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您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走这样的绝路,如此悲惨地离去。不是在年轻孤寡、最为艰难的时候,而是在儿女业已长大成人,您老人家理应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的现在。事前没有任何预兆。也许迹象太多了,反而引不起足够的重视,使我们麻痹大意了。
您总是口口声声说连累了我们,耿耿于怀地责备自己。而这所谓的累赘,仅仅因为您老人家不能再象从前那样关心照顾我们。尤其出事前的那段日子,您更是忧心忡忡,时而唉声叹息地喃喃自语:“哪能办啦,要闯祸了!”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
望着您惊慌恐惧的眼神,我感到深深地无奈和悲哀。所谓天之骄子的人类竟然这样的脆弱、渺小,为自己没有能力帮助您而羞愧万分。为什么您要如此苛刻地要求自己,不管自己年迈体弱。真让人觉得无地自容。因为要说累赘,我们才是累赘,整整拖累了您大半辈子的负担累赘。
您年纪轻轻36岁,父亲因病去世,撇下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其中最大的姐姐初中刚毕业。年幼的我只有3岁。您含辛茹苦地把我们一个个拉扯大,仅靠每月36元微薄的工资,凭着做母亲的高度责任感和慈爱心。即至我们成年,您仍然处处为我们着想,全心全意地为儿女操劳。一旦自己身体不适,您老人家心里便过意不去,觉得连累了我们。
如今这所谓的累赘终于去除,我心里却一片无着的空虚。没有您累赘的存在,世界竟是这样的孤单寂寞;没有您累赘的存在,生命也似乎失去了意义。
母亲,您知道吗!自从您去世以后,我一直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总是失魂落魄提不起精神,闲暇的时候,也难得看几本书,写几行字。那曾经的希望梦想,早已烟消灰灭。就像一个原本天赋不高的远动员,中途受了挫折,心里不能不气馁,对接下去的努力越来越怀疑。毕竟冠军只有一个,不是每个人,每一种坚持都能获得成功。即使没有荣誉和鲜花,我们还是希望看到同情的目光,尤其亲人的激励鼓舞。
唯有此时,我才深切地感受到,原来的理想抱负,除了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更多的是为了能使您过上好日子。
谁能想到,过去自命不凡的我,除了八小时上班,竟然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虽然对这种慢性自杀,心里非常痛苦,却始终无精打采。
“闲来纸笔为友,无事诗书作伴。”每次望见墙上悬挂的条幅,我非但享受不到丝毫的“自得其乐”,反而感到被人当面讥嘲的尴尬难堪。这种精神的沦落是如此地不可救药,以至于我对如同“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的电视连续剧,心里既厌烦又觉得安慰,就像提早退休的老人,以此消磨空虚无聊的时间。
想起来真是可笑,当初我那样地不自量力,竟然梦想当个作家,而且经得起时间考验。仅仅因为在业余大学,比一般人多受了几年教育,多读了几本良莠不齐的书。为了这不切实际的希望梦想,我付出了多么沉痛的代价,失去了多少陪伴您的机会,多么残忍地剥夺了您享受生活的权利。
您既不抽烟喝酒,又不会搓麻将,更讨厌“张家长、李家短”地搬弄是非,做完繁琐的家务,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收音机看戏剧节目。即使这微不足道的消遣,也因为我那“八字还没有的一撇”,得不到应有的满足。
每当夜晚,我趴在阁楼上用功。因为居住条件差,楼上朝北的房间显得低矮狭小,下面的卧室,离天花板,高不过2米,大不到7平方。我在上面更是直不起腰来。
虽然您把电视机开得很轻,声音还是穿过木栅栏,直往耳朵里灌。尤其播放广告时,那突然增大、蛊惑人心的音量,搅得我心烦意乱。为了尽可能不妨碍我,您总是看一会电视,便早早地睡觉,还时常自言自语地说:“也没什么好看的。”免得我多心。虽然每次我都很内疚,却觉得这种隐忍和牺牲,是暂时而必要的,为了将来能够更好地报答您。
有了这种思想,便心安理得起来,觉得感情上已经多少回报了您,还不住地宽慰自己:反正明日白天还会重播,您可以接着收看。我却必须争分夺秒。尤其写作不顺利的时候,更是烦躁不安。虽然我尽力克制自己,嘴里还是时常忍耐不住“啧啧”。
“哦”您总是若有所悟,随即把声音关得轻得不能再轻,就像蚊子“嗡嗡”,连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从竖立在过道中的垂直楼梯上爬下来,把音量稍微开响一点。
想起来真让人汗颜!当时我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写出来,甚至连最基本的文句通顺都做不到,“的得地”、“定状补”和标点符号,都不能准确地区分使用,却多少自以为是个作家。就是那种喝了几滴墨水,便异想天开,白日作梦的家伙。那里知道作为“寂寞之道”的文学创作,是一种怎样艰难的抉择和痛苦的煎熬。
我就像半瓶子醋,肚子里货色有限,却狂妄自负、晃荡得厉害,对别人的作品,横挑鼻子竖挑眼,一百个不满意,对自己的出身深恶痛绝。似乎只要环境改变了,自己就能脱胎换骨,一鸣惊人。
有时虽然心里窝火,却不能不忍受。大哥单位里的狐朋狗友,经常有事没事来我家,喝的醉醺醺的,扯着嗓门,在南屋直闹到深夜:“这些人也真是的,我家本来就拥挤,还来凑什么热闹。”
人就是这样不知好歹,越是对方善良体贴,就越是得寸进尺。因为我们知道,即便再怎样过分,爱你的人,尤其是父母,也不会斤斤计较,跟你一般见识。这种宽容大度,不仅没能使你心生感激,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好像爱也是一种罪过,一种难以承受的精神负担和令人恐惧的高利贷,或者他们前世亏待了你,今生必须偿还。对那些与自己并不亲近,唯恐避之不及的邪恶之徒,却处处妥协忍让,不敢招惹是非,害怕遭到报复。
这种卑劣的欺软怕硬,就连神灵都难以避免。如同《鬼怕恶人》的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样:有人因潮水上涨过不了河,便把附近庙里的菩萨用来当垫脚石。随后又来了一个人,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惊恐不安。
“罪过罪过!”信徒嘴里念念有词,诚惶诚恐,把菩萨请回庙里,拂灰弹尘,顶礼膜拜。结果不仅没有得到好报,反而受到了不公正待遇。
“为什么不惩罚那个恶人?”旁边的小鬼困惑不解。
“因为他不信奉神灵”神明似是而非,高深莫测地回答。所谓信则灵,不信自然就不灵了。既然没有了制约的手段,也就没有制约的必要了。
人们常说,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最好的良药。因为生活是必须面对的现实,如同横在路上的一道坎,迫使你跨越过去。只要你活着,还有一口气,终究要作出抉择。就象奔流的江河,不管路途多么艰难遥远,总是后浪推前浪,在迂回曲折中不息地奔流,带给我们新的感激,新的希望。
我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人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靠回忆和悔恨过日子,因为生命毕竟是现实的。只有当个人的生存得到维护,我们才可能顾及其他,才能感受生的快乐和死的悲哀,所以必须珍惜生命,尽可能好地生活。即使毫无希望,也不失为一种具体实在的拥有,而死亡却意味着一无所有,甚至这种生命的本身,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回报,因为你延续祖先的血脉。
