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 越
(短篇小说)
尽管镜子里面的人,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他还是从那人的眼神中,捕捉到隐含的忧郁和迷茫。于是,他不无讥讽地微笑:“哎,朋友,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蒜!”
随着这声问,对方的神情,顿时尴尬起来,就像退潮的堤岸失去水面的掩映,暴露出底下的滩涂淤泥。这种揭去伪装的恼怒,又不住变化,直至完全泄露心里的沮丧。
现在的这张脸,才是他熟悉的,所以平时总是竭力避免徒劳无益的审视,如同相貌丑陋的人本能地躲避镜子一样。此刻却不能不面对这种严酷,与其说勇敢,不如说绝望,因为他正遭受着难以忍受的羞耻屈辱。
于是,他觉得自己像个等候宣判的囚犯,又忐忑不安地在公园门口的树荫下徘徊,满怀虔诚地祈祷,又想让这一切尽快结束,或者永远不要开始。
明知道怎样的结果,还是心存侥幸地期望,尤其看见侄儿外甥,也都成家立业,心里更不是滋味,把男婚女嫁当作人生最重要的目标追求,衡量得失成败,幸福与否的唯一标准。
他时常不无苦闷地想,那至今八字没有的一撇,究竟在哪里?这个人理应是存在的,连铁栅栏围墙内,在花丛中你追我赶、相互嬉戏的蝴蝶,都有与之相适的另一半。
也许惺惺相惜的她,正像他一样翘首期盼,说不定就在眼前的行人中,或者随即将要见面的哪个人。
他神情恍恍惚惚的,仿佛不是生活在现实,而是身处另一个世界,感觉一切那样的陌生遥远,不知从哪儿来,又到何处去的人们,神秘地穿梭来往。
原以为只是在敷衍,最后仍不免失望,还惹人生气。亲友们如此热切的奔忙,他却穿着平时的衣服就去了,也太不近情理了。
而且这是他故意的,如果事情不顺利——按照以往的经验,很难期望这一次会有意外的收获——就可以在心里安慰自己,因为他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与其蒙受羞辱,不如被人误以为没有礼貌,心里好受些,不至于太丢人现眼,让别人不要再管的闲事,就让他自生自灭。
心里明白的事,不一定能做到,心里越是清楚,情感上就越是难以接受,谁也不愿意否定自己,明知道仅凭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很难被人接受,他还是希望有人能不以貌取人,发现他内心的善良。尽管他的表现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除了“今天天气真好。”他竟然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如同一张破损的唱片,老在一个地方打转。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即使现在想起来,也羞愧得无地自容。
“李丽怎么还没有来?”
“没没关系,可可能有事情耽搁了。”
当介绍人为女方的姗姗来迟,表示歉意的时候,他竟然感觉如释重负:也许这样更好,自己没有出丑露乖,又有了轻视对方的理由。
他获得瞬息喘息的心情,却并没有真正轻松,反而因为机会的失去,变得更加迫不及待。他这时才明白,对这次约会,自己看得多重,所以不修边幅,并不是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采取的预防措施,在那注定的结局到来的时候,不至于太难堪。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相对亲朋好友“皇帝不急太监急,好心当作驴肝肺”的抱怨,他尤其不愿看到母亲怜爱忧伤的眼神,从这匆忙的一瞥中,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个缺胳膊少腿,患有先天残疾的孩子,透过时空隧道,看到一个孤独的老人,悲哀凄凉的晚年。
很难想象,当得知星期天晚上约会的消息后,他复杂微妙的的感受,虽然“嗯嗯噢噢”,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兴奋激动得接连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尽做些古怪的梦,其中一个更是荒唐,早晨醒来还心有余悸:
他与相识不久的女朋友,在饭店里吃饭,忽然奏起了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随后影影倬倬进来许多人,向他举杯祝贺。
他晕晕乎乎地喝多了,敬酒的时候,脚下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发现桌腿间有一个破碎的小镜框,里面有一张他和一个看上去温柔贤惠的女人的合影。
他惊讶地抽出照片,这时从小镜框里,吱留冒出一股轻烟,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忽然披头散发,变得面目狰狞,像野兽一样舔着嘴唇上的血迹,歇斯底里地吼叫:“算我瞎了眼,找了你这个窝囊废!”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刚才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再也忍无可忍:“好吧,离婚!这种日子谁受得了。”
“你们不要再吵了!”这时,房门被推开了,传来一声稚气的哀求。
望着可怜无辜的女儿,他感到难以遏制的愤怒,大喝一声,不顾一切冲上去,恨不得把她掐死……
他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心里非常恐惧又万分庆幸。他不敢想象,要是梦中的情景,真的发生,那会怎么样?他能怎么样!
也许这就是他顾虑重重的原因——虽然这种担忧很可笑,他却无法摆脱,尤其相亲的时候,更是提心吊胆,感觉自己正陷入某种危险之中,将要铸成大错。
总是这样,心怀急切地希望,见面时却只能维持简短的三言两语,最多半个小时,只要他金口一开,就会拒人于千里,一切都成为泡影。
瞧瞧这张挤眉弄眼的脸,听听这张结结巴巴的嘴,连自己都厌恶,他又怎么能讨别人的喜欢呢。
他当时太紧张了,虽然这种“一说起谈恋爱,就想到结婚”的严肃认真,是值得称赞的,但也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不管别人如何隔靴瘙痒地劝慰,他不住暗暗告诫自己:“哎,随便一点,放松一些。”
他心里的那根弦,却越绷越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住地拧发条,以至他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呼吸越来越急促,连心都快跳了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正常地发挥,期望有好的表现呢?
