了两下:“分文不少”!
一场及时雨,把满山遍野的庄稼地洗涮的娇艳欲滴,正在返青的麦苗,郁郁䓤葱,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包奎在大田中站立着,脚下是绿色尽染的沃土,头上是清澈碧透的蓝天,春风中的包奎一动不动,象一尊坚挺伟岸的塑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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