这种迟到痛苦的觉悟,对我走出困境,起了很大的帮助。那次出人意外的疾病,更是犹如醍醐灌顶,给我当头一棒,由此切身体会到生命的弥足珍贵。
母亲,您知道吗?在您老人家去世的最初几年,我终日忧伤,沉浸在无限的悲哀痛苦之中,身心受到很大的摧残。当骨灰存放期满,兄弟三人护送您老人家的回家乡安葬的途中,我终于因为多年的精神压抑引起胃部溃疡,最后导致大出血,突然昏倒在火车上,被紧急抢救到当地的卫生院治疗了一个多月,差点丢了小命。
回想起来,之前我就觉得不对劲:人特别怕冷,身体疲软,腿脚乏力,老是想坐躺下来歇息。平时很有规律、每天上午的大便,也突然变得不正常起来,稀里哗啦地拉肚子,还发现其中有咸菜叶一样的可疑物。
当时缺乏经验,以为只是一般的感冒着凉,自持身强力壮,不仅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去医院检查,反而加了两天班,作为调休,腾出足够的时间,参加星期天的葬礼。
即使生了这次大病,我还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一次偶然的意外,以后自己当心点就是了,甚至不无迷信地以为,也许真象婶婶说的那样:“这是嫂嫂舍不得,不愿意离开你们。”
这件事情之所以拖延得这么久,也是迫不得已。虽然我们满心希望把您尽快安葬在上海,便于就近扫墓。这样就要把英年早逝、三十多年前埋葬在祖坟的父亲,一起迁移回来。为了避免误会,得先征求婶婶的意见。
幸好我们谨慎行事。因为在婶婶看来,妻随夫葬,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更顺理成章的事吗。那年清明节,您老人家带领全家,浩浩荡荡去乡下扫墓的时候,曾经特意委托堂兄找石匠,把父亲的墓碑重新凿刻了一块,似乎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暗示叶落归根的愿望。
鉴于当时的情况,我们只能把您的骨灰盒暂且寄放在殡仪馆内。三年期满后,虽然担心您再也回不来了,却不能不入乡随俗,让您入土为安了。
谁知一年后,就收到堂兄的来信,说原来散葬各处的私家墓地要归并整顿,由乡政府出资,火花后,骨灰盒集中安放在各村新建立的纪念堂中。我们趁此机会,终于把您和父亲的骨灰,一同请回了上海,安葬在嘉定的仙鹤公墓。
为此,婶婶还老大地不高兴,把堂兄臭骂了一顿。虽说我们孝心可嘉,却剥了她的面子。正如先前我们浩浩荡荡安葬母亲,她在乡邻间觉得光彩一样。
我在家接连休息了好几个月,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感触很深。尤其瞧见镜子里,那向来红润饱满的脸庞,一下子变得面黄肌瘦的样子。想起在镇卫生院将近半月,一直不停地胃出血,更是心有余悸:一个人总共只有占体重百分之七的生命之血,怎么经得起如此滴、漏、冒、跑。尽管白天黑夜没完没了的吊盐水,病情有所好转,还是没有完全控制住。医生建议赶快输血。我却硬挺到最后。
直到现在,我都庆幸当初的慎重,尤其后来听说乡镇医疗机构混乱的管理,有的竟然重复使用从城市大医院回收的一次性针筒,甚至输用爱滋病患者捐献的血。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回到上海后,在第一人民医院接受胃镜检查的情景。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别人几分钟出来了。我却被折腾了好一阵子。
“小伙子,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年纪轻轻的怎么弄成这样?”
“要赶快接受治疗,不能再耽搁了!”
女医生语重心长地告诫,使我惊慌不已。仿佛我已经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我不仅在胃部的大弯、小弯、前壁和后壁取了活检,大弯取了HP(切片)。尤其拿到化验报告,看了病理医师的诊断,查阅了可能引起病变、恶化为癌症的萎缩性胃炎等有关资料后,我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切无可挽回,又何必自寻烦恼。要是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愿意看到这样。毕竟我才30出头,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有许多美好的事情等着我去享受。要知道地球上的生物,何止千百万种,能够投生为人,是一种多大的荣幸和造化。
令人欣慰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我又感觉到那种久违的跃跃欲试。虽然没有过去乐观,目标却更明确。即使这一辈子写不出像样的作品,至少应该努力地挖掘自己,把对您的思念,用文学的形式酣畅淋漓地抒发。
我觉得小说的名字起得真诚自然。我知道这种内心的指引是对的,情感是一切艺术的生命力。至于这种愿望,最终能否实现,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清楚,就是我必须这样去做,因为心里有太多的懊恼悔恨,需要宣泄,太多的遗憾痛苦,需要释放;太多的疑虑困惑,需要分析;太多无聊的时间,需要打发,太多的孤独寂寞,需要与您老人家倾吐。唯有这样,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精神不觉得空虚,唯有这样,才能减轻内心的愧疚,求得您的宽恕。唯有这样,才感到您还在身旁,没有离我而去。
梅特林克,曾经写过一篇名叫《青鸟》的剧作。其中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死去的人活在活人的记忆里,就不会死。”您就这样活在我的心里,时常出现在夜晚栩栩如生的睡梦中,给我以心灵的安慰。何况这并非完全空穴来风,自己多少是具有这方面天赋才能的。最初的短篇小说《寒春风》,就一直感觉不错。业大的同桌朱琪说写得很经典:中国作协会员、“大地文学进修学院”的苏院长,也曾对其他学员说,我是有希望的,将来会有出息的,还专门找我谈话,勉励我不要放弃,继续努力。
寒 春 风
风越来越大了,树叶簌簌地刮落地面,象钻刀划动着玻璃,发出凄厉刺耳的声响。天穹愈益深沉,从那褐色的笼罩中,接连漏进点点星光。
天上的星,遥远而渺小;路边的灯,昏暗又微弱;靠着永恒的执着,才显示了与众不同的价值。它们似在期待,似在欢迎送别,渴望的眼睛专注热烈,迷离的目光逶迤闪烁,伴随温暖寒夜孤独寂寞的心灵。
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隆隆的卡车时而划破黑夜的沉寂。要不过了很久,斜对面公共汽车站上,才慢腾腾地驶来一辆通宵班车,撇下几个乘客,幽灵般散开去,像是执行秘密任务。
有时,夜幕下会朦胧地映现出一个人影来,头上冒着热气,仿佛茫茫雾海中夜行的船。也许你的航船,曾经驶过这座孤寂的岛屿。你就会发现那两个像小猫一样正瞪眼望着你的颤粟的身影。
你诧异地停了一下脚步,随即又裹紧衣服,向自己温馨宁静的港湾驶去。你可爱的儿女、忠诚的伴侣、慈祥的父母,还有温暖的被窝,都在等待着你,向你幸福地招手。
你远远地去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虽然没有再望见他们,却依然感觉到街沿深处那两个倚墙站立,相互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小男孩炯炯的目光。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在这秋风萧瑟的夜晚,在那寒风凛冽的冬季,鲜花盛开的春天以及夏日炎炎的无数个深更半夜。
他们为什么不回去?他们没有家,没有亲人吗?