长久以来,那积压在心里的烦恼痛苦,就这样从被撕裂的记忆的创口,一件件抖搂出来。怎样的羞耻屈辱啊,当时的情景,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汗流浃背。
“我不也拒绝过别人吗?”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绝望地挣扎。
“对自己看不上的女人,还好意思提!而且这能算是拒绝吗?”镜子里的人冷冷地瞪眼望着他。
是啊,他既无力表现自己,又不忍心“拒绝”别人。
“你星期几休息啊,下个礼拜天有空吗?”当遇到女方询问的时候,他连一句简短的话都说不上来,也懒得回答,否则现在就不会这样懊恼,至少他可以明确地拒绝一次:“有事的话,我会通知介绍人的。”
他越想越憋屈,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发酵膨胀。
“干吗哭丧着脸,又不是参加追悼会!”他轻蔑地冲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你这个不可救药的可怜虫!”
两人就像窄路相逢的冤家,彼此怒目而视,直到对方低下头去,他才觉得好受些。
他从未像今天感觉自己的无能和失败,那揪心的羞耻,像是遭到了电击,不时一阵抽搐,又如同小虫子在叮咬,那隐隐的疼痛,好难受,好难忍,使人惊慌恐惧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地快乐和得意,这种不同寻常的感受,毕竟不是人人都享有的。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这种奇怪的思想,当他想更深入体验的时候,那不住震颤的心的涟漪,却在逐渐消退,再也达不到先前的频率和强度了。
他这才能够较为平静地回忆自己的恋爱史,早先的刘菲,随后的张捷,刚才的李丽,还有陈颖……虽然记不清约会次数,反正每人仅能维持一次。
他怎么也不明白,平日一个人在家朗读,总是很流利的,到了紧要关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有时候他真恨自己,既然一点用处也没有,要这个聋子耳朵的干什么?还不如是个哑巴!免得无谓的纠缠——在自己随后将要拙劣的表现畏缩不前。
既然明知道会吓跑别人,又何必作这种徒劳无益的尝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这种笨嘴拙舌,不仅有碍观瞻,更是缺乏自信的表现,他又怎么能怪怨别人呢。他连日常的生活,都难以应付,怎么能承担家庭的重任呢。
要是勉强成了家,他会比现在幸福吗?
这是很让人怀疑的,因为那时他不再是一个人,不能再像过去消极躲避,何况现在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这就必须完全的改变自己。可这种实际的担当和能力,却是他没有的,至少目前还不具备。
一想到随之而来的义务责任,他就感到肩上压着千钧重担,即使嫁鸡随鸡的妻子不抱怨,他心里也决不会好受,甚至更加怨恨自责,决不能让妻子儿女,像母亲和自己幼年时那样遭受苦难。与此相比,现在的孤单寂寞,就根本不值一提,甚至求之不得的自由快乐。
世上的事实在难以预料,有时最无奈的,却往往是最好的选择。何况大多数的婚姻都不尽如意,要是自己顺顺当当的成家,不知道会怎么样,至少比现在庸俗。
虽然他至今没有写出像样的作品,将来也难以有什么出息,毕竟有自己的希望梦想。
“文学是寂寞之道。”一个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倾听自己的心声,感悟人生的真谛。
家里人都说他变了,他自己也觉得与过去大不一样,虽然还是自卑胆怯,心里却有了一种从未有过地的骄傲信心,似乎他注定不能像平常人那样生活,已往遭受的艰难困苦,就是为了磨炼他坚强的意志,方才奇特残忍的行为,与其说顾影自怜,不如说激发鼓励自己。
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作家,凡是喝过几滴墨水的人,都曾经怀有这样的梦想,何况他这样地孤独寂寞,心里有太多的苦闷无处倾诉,有太多空虚无聊的时间,需要打发,重要的是,先得发掘第一口井,一口能够感动自己希望也打动别人的心灵之井。因为人性是相通的,如果能客观公正,深入细致地认识自己,也就在相当程度上了解了人类,就能由此及彼地尝试创作更多的文学作品。
“朋友,振作起精神来,干吗垂头丧气的。爱情虽然是甜蜜的,却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人生还有更美好的理想追求!”
“继续努力吧,朋友!” 镜子里面那个留着飘逸金色卷发、长长的鬓角的英俊高贵的男人微笑着说: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既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谢谢,最可信赖的朋友。”他噙着热泪:“我一定记住你的忠告,今夜虽然没有灿烂的星光,明天太阳照样升起。在这孤独寂寞的求索中,也许有一天,那个在茫茫人海一直苦苦寻觅,却始终没有找到的容颜洁白如玉的佳人,会蓦然出现在你的身旁。
“再见,我的兄弟,希望以后不再见到你;希望我永远这样乐观进取,奋发向上。为我祝福吧,因为我的成功,就是你的成功。我的幸福,也就是你的幸福。再见,再见了。”
(啸 鸣)
2020年10月24日星期六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