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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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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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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短篇小说)

 

  

从刚才被轻轻地关上,后来又被风轻轻地吹开的房门的缝隙中,他看到她坐在斜对面客厅里的沙发上,手势熟练地织毛衣,时而略微地抬起头来,像账房先生那样,从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的俯角中,探望一下正在播放的电视剧。

他凝视着这个自己生命中的女人,想从这种她浑然不觉的自然状态中,更多地认识对方。

虽然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他却从未这样认真仔细地观察过她。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没有必要。因为他一直是了解她的,而且自以为了解得很深,否则当初也不会走到一起。后来他却对此越来越怀疑,甚至有时觉得她是那么地陌生。

比如眼下,她低头皱眉,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就使他感到很好奇。

这种类似的情景,他以前不是没有看到过,但这和在麻将台上,她专注热烈的神情,尤其“啊,杠开自摸”时,那种兴奋激动的叫喊,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现在却显得这样文静、优雅、甚至于端庄。他心里感到很温馨。他希望她能一直这样,不要老是出去,把他一个人撇在家里。

他知道这种思想有些幼稚狭隘,甚至自私和没有出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能仅凭个人的喜恶,干涉和剥夺别人享受生活的权利。何况除了和单位里的小姐妹,过去的中、小学同学,聚会、唱卡拉OK,还有喜好打牌外,她并没有让人指责的地方——但他就是希望这样。

他喜欢过家庭生活。他爱这个家,觉得这个家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所有的一切。即使无所事事,两个人也要尽可能厮守在一起。万一有什么事情,彼此也好有个照顾。

可她对这一切,并不十分理解、心悦诚服地接受。她是他的全部。他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很小的一部分——她还时常不无抱怨地说:“奇了怪了,我现在连人生自由都没有。”——所以他有时觉得实在不能忍受。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和她毅然决然地分手以后,自己又会重新回到这个家来,而且是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

连马儿都知道一往无前,不肯吃回头草谁都不会做这种轻易选择,这样不知羞耻地打自己的脸,面对那难以言说的尴尬。好像世界上除此就没有别的女人了。

当然他完全可以有其他的选择,虽然将近天命之年。但这种以前心里多少希望的机会,终于来临的时候,他却有些心灰意冷,顾虑重重,不想再做新的尝试。

想不到他会这样在乎她,心里总是忘不了她,更想不到是,分手以后,她会这样痛苦绝望,说出那样深刻而富有哲理的话来:“现在即使想吵架也没有人吵啦!”

他被深深地感动了,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残忍。因为她并没有大的过错,除了有些贪玩,性格有点倔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有些像假小子。小时候,她的父母也确实叫她“假囡囡”。

可他自己也不见得好到那儿去,甚至脾气更坏,更加地暴躁乖戾。但这似乎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毕竟是个男人,一个无论在家里还是社会上,都要有所担当,不能太软弱的男人。而她是个女人,应该温良恭俭让比他更加看重和珍惜这个家像他这样勤劳、善良、顾家、体贴和智慧的男人,她到哪儿去找?还不满意总是争强好胜

当然这话说得有些夸张。因为她不是这样的人,至少不经常是这样的人,事实上是个很贤惠的女人。虽然有时候他觉得受不了,但妻子应尽的责任义务,该做的她都做了,而且心灵手巧,尤其饭菜烧得很香,所以后来事情发展到那样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有很大责任。

也许他太骄傲自负了,但他终究还是回来了,令人不可思议地回来了,即便在她恳求下——这个理由还是说不过去、站不住脚、显得牵强附会。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哪究竟是什么呢?

或许正是这种内心的疑虑困惑,使他一次次提起笔来,并一直和她保持藕断丝连的关系,希望这样能有助于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得到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

这种不甘寂寞又无可奈何的尝试,他自认是有些基础的。因为他不是个无聊的人,又侥幸受了几年滥竽充数的高等教育——凡是喝过几滴墨水的人,或多或少,都曾经怀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希望梦想——所以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话要说。比如童年不幸的经历——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就赞同“不愉快的童年造就小说作家”的这种令人鼓舞的说法——和对母亲难以忘怀的深深愧疚。

即使这样,他还是不由地怀疑,这种努力和坚持,是否有实际的意义和价值,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告慰自己一事无成的人生。不仅因为这种白日的作家梦,太过渺茫,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能力,而且他几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

事实上,他早就放弃了,虽然心里很惭愧,觉得对不起自己,因为他过去付出的太多,梦想得太久。虽然他至今没有获得期望中的成功,至少说明他不是个庸俗的人。

要不是因为她——不管这种深受伤害的心灵的感情激发,多么出乎意外——他心里还是很感激她,觉得她是自己精神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

要是她性情温顺,整天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他也就不会这样孤单寂寞,这样满怀悲哀怨愤,也就没有太多的时间,重拾过去的希望梦想。

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要狠心地离开她,是不甘碌碌无为的一生,想以此激发自己,乘自己还有精力,孤注一掷地最后拼搏。

尽管事先几乎把一切都考虑过了,他还是万万没想到,离开这个家以后,自己会那样痛苦、觉得孤独,心里总是牵肠挂肚的、始终放不下她,为她的健康和处境担忧。

这个时候,她刚巧进来了,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一个人在里面干吗?还在写东西啊?”她递给他一杯热好的鲜牛奶。

“不看电视啦?”他不知可否地点点头。

“剧间休息。”她这样回答,一边挨近写字台上的电脑,含蓄地问:“能看看吗?”