不,他们有家,那凄凉阴森的小屋子,就在附近不远的,几条马路后面的黑巷子里。他们也有亲人,不少的亲人,现在却空无一人。
他们的父亲很早就病逝了。当时兄弟俩,大的七岁,小的不过四岁。父亲死后才一个月,初中毕业,刚满十六岁的大姐,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也因为经不起“奶蜜之地”(注1)的唆使诱惑——那可是个天真狂热的年代,后悔莫及地去了西北边疆。大前年,那个晚上时常坐在床头,给他们讲《灰姑娘》、《丑小鸭》的二姐也出嫁了。大哥随即去了市郊农场。从此,夜晚对于小哥俩来说,就更加孤单寂寞,黑暗漫长了。
每当母亲上中班不在家时,他们觉得屋子里总是笼罩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灯光显得特别昏暗,冥冥幽幽的,使他们心怀莫名而执着的恐惧。
桌下床底、墙壁旮旯,一切阴暗之处,都是那样地神秘莫测,令人疑虑重重,似乎随时都会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爪子,爬出难以形容,却骇人听闻的怪物。
“咣当咣当”的窗户,也影影绰绰像是有人在外面使劲摇晃,就要破窗而入,虽然家里一贫如洗。就连先前给他们光明支持的电灯,现在也变得狐疑暧昧起来,居心叵测地眨动着利剑一样阴森刺目的鬼眼,如同进入天王庙烧香拜拂的唐僧师徒,看到慈眉善目的菩萨,突然暴露一副副狰狞面目,变成了白骨精和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发出尖厉恐怖的笑声,随即就要向他们扑来。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了,世界显得越来越空虚遥远,仅仅剩下他们两个人似的。即使隔壁邻居家或外面弄堂里,偶尔发出的一些声音响动,也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给人安慰的同时,更加深了内心的疑虑孤单。
那种必须集中精力,依靠主观能动性才能够勉强进行的可怜巴巴的游戏,再也维持不下去了。火柴盒毕竟是火柴盒,即使你的想象力再丰富,和玩具汽车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漆黑浓重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向小屋里蔓延渗透,威逼侵扰两颗幼小孤援的心灵。那遥远而渺茫的期待,逐渐被现实的疑虑恐惧攫持代替。忽明忽暗的灯光,也似乎预示某种不详的降临。
兄弟俩彼此望了一眼,像镜子一样从各自的脸上看到内心的动摇。几声嘀咕之后,弟弟先避到门外,探身望着哥哥够着拉线朝门口移动,然后瞄准方向,猛一使劲,磕磕绊绊地从黑暗的门洞里奔逃出来。
他们就这样来到街道上,站在这里。外面虽然寒冷,但天上有星月,路旁有灯光,马路上还有汽车和行人。
这恒古不变的存在,忠心耿耿的职守,与他们的心情是那样吻合一致,成了现身效仿的榜样。过往稀疏的行人,也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减缓了内心的焦虑。更为重要的是,离家远一步,他们就觉得和母亲亲近了许多。
尽管这样,二人还是不敢走的太远,通常总是在母亲下班必经的十字路口期望等待。因为曾经好几次,遇到逢年过节或其他特殊情况,他们忍不住走开了。
母亲已经下班回家。小天使们却还在马路上等待。结果放心不下的母亲,又返回身去寻找他们。从此以后,兄弟俩就更加小心谨慎,不敢贸然行动了。
他们就这样一心一意,满怀虔诚地等待着,即使活动僵硬的身子,也时刻注视前方,还相互监督着,惟恐错失随时可能出现的期望目标。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回家去,不是因为心里厌烦。他们的忍耐远非一般人能够想象,即使初恋的情人也自愧不如。
他们是那样单纯幼稚,在这种令人焦虑的苦苦期待中,非但感觉不到丝毫的委屈,反而更加体会到母亲的辛苦艰难。
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他们,母亲才起早贪黑不停地操劳。这种对家庭高度的责任感,使他们心怀感激又十分愧疚。虽然他们当时还不能准确地区分和表达这种细致微妙的情感。这种内心深刻的经历体验,却对他们以后的生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他们就这样一直等待着,孤单寂寞、百无聊赖的心中,渐渐产生了一种侥幸的幻想。明知道离母亲下班的时间还很远,虽然街对面的日夜商店早已关门打烊,电影院最后一场的电影也放映结束。
两人却寸步不离地坚守在阵地上。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内心的诱惑越来越强烈,以致于他们恍惚地听到黑夜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们暗自许诺:还不快回去,你妈妈早就到家了。兄弟俩瞥过脸去,疑惑征询地望着对方。
“也许妈妈真的已经回家了”然后几乎异口同声地希望。
“回家看看吗?”
“好的,再等一会。”
等一会,再等一会吧。也许你们的母亲现在已经下班,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要出现在你们的面前。那神秘的声音又自相矛盾地劝告。
果然,不一会儿,“哎哎”两人互相用胳膊猛捅一下对方,兴高采烈地指着前方:“你看你看,妈妈真的回来了。”
看见啦,早看见啦!那亲切熟悉的身影、光明温暖的母亲,正风尘仆仆,一步一步迎面走来。
他们后退着脚步,躲藏在花圃围栏下或小巷弄堂中,心向神往地窥探着亲爱的母亲,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地走过去,一直拐过前面的大饼摊,这才抄近道,小鸟一样唧唧喳喳地一路跑回家去。
两人迎面躺在被窝里,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抚摸着身上的鸡皮疙瘩,竖耳谛听。
来了来啦,那细碎拖沓的脚步声,沙沙地擦着地面,又象是踩在心口上,使人激动紧张地喘不过气来。随后一切复归宁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是心里的幻觉。
正将信将疑着,门外响起了金属清脆的摩擦和碰撞声。母亲掏出钥匙,凑着月光,探着锁眼。接着门“吱呀”地开了,电灯“的笃”地亮了。
小家伙们眯缝着惺忪的睡眼,“阿嚏阿嚏”装模作样地连声哈欠,突然不无惊喜地发现:
“咩咩,妈妈回来了!”
“咩咩,回来啦妈妈!”
“怎么还没睡,又出去了吧。”母亲不无嗔怪地说。
“没没有••••••睡不着。”儿子们欲盖弥彰,吞吞吐吐地回答,各自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热气腾腾的肉馒头。
夜深深,太阳已经升起,照亮孤单简陋的小屋,相依为命的母子和煦的心田,并从那破旧的窗户中倾泻出来,划破黑夜的沉寂。
每当母亲下班回家,小哥两总是觉得灯光特别地明亮,屋子总是特别地温暖,原先死气沉沉的屋子,一下子生机盎然,充满了活力。
两人倾听着母亲“哗哗”的漱洗声,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然而这种幸运是很少有的,他们总是一次又一次返回家来,站在弄堂口,满怀遗憾焦虑地望着巷底幽深紧闭的屋门和那寒光凛凛的玻璃窗户。
不知因为寒冷,还是心里沮丧,或者受到归巢本能的驱使诱惑,他们总是蹑手蹑脚地悄悄潜入其中。好像这不是自己的家一样。
两人默默地擦脸洗脚,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五斗橱上“嘀——答,嘀——答”慢里斯条的闹钟。
要是母亲还不回来,接下去的等待,就更加地艰苦漫长了。尤其今天特殊的日子,就象对他们先前不应有的快乐的惩罚。
昨天,兄弟俩刚吃晚饭,门突然开了。
“妈妈您怎么回来了!”意外的惊喜,接踵而来的便是如焚的忧心。他们把倚靠在门柱上喘息的母亲,搀扶到父亲遗留下来,没有靠背扶手,挨墙摆放的太师椅上。
母亲病了,但“不要紧,小毛小病的,睡一会就会好的。”她安慰儿子们说,硬是不让他们往厂里打电话请假。
望着疲惫消瘦、轻声“哼哼”的母亲,兄弟俩心里明白情况并非如此,平时妈妈可是非常能吃苦的,而是舍不得请假。那微薄的三十六元工资,本来就不够花,即使省吃俭用,况且百分之五十的病假折扣,如何负担得起。
直到现在,他们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怪怨自己黄泉无知,罪孽深重的父亲大人。就是因为他那小业主成分,害得母亲不能加入工会,病假要扣一半工资;二姐的分配通知单被扣压了好几个月,差点去农村插队落户;大哥因此不能报名参军;连他们也是久经考验,才毫不容易戴上据说“是用革命先烈的血染成的红领巾”。惟有大姐是个例外,一帆风顺地享受了特殊的光荣,追悔莫及地发配新疆。
第二天吃过午饭,兄弟俩被催着上学去了。因为任何形式的旷课,母亲都是绝对不允许的,除非病得爬不起身子。
下午,第二节体育颗请假未上,哥哥便偷偷赶回家。打开房门,只见被子半条掀开着摊在床上,面盆杯子牙刷,凌乱地搁在桌上,菜却洗好了,用毛巾盖在竹篮里。母亲终于还是上班去了。
匆忙做好晚饭——都是家常便饭从小做惯了的,比洗衣服被子容易多了——三下二口地扒完,兄弟俩便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夜幕层层降落,天空漆黑一团,没有星月。秋风阵阵袭来,夹带着绵绵细雨。小哥俩如同热锅上蚂蚁,车站(虽然母亲平时难得乘一回车)街头、巷口,三点一线,来回转悠。最后终于忍不住,西北各一路,搜索前进。
半小时左右,两人垂头丧气地在中山环路默默会合,满怀羡慕地望着向郊外奔驰的汽车。哥哥转过脸去,刚要开口,弟弟愈益猛烈地咳嗽起来。弟弟滚烫的额头上,搭着哥哥冰凉的手。然后不顾弟弟的反对,哥哥坚持要回家去。
几乎一挨着枕头,弟弟便呼然睡去。哥哥陪着躺了一会,又轻轻地喊了几声,见没有反应,这才悄悄地爬下床来,撑了把破雨伞,没熄灯,万一弟弟醒过来时好有个照亮,不至于太害怕。随后关紧门,又独自来到街道上。
他马不停蹄地一直向郊外走去,尽量不去看不去想马路仓库堆放着的高大阴森的黑箱子。那可怕的传说,却毒蛇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他仿佛听见黑咕隆咚的箱子后面有什么声响,像是女人痛苦的呻吟,嘶哑的喊叫。他感到非常恐惧,也更为母亲担忧。他想母亲一定也是很害怕的。
“开始的时候,”后来母亲告诉他说:“确实是这样。尤其你父亲刚去世不久,总觉得他在眼前浮现,在躺椅上“哦哦”地呻吟,晚上害怕走夜路,连衣服也不敢洗,慢慢就习惯了。”
正心惊胆颤地走着,“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只见黑夜中迎面驶来一辆救护车,从身旁呼啸而过。
他忧急如焚的心里第一个感觉,车上可能就是自己身患重病的母亲,甚至近乎本能地跟着跑了几步,随后茫然无奈地望着那白色的幽灵在视野中很快地消失。这才转过身来,飞快地向前奔跑。
终于气喘吁吁地到了母亲的工厂门口,却没能上前询问,甚至不敢靠近门卫室。即使到了马路对面,他还是尽量避开路灯,免得惹人注目。
他就这样忐忑不安、满怀焦虑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背后一阵“壳落壳落”的响动,他蹲下身拾了一块石头扔了过去。没声了,却见黑暗中晃动着一对晶莹绿色的光点,随即,斜刺里跳出一只黑色的猫来。
小家伙迟疑张望一下,便急速地穿过马路,猫腰钻入对面工厂的铁栅栏门,沿着幽静的厂区大道,一直奔向光明温暖的厨房。
风越来越大了,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枯黄的梧桐树叶漫天飞舞、遍地盘旋,发出轻微尖细的声响。
每当这个时候,在寂静的街道上,昏暗的路灯旁,我总会看见那两个在寒夜望归,相互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小男孩炯炯的目光、颤粟的身影。仿佛听见他们幼小的心灵和繁星点点的天空,那满怀深情的呼唤:回来吧妈妈!快回来吧妈妈!
注:1963年,为了动员广大知识青年,响应党和政府开发西北边疆的伟大号召,当时社会上进行了大张旗鼓地宣传。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我们新疆好地方》这首“形象生动”的歌。歌词如下:“我们新疆好地方来,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融化灌牧场。来来来,来来来,这是美丽的地方,这是可爱的家乡”。
之后的《超越》、《痴梦》,也情真意切。我最看重的中篇小说《永远的怀念》的创作,却很不顺利,没有获得满意的效果。直到您老人家去世11年后,我才把纷繁的思绪,放到各自较为适当的位置——既然没有唯一绝对的最好,那就只能听其自然,采取先入为主的办法,谁先出现,就决定用谁,其他的等以后再做安排。
好在意识流小说,能够循环往复,所有的思想感受,在任何的句子段落,都能见缝插针。这种扑朔迷离的时空交错,虽然很难处理把握。但正因为没有固定的顺序,才能随心所欲,根据作家的心里时间,自由地倾诉流动。
在难以述说的痛苦烦恼中,我终于发掘了自己,找到了一种合适的表现方式。唯有写作的时候,心里才不孤单寂寞,才能感受生命的快乐和意义。
虽然有时不免惋惜,当初报考业大的时候,为什么偏偏选择“中文”,而不选择其他学科。比如法律专业。为此,我还特地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实地考察,了解招生情况。
要不是《华东政法学院》,只开设半业余和全脱产的班,也许我早已是个引经据典、吐沫飞溅的律师,或者在令人羡慕、高高在上的政法部门工作。与捉襟见肘,频临破产的国企,不能相提并论,养尊处优得多。
这不是不可能的。同科室林同事的儿子,过去到单位来玩,看上去傻乎乎的,不知怎么竟然也通过了资格考试,当上了律师,有房有车,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可是昔非今比,高中文凭就很稀罕,让人刮目相看。哪知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大专大本煤球卡,硕士博士一大把”这般地步。何况是个业余大学的杂牌生。还不老老实实待一边去,免得丢人现眼。
尽管心里觉得遗憾,我终究还是庆幸这不合时宜,却符合自己性情的选择。因为当时孤陋寡闻的我,其实并不知道所谓的《汉语言文学》,就是通常所说的中文专业,只是希望它与小学里自己引以为豪的作文,多少有些关联。正因为这样,我才避免了急功近利地诱惑,即使最后没有出息,也在所不惜。尤其经过那一次神使鬼差的失误之后,我对自己的志趣爱好,更是有了深刻的认识。尽管我不知道还能走多远,只要还在不断地进步,就决不轻言放弃。
在这一番高谈阔论后,还是让我来谈谈这件令人懊恼的事,究竟如何发生的:那天晚上,我有些疲倦,没有心情写东西,僵持了一会,还是鼓不起劲头,最后干脆整理起文档来。这样总比闲着无所事事好,谁知一不小心把手里正写着的中篇弄丢了,而且被删除的文件太大,在回收站也找不到。
我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因为当时刚学不久,除了能勉强打字外,对电脑几乎一无所知。我后悔得要命。要知道自从您老人家去世,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努力,不厌其烦地修改。虽然这种坚持远远超出自己的才能,却如骨鲠在喉,欲罢不能、不吐不快。它成了一种难以解释的痛苦负担。就象十月怀胎,却不能顺利分娩的孕妇,心里焦虑不安。