“还没写完呢。”他所以这么说,是怕她看了会不高兴,尤其听她曾经不无调侃地说:“其实不看我也知道,反正是你怎么怎么地好,别人如何如何地不好。”

他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虽然并不完全对。因为源于生活的文学创作和实际生活毕竟是不一样的,有本质的区别,否则也就不能成为高于生活的艺术了。

何况,他也没有这样心胸狭窄,而是全身心地投入,满怀真诚坦白地写作。也许正因为这样,其中的内容才更加地敏感,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所以他不能不有所顾虑。

虽然他曾经答应给她看的小说,早已完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都是实际生活中发生的的事情,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说就是为她而写的。为他们将来可能的和好,创造条件、提供一个解释前嫌的机会,让她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多么地爱她,多么地在乎她。

为了避免因为自己的主观臆断——即使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也不可能完全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难免会犯自以为是的错误,何况他是这样地生性敏感固执,涉及的人物又多,使原本看似简单的事情,变得愈益地纷繁复杂,最终滚成了一团千头万绪的乱麻——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造成日后可能有的麻烦,他在写完《一个熟悉而陌生男人的自述》的中篇后,并没有急着尝试投稿,而是采取一个较为折中的方法,意犹未尽接着写了现在的这个短篇。

虽然限于篇幅,后者的人物思想感情没有前者深入细致,心路历程没有完整展现。也许正因为撇开这些“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孰是孰非的内心纠缠,他才有可能像现在这样单刀直入,聊以自慰地解释内心多年的疑惑,获得了表面看似的平静和自圆其说的结果。

这些当初的设想,现在却没有了必要。因为他这个“游子”已经回家,而且回家的感觉比原先估计得要好。

她现在变得温顺多了,对他比以前更关心体贴了,除了双休日下午偶尔出去“过过念头”,搓一会麻将外,白天晚上,基本上都呆在家里。

当然他自己也改变不少,比以前宽容、不那么较真、对她更尊重了。即使对事物有不同的认识看法——这是在所难免——他也不会再强加于人。比如在吃饭时候,看到无孔不入、天花乱坠的虚假广告,庸俗无聊的娱乐节目和胡编乱造的电视剧,尤其是“手撕鬼子”的抗日神剧,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令人扫兴地轻蔑鄙视、横加指责,因为她就这点爱好消遣。虽然他现在除了新闻,基本上不看电视了。总之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喋喋不休、争论吵架了。

每当他一个人在书房的时候,她会不时地进来看看,如同今天下午一样,不是端来一盆水果,就是问他茶杯里要不要加热水,或者随意地聊上几句。

尤其晚上睡觉或早上醒来,他时常会发现,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侧脸躺在枕头上,先是瞪着那双和面部相比显得过大的晶莹的眼睛,静默出神地望着自己,然后用手在他面前晃悠,要是见他还没反应,就会自言自语地说:

“小眼睛,眼睛到底睁着?还是闭着?”

等到他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做啥!手晃来晃去。”

她接着不无亲昵地感叹,“‘小眼睛’,眼睛是小,‘一线天’,一点也看不清楚。”

“啊哟,算你眼睛大,外星人。”他则反唇相讥。

还有天冷的时候,她会把身子紧挨着他这个“汤婆子”取暖,一边嘴里“啧啧”地称赞,或者把小腿搁在他的身上,或者人依偎在他的怀里,把头倚靠在他的肩头,彼此说些轻松愉快的话。有时她会冷不丁地掏他咯吱窝,挠他的痒痒,两人开心地傻乐。

每当这种时候,他心里总是感到很温馨,想起以前她不止一次说过的话:“两个人伴伴老蛮好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以为她有些自私,在推卸责任。因为他感到自己还身强力壮的,感觉那一切离自己很远。现在,他却不这样看了,甚至觉得很受启发,不知是因为人生的觉悟,还是心态有些变老了。

过一会她出去了,一会又进来了,因为又到了广告时间。

他现在觉得日子过得很快也许自己真的老了,他时常不无感叹地想,虽然他对“关于时空和引力的基本理论”的高深莫测的“相对论”,缺乏了解,但有一点他自认是对的、是可以想象的,就是不同年龄的人,对时间的敏感度是不一样的,尤其到了晚年,人对时间和事物的感觉,就会更加地迟钝,对痛苦的感受也会变得越来越麻木。生活也因此感觉不那么空虚无聊,难以忍受。

这次她捧着一盆温度很高的热水,他晚上睡觉前有烫脚的习惯。

“啊哟哟,不好意思!”他满怀感激、真心诚意地说。

“老婆好吗。”她有些黄婆卖瓜。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他不无幽默地说。

“呸,”她亲昵地啐了他一口,“臭美吧你。”

“你看,某些同志刚刚表扬就骄傲起来了。”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觉得很享受。

客厅里传来了潘美辰的“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随后他听到她在和谁通电话。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我想要有个家》这首歌,作为手机的提示铃声。它太长、太耗电了,要是你不及时接听的话。

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虽然这首歌他以前一直在唱,其中的歌词都能背得出来,但此时此刻,这首歌好像是专为他一个人唱的,那样形象生动、满怀恳切而又耐人寻味······

是啊,他太想有个家了,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当人孤单······寂寞······、疲惫······伤心和流泪的时候,总会想到、希望得到安慰和温暖的家。

                    

  鸣 

                                       

                                       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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