正当写得有些眉目的时候,却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幸好其中的内容,在心里酝酿已久,尽管没有丢失的详细。当务之急必须在第一时间,尽快补救。可当时已经很晚,心里又沮丧。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取得良好的工作效果,反而会雪上加霜,败坏更加糟糕的情绪。
揣着心事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凌晨5点,我就早早起床,与其赖在床上消磨意志,不如赶快起床,抓紧时间。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迫使自己强打起精神。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又感觉到曾经的激情和振奋。我几乎忘记了时间,唯有那颗砰然跳动的心,在交错的时空中自由地穿梭翱翔。
我恍恍惚惚,仿佛在做梦,感觉现实离自己很远,而那业已消失的过去,却浮想联翩,一幕幕展现在眼前,从“滴滴答答”的键盘中,争相蜂拥地跳跃出来。我就这样,马不停蹄,连续工作了15、6个小时,除了中间胡乱吃了几个馒头,直到把小说的基本框架,重新搭建起来,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这种内心的期望已久,不由使我喜出望外。自从您老人家去世以后,我就萎靡不振,虽然仍不时去图书馆,借阅一些传记类文学作品,作为轻松随意的娱乐消遣。其中读的最多的是叶永烈的作品——他是中国当今最有影响力的传记作家,早年曾是少儿科普读物《十万个为什么》的主要作者——这样既不用像写作那样费心劳神——我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集中注意力,即使象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文学大师的经典名著,也觉得索然无味,翻不了几页,便不耐烦地扔在一边——避免自暴自弃的尴尬难堪,又能增加自幼喜欢的历史知识。
直到那年春节去二姐家,看到房间里有一台外甥帮朋友刚换下来的旧机箱。当时我正蠢蠢欲动地想学电脑,希望通过多媒体窗口,了解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有助于“三天打鱼,二天晒网”的写作,也为日后单位的工龄买断,寻找工作创造些有利条件。
虽然“奔2”的处理器老慢了些,对初学者来说,还是挺实惠的。反正我又不打网络游戏,对电脑的配置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够用文挡写作,上网收看新闻、查阅资料,还有QQ交友聊天等基本功能就可以了。等操作熟练了,再换台新的不迟。
这种不经意的巧合,使我获益非浅,惊叹不已:想不到这小小的电脑,竟然如此神奇,尤其对于过去烦琐的写作来说,更是简便有效,不用一张稿纸,却可以随心所欲地修改,如同练就了“乾坤大挪移”,而且文本规范整洁,感觉良好。
我终于又能静下心来,如同伟大领袖曾经谆谆教导的那样“好好学习”,并感到“天天向上”的振奋快乐,虽然远未达到“下笔如有神”的高尚境界,却基本上能随心所欲地表达,甚至比最初构思的还要细致深入。
原来写作是这样一种令人陶醉的享受,只要在电脑台上一坐下来,你便忘记了所有的忧虑烦恼,只要开启了心灵的钥匙,就能水到渠成,汹涌澎湃, 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争取在第一时间,把内心的激情冲动,尽可能真实完整地记录下来,不管这种思想,多么杂乱无序,如何奇特古怪,只要是内心真诚的感受,就不能轻易放过,而且越是与往不同,就越有价值,能够更深刻地认识发掘自己,突破个人原先的狭隘。使作品的思想境界不断地升华提高。
母亲,要是您还活着,也许我就不会浪费这么多宝贵的时间。要是当初坚持下来,不知怎样的情景,至少会现在比多一些长进。母亲,要是早知道您老人家,这么快就离开,我一定会珍惜这最后所剩不多的时间,好好地侍奉照顾您。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既然您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即使时光能够倒流,悲剧还是会照样发生。因为我们毕竟不能未卜先知,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脱离当时的具体环境来议论某一件事情。因为生活毕竟是严酷的,儿女们有各自的工作,不可能全天候地陪伴,而这种难以避免的疏忽,对于一个痛不欲生的人来说,是防不胜防的。
“只有让生者安生,死者才能平静” 虽然我这样不住地告诫自己,心里还是痛苦不已。要是您得了不治之症,那又另当别论。你却又一次放弃了生命。
二
噩耗传来,我忍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从单位一路丧魂落魄地嚎啕大哭,回到家中,却不无惊讶地看到,您老人家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丝毫的痛苦表情,而且大嫂、二嫂已经替您擦过身子,重新更换了衣服,我这才心里好受些。
也许您早就下定决心,乘我休假上班的第一天,家里没人的时候,所以昨天才提出要洗澡。您向来注意整洁,对我们也一贯这样要求。小时候因为家里穷,经常穿打补丁的衣服,您却总是把我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还时常对我们说:人穷不能志短,要懂得自爱。
要不是床上的被褥都已撤换,仅仅铺了一条竹席。床下的浴盆里盛满防暑降温的冰块,尤其脖子上那道的伤痕,我还真以为您老人家,象平时那样在午歇。
然而这一次,您真的是睡了,永远地睡着啦!所有的忧虑、烦恼全都因此解脱。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安慰。当一个人的生命成为不堪忍受的负担,当一个人对生的眷恋,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这也就成了最后的必然。即使一时感到害怕,相比长久的煎熬,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虽然您没有文化,却具备常人少有的明智和果敢,使我们在无限悲痛之中,对您怀有深深的敬意和由衷感激,感谢您在摆脱痛苦的时候,也免除了我们繁重的义务和责任。尽管我对天发誓,只要您老人家活着一天,就会竭尽全力地侍奉照顾,但每天看到您如此地哀怨自责,又束手无策,帮不上一点忙,这是一种怎样难以忍受的折磨。做儿女的可以为您付出一切,但我们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整天忧心忡忡,满怀焦虑地活着。
我轻轻抚摸着您的脸和脖子上那道紫色的伤痕,生怕弄疼似乎正在昏迷熟睡的您,就像上次一样,经过医院抢救,还会再次睁开眼睛,开口和我们说话。
当时的情景,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然百思其解: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向来乐观开朗的您,像突然遭到雷击,一下子垮了下来。
也许白天想的太多,在您去世后的最初几年,晚上我一直睡不好觉,总是神情恍惚,仿佛听见楼梯上又响起那沉重拖沓的脚步声。
“这么晚,您到楼下去干什么?”我心里正纳闷,房门 “吱呀”地被推开了。紧接着,听见您大声地呕吐。
“妈!您怎么啦?”我一骨碌蹦下床,赶紧从阁楼爬下来。
原以为您只是一般地不舒服,那扑鼻而来的辛辣呛人的气味,却使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尤其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现痰盂里像胆汁一样发出黄绿色荧光的液体,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揪住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次打击如同晴天霹雳。虽然我们时常听人说,某某家如何幸运或遭遇劫难,却总以为这种大伤大悲,是小说或电影中的故事,与我们丝毫没有关系。
我和哥哥,忧急如焚地围在医院的急救室门外,被那隆隆作响地洗胃机搅得心烦意乱,无可奈何地望着白发苍苍的您,孤援无助地躺在病床上,嘴里插着像蛇一样不时扭动的橡皮管子,涕泪横流,接连不断地恶心呕吐。随后在观察室,您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医生接连开了好几张病危通知单,说是瞳孔放大了,看来没有希望。我们的心都碎了:
“真是作孽啊,都六七十岁的人啦,这么大年纪,还要遭这份罪!”我和哥哥姐姐唉声叹息,默默地在心里祈祷,无论如何您老人家要熬过这一关。
为了以防万一,免得临时慌乱,五领三腰的寿衣也赶紧准备好了,并心存侥幸地抓住最后时机“冲喜”。希望真像别人煞有其事介绍的那样,能够消灾免祸。人在穷极无聊的时候,什么荒唐的想法事情做不出来,甚至用“人血馒头做药引子”。
望着您像树皮一样干裂的嘴唇——尽管我们不停地喂您喝水,用湿棉球滋润,还是没有取得明显的效果——不时发出含糊的呓语和嘻嘻的笑声;眼球在微微眨动的眼皮底下,不住来回地转动。那兴奋激动的神情,像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或许您真地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外婆,就像每晚临睡前,时常情不自禁地招呼:“恩娘,一天又过去了。”仿佛她姥姥还话着一样。
看来您这次是真的挨不过去,就要离开我们了。人们常说,当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已故的亲人就会来迎接。这种迷信之所以产生,难道仅仅出于人类对黑暗和未知世界的恐惧,寻求精神的安慰和寄托。正如在现实生活中,到了一个陌生环境,我们心里忐忑不安,希望有亲熟之人能助一臂之力。
更让我困惑不解的是,当一个人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他的心灵,竟然会隔岸观火,独自逍遥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减轻了肉体的巨大压力痛苦,才使我们觉得灵魂能够摆脱肉体的躯壳独自存在。
这也纠正了我一直自以为是的错误。以前我总是抱怨影视作品中,经常会出现的致命疏忽——要知道细节的真实,是艺术的生命,只有重视细节,才能使观众相信作品的真实可靠——明明一个人处于昏迷状态,在特写镜头中眼皮却不住地颤动。原来世界上绝对静止的事物是没有的,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有生命的迹象。
母亲,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您要是就这么一觉睡过去,或者那天深夜我不这么惊醒,发现得再晚一些。那该多好啊!即使如您事后令人心酸回忆的那样——您原来不准备上楼的,想一个人出去,到外面扔了空瓶子以后,人实在支撑不住,这才返回家中——也让人心里好受些。这样您至少避免再一次遭受痛苦。
可谁又能预料,事情后来竟会那样出乎意外。即使明知道事情的结局会这样的悲惨,做儿女的,也不能无动于衷地尽力抢救。因为您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母亲。
原希望,经历了这次生死大关,您一定会大彻大悟,仅仅因为心里害怕,也会望而止步。
虽然“不如意事常八九”的人生,与其说是造物的恩赐,不如说惩罚,毕竟还有快乐的时光。即使感受痛苦,也不失为一种具体实在的拥有,何况人生短暂,只有一次,相比死亡的空虚,胜过千倍万倍。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宗教,都无一例外,把天堂描绘得如此光明美好,地狱刻画得那样阴森恐怖的原因。尽管人类对此一无所知,谁也没有从哪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回来过。所谓的死而复生,其实不过是一种命不该绝的假象。因此原本希望寻求的解脱,并不能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一了百了,消除内心的疑虑,反而更加深了我们的恐惧。何况现实生活中每一次死亡的经历,都是这样地悲痛欲绝,使人不由地怀疑,这种不吉利的开始,难以有好的结果。
尽管我们非常担忧,刚出院的时候,事情还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放心吧,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了。”对我们不厌其烦的劝说开导,您总是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微笑,不住“嗯嗯”地点头:“知道了,今后要好好保重身体,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尤其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您兴奋急切地注视着车窗外的情景,如同少小离家的海外游子,正在满怀感慨地辨认、寻找过去的种种迹象,在心里和它们亲切地招呼:“我回来了。”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物质,正在热烈欢迎您的归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您确实是从遥远的异国他乡回来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周,却生死殊途。要是再耽搁的话,也许我们也就真的见不到您啦。
虽然刚开始,我很不放心,随后不久,看到您在极度的惊慌恐惧中,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看!房间里烟雾腾腾的,都是毒气!”您全身哆嗦着,指着天花板说。出院不久的那天深夜,我被您从梦中叫醒。
“哪儿!什么也没有啊?”
“妈,您不要害怕,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为了消除您的疑虑,又把自己的被子从阁楼上拿下来,睡在脚后跟,一直陪您到天亮。
可是好景不长,见自己不能迅速恢复健康,您又焦虑不安起来,整天忧心忡忡,双手不住地颤抖,像是在祈求上苍的垂怜,使原本欠佳的身体更加虚弱,记忆也不如从前:时常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认不出回家的路;在未到钟点的时候,就催促我们上班,甚至深更半夜挨个敲我们的房门,牵挂某个早已熟睡的儿子还没有回来,要我们赶快去找。
好几家大医院的专家都诊断说,您得了早期老年痴呆症。脑CT检查也显示出脑梗塞粥样钙化点的病灶。不知是否受了外公的遗传。舅舅来上海奔丧的时候,言行也有些古怪,让人犯疑。我们正忙着您的丧事,他却突然提出要到“南浦大桥”去,说是上海这些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己难得来一次,很想观赏一下。
作为曾经在沪工作,后来精简回乡的老职工,对上海比别人关心,这种心情可以理解,难能可贵。可当时我们实在抽不出空来,和他老人家商量,是否等母亲的丧事办完了,再作安排。他却顿时不高兴起来,说是要马上回乡下去。最后我们只能叫了几辆出租车,陪着一块去。上了南浦大桥,舅舅又硬要司机违章停车,下车看风景,结果由于桥上的风大,受了风寒,回来的路上,在车里不住地呕吐,使得驾驶员连声抱怨。我们一再地赔礼道歉。
“都怪乡下乱说媒人的风俗习惯”母亲您生前不止一次愤恨不平地说 :“使得高挑、俊俏、又出身富农家庭的外婆,遭人蒙骗,嫁到离家四五十里,患有精神疾病的外公家,受尽了苦难。”
不仅日常的生活难以维持,还好几次差点被发病的外公杀死。最后只能乘着黑夜悄悄地离家出走。
许多年以后,当您帮助父亲料理作坊的时候,外公不知怎么孤身一人寻找到上海,虽然给家里添了许多麻烦,您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直至外公去世。
可怜外婆,为了生存,只能再次嫁人,在继父家没有多久,因产后营养不良去世的时候,在镇上做小大姐的您还很小。
“你外婆临终的时候,双眼死死盯着我,使我担心又害怕。”母亲,每当回忆起这些,您总是不由地流泪:“我知道她放心不下,当时我不到十岁,性格又倔强,几次三番从雇主家私自跑回家。”
“‘丫头,忍耐点’你外婆总是这样劝我。”
虽然您知道外婆很为难,却忍受不了东家没完没了地差遣,最后还是拿起包袱就走。
有一次,您甚至对那个据说还是远房亲戚的土财主大声抗议:“我是来做‘小大姐’的,不是卖给你做牛当马的!”
母亲,我时常听你说,要是可能的话,还是比较喜欢到大户人家去干活。不是势利,而是主人比较宽容,不那么小家子气,出了几个臭钱,就没完没了地使唤人,干完这个干那个,实在找不到事情,就叫你不停地擦窗户,总之见你稍有空闲,心里就难受。
“那您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家呢?”
“当时镇上有一家蔬菜货栈,是三兄弟合开的,人都挺和气。我伺候的是老二,太太身体不好,又没有生过孩子,对我很不错,还说以后要认我做干女儿,家里的贵重东西也随便摆放。”
“后来怎么样了?”我关切地问。
“没多久,她就生痨病死了。”
母亲,您最受不了继父嫌恶鄙夷的眼光,整天唉声叹气的“讨债鬼”。 尤其恨他经常虐待外婆。舅舅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份闲气,很早到上海去“学生意”。
“你外婆实在太可怜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怀孕后经常饭也吃不饱,婴儿早产下来,人很虚弱,又没有奶水,不久就死了。十月怀胎,母子连心,你外婆心里本来就不好受,继父却还要阴阳怪气地抱怨:
“‘你有自己的骨肉了,存心断我李家的香火!’”
“‘当家的,你不要说这样狠心的话,我心里也很难过’”每次听到这儿,我似乎总看见外婆,额头扎着毛巾,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苦苦哀求。
虽然我从未见过她老人家。那张绝无仅有的照片,一直由舅舅保存。尽管我去过他家——记得那年冬天,只见满地白雪的院子里,舅舅指着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堆说:“你外婆的遗骨,就埋在下面的小瓮里。”——对她的长相,却一点回忆不起来。可能当时年幼,记忆力差,照片又年代太久,已经泛黄,模糊不清的缘故。
“你外婆被用破渔船上拆下来的旧木板拼凑的棺材,草草地埋葬了。更令人气愤的是,乡下重男轻女的风俗:做丈夫的死了,出殡的时候,妻子要披麻戴孝,沿街乞讨,说“百家饭”能造福子孙后代;妻子死了,丈夫却步步高升,人蹲在楼梯上。”
在这种令人心酸的叙述中,我深深地感到您和外婆患难与共,非同寻常的母女之情。还有个姐姐,也是这样的苦命,满怀无奈地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一再地叫渴、哀求,让您去“叫恩娘快点回来。”
你迟疑着倒了一碗凉水,放在姐姐的床前。等您心急慌忙、终于把外婆找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瞪大眼睛,伸着枯瘦的双手。
母亲,现在回想起来,使您致病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承受不了巨大的经济压力。当时正值改革开放,通货膨胀最为激烈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粉碎“四人帮”后,尤其是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十年文革进行拨乱反正,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开放道路。
总之,当时的社会正处在新旧体制交替的痛苦分娩中。一方面,“新的市场经济体制”,还处在“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阶段。另一方面,“陈旧落后的计划经济体制”严重阻碍了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用经典的话说,就是商品的生产和供应,远远满足不了广大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和物质文明的的需要。这种供求关系的尖锐矛盾,导致严重的通货膨胀和一幕幕的抢购狂潮。
因为这是有十几亿人口的市场,却什么都缺,几乎所有的东西,甚至连火柴,过去都凭票供应,现在却一下子开放了。可想而知会产生一种怎样的疯狂和混乱。
物价日涨夜大,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令人惊慌不安。市民们争先恐后地去银行,把自己辛苦积累的血汗钱提取出来,无奈不甘地圈入这漫无目的又超前消费的行例。几乎所有的大街小巷,都通宵达旦地排起了长队。各种各样,过去决不允许的投机倒把的商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大到冰箱、彩电、家用电器,小到牙刷、牙膏、香肥皂等日用百货,只要能买到的商品,都被抢购一空。这股决堤的洪水,随后迅速向郊区蔓延席卷,使那些乡间小镇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陷入一片喧哗嘈杂的人的海洋。
在这汹涌的浪潮中,我也身不由己,把多年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3500元人民币,差点挤破脑袋,才终于在上海郊县宝山的罗店镇抢购了一台合资的20英寸飞利浦彩电。
当时的情景,真是触目惊心,人人谈价色变,首当其冲的就是每天和菜篮子打交道的家庭主妇。别的物品你都可以节省,一日三餐却必须开销。尤其象我们这样的大家庭,精神压力可想而知。尤其一次排队买菜,您被一个蛮横无理的家伙推到在地。从此以后,每次去菜场,心里就惊慌恐惧。
鉴于这种情况,我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征得您的同意后,兄弟三人觉得还是各自分家为好。您和尚未成家的我一起过。暂时由我负责开销。等您病情好转,再由您当家。免得您老人家误以为自己“破钉鞋不止滑”,心里有失落感。
我就这样当了家。好在这并不是什么难事,穷人的孩子从小做惯的。好多年前,当您到新疆大姐家去探亲,就是由我操持家务的。那时大哥刚结婚不久,二哥还没有女朋友呢。
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就学会洗被子了,因为这对瘦弱的您来说太吃力了。每次的自告奋勇,大多安排在星期天。为了犒劳我们,您总是特意买些荤菜回来。我们在院子里,一边馋涎欲滴地嗅着厨房里飘来的阵阵香味,倾听包饺子时砧板上像打击乐一样的美妙节奏,一边使劲地刷洗被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问心无愧地享受接下来的美味佳肴。
那时的生活是多么地温馨甜蜜。母亲慈爱,儿子孝顺,相互依赖支持,彷佛世界上,就只有这种单纯的母子关系。我现在能够井井有条地料理自己,就是得益于您当年的言传身教。
原以为这样做,多少会减轻您的负担。想不到事与愿违,非但没能使您放宽心,反而怀疑我在入不敷出地报虚账。
为了消除您的疑虑,我想最好还是一起去菜场看看,实际了解一下情况。好在当时副食品供不应求的矛盾,在随后上任、雷厉风行、体恤民情的朱镕基市长——“九届人大”又众望所归地当选为国务院总理——大力开展“菜篮子工程”后,已经得到了基本的解决,有了明显的好转。
“五·一”长假的前几天,我就陪您一起去了,乘价格相对便宜,多买些鱼虾之类的荤腥菜,储藏在冰箱里,等姐姐姐夫一起过节的时候用。您却一下子惊慌起来,紧紧拽住我的手不放。
“儿子孝敬,乐得享受,老太太真是想不穿。”营业员和一旁的顾客微笑着劝说。
从那以后,每当我去菜场,您就神经紧张,一再关照我:“少买点,少买点!”。回家以后还要抢过菜篮仔细检查。甚至阻止我出门。有一天早上,您突然把我从身后拦腰抱住。
“妈,我这是去上班。”不管我怎样地解释,您就是不松手,眼看要迟到了,我心里着急,不知怎么身子稍一用力······
母亲,我至今忘不了您当时迎面摔倒在地,一脸惊恐的神情。直到现在我都不能饶恕自己。即使您再怎么纠缠,迟到要扣奖金,我也不能这样鲁莽粗暴。
想不到您这样弱不禁风,忧郁成疾。不久之前,还是那样健康,甚至开玩笑说:“要鹤龄龟寿,活100岁。”想不到您这么快就离去,而且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记得在业大上《文学鉴赏》选修课时,尽管老师对苏轼《江城子·记梦》中,这两句“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传诵千古的悼亡词推崇备至,浅薄无知的我,却不以为然,既然耿耿于怀,又怎么能不去思量。
现在,我才真切体会到,正是这种表面看似的矛盾,才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对华年早逝的发妻,虽然阴阳相隔,却欲罢不能,肝肠寸断的绝望痛苦。
就象每天夜晚临睡之前,我总是满怀虔诚地祈祷,希望能在梦中再见到您。或者早上睁开双眼,白天稍有空闲,周围没人的时候,时常会情不自禁地叫一声:“恩娘!”感觉您老人家在冥冥之中的某一个地方,正默默地注视,为我祝福。
这种明知无可挽回的哀怨自责,莫非是人格不健全的表现。一个人怎么能够这么长时间,把精力耗费在这种徒劳无益的事情上呢。这种有悖情理的偏执,究竟是因为自我怜悯,还是自以为孝心可嘉的虚荣,或者仅仅出于内心的空虚无聊。
要是我成了家,有其他的情感寄托,也许就不会这样,对您的思念,就会逐渐淡漠,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寂寞。
谁能想到,一向与人为善,勤劳本分,与世无争的您,最后会落到如此悲惨的结局。从此,除了聊以自慰地烧些锡箔纸钱外,我再也无法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说来蹊跷,平时不怎么迷信的您,在一次清明节,忽然不无忧虑地说:“不知道这种事情,以后还有谁来做。”
“妈,你怎么会这么想?当然有我来做。”我虽然觉得奇怪,还是当即向您保证:一定像现在这样继续供奉,并在心里许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至少祭奠二十年。
想不到,时间会过得这样快。母亲,今天又到了您去世十九年的忌日。按照佛教阴阳轮回的学说,明年您应该转世为人了,所以那一天也是您的生日。
但愿您能投生到一个好人家。多年来,我一直在为您祝福。那家的官不必做得太大,钱不必挣得太多,但一定要父母双全,夫妻恩爱,婚姻美满。这样您就不会再像这辈子遭罪受苦,从小能得到良好的教育,以后的生活也有了保证。
希望到了那一天,我也大功告成,把对您无限的思念,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种内心的伤痛遗憾,使我寝食难安。因为我们毕竟没有挽留住您,我们亲爱苦难的母亲,要是做儿女的稍微有些出息,您也许就不会去世得这么早。
母亲,您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感激您,更是多么地惭愧不安。虽然我满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回报您的养育之恩,让您为我感到骄傲,以此弥补过去使您蒙受的羞耻屈辱。因为这种超出一般的宽容,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能做到。尤其对您来说,更是难能可贵,使我每当想起这些,至今羞愧不已。
特别有一次,我因为忍受不了邻座的欺辱,最后一怒之下,在厕所里把他打得鼻青眼肿。对方家长找上门来,您筋疲力尽地刚下班回家,就被叫到学校。
在一种难以忍受的尴尬羞耻中,我的喉咙又突然奇痒难忍,接连发出一阵猛烈地咳嗽,似乎这样就能打断阻止那在众目睽睽的办公室里,令人窒息、汗流浃背的语无伦次。
最不可饶恕的是,当您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几元钱全部掏出来,交给班主任老师,作为多贴少补的医药费时,我是那样地无地自容。我自己闯了祸,竟然还好意思,抱怨家里的贫穷,使我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好像我丢人现眼的还不够,还有什么尊严需要维护似的。
母亲,真想知道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无论当时在回家的路上,还是以后的生活中,我都从未听您提及此事,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好像这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难道您不感到失望吗?也许你早已被生活所击垮,也许您心里原本就对我们就不抱任何希望!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要是我有这样的儿子,一定会感到深深的悲哀羞耻。
每当回忆起这些,我不由地暗自叹息。要是父亲去世得不那么早,我们的处境也许就不会这样艰难,这样地受人歧视,自惭形秽。
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上,失去丈夫依靠的妻子和没有父亲庇护的孩子,难免被人欺负。我们偏又性格倔强,因而更遭人忌恨。但我们毕竟是幸运的。正如俗话所说的,“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否则我们的童年还要凄惨。
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对此却有截然相反的感受。尤其憎恨隔壁邻居的嚣张跋扈,无论事情大小,只要争端一起,就理不辨曲直,人不分老幼,王、谢、汤三家总是同仇敌忾,倾巢而出,仗着人多势众,恨不得把我们生吞活剥。
我实在不好意思,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各位宽宏大量的读者宝贵的时间。何况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都牛年马月,过去多少年了。但我又生怕你们误会我心胸狭窄,甚至无中生有的诽谤。更重要的是,童年的不幸经历,与我现在的愤世嫉俗的孤僻性格不无关联,所以忧虑再三,觉得还是应该举几个尽可能简单的例子,加以说明。
不知过去缺砖少瓦,还是出于经济的考虑,总之父亲盖房子时,我家与左邻右舍的内墙,一直没砌,仅用板壁间隔。
后来王家有人开后门,在单位里买了些蜂窝煤屑砖——当时什么都缺,据说在农村连大小便这样的“肥水”都不让外人甜,要紧追慢赶地跑回自留地去撒。尤其是“建筑材料”——说是和我家一起垒墙,费用平摊。
我们受宠若惊,兴高采烈地与他们一起搬砖块,还到缝纫机翻砂车间去运黑沙。
谁知道,后来不仅墙没有砌在我家横梁下,因为相互不是合用的山墙,而且还把凹凸不平的砖块,全都朝我家这一边,甚至不让我们用因为园子狭小,堆放在我家的黑沙,简直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还有一天早晨,因为突然停电,我们忘记了开关灯,中午刚一回家,他们就不分青红皂白,拉长着脸,上门兴师问罪,说我们故意浪费电灯,这个月要多付钱。也怪当时基础设施差,几家合用一只“大火表”,每户按实际灯盏计算电费,无端生出许多事来。
后来,见我们长大了,他们这才有所收敛,不像以前那样放肆。等到以谢家为首的邪恶轴心,终于应验了“合久必分”的古训,彼此反目成仇,王、汤两家和其他街坊,又反过来夸奖我们比过去懂事,向我们赔礼道歉,数落谢家的不是。
小时候的惨痛经历,使我至今对这个弱肉强食、毫无恻隐之心的社会,缺乏基本的信任,怀有深深地抵触。尤其憎恶痛恨那些欺软怕硬的卑劣行为。
常言道:性格皆人生。而这种所谓的性格,按照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劳埃德・德莫斯《人格与心理潜影》的理论,大多是由童年各自不同的经历潜移默化造成的。用中国话说,就是“3岁看八十,七岁定终身”。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益感觉幼年的不幸对我产生的深刻影响,尤其对人际的交往和婚姻家庭,怀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疑虑和消极悲观的态度。您老人家一生,就是前车之鉴,想起来让人心酸。您既没有得到一个好父亲,嫁给一个好丈夫,养育的儿女又这么一无出息。当您身患重病,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非但爱莫能助,有时候因为心里着急,甚至有些不耐烦。
我们可以无怨无悔地伺候照顾,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爱的母亲,这样满怀痛苦地折磨。那是一种怎样的焦虑和无奈。以至当您去世的时候,我们悲痛万分的心里,竟然感到些许轻松。
因为您终于得到了解脱,即使是用这种令人无法接受的方式,在摆脱难以忍受的痛苦煎熬时,也免除了我们繁重的义务责任,使儿女们永远心存感激,满怀愧疚。因为我们毕竟没有挽留住您,使您老人家颐养天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母爱更仁慈,也没有比“久病床前无孝子”更让人心寒的。也许您就是因此心生恐惧,宁可牺牲自己,也绝不让那种可能和不名誉的事情发生,竭力地维护我们。
你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与您相依为命的我,却还孤单寂寞地活着,有时候我觉得您老人家,真的有些犯糊涂了。但您活得太累了。在这个世界上,人是不能太有爱心的。它甚至是一种罪过,对自己过于苛刻的罪过。因为您太善良,太有责任心了。因为您的爱心,远远超过了您的责任,您的责任又远远超过了您对生命的眷恋。
母亲!我实在难以想象,当那最后一刻来临,您在想什么?我知道您心里其实是很害怕的,否则就不会在我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再惊慌恐惧地求告:“哪能办啦?要闯祸喽!”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才终于明白,原来您心里一直在进行激烈痛苦的斗争。也许您就是因为思想得太多,才忧郁成疾。
母亲!我实在难以想象,父亲去世以后,您是如何独自一人,把我们兄弟姐妹抚养大的。现在的独生子女都这么辛苦。也许那时候我们太小,离不开您,即使再苦再难,您也只能顽强坚持。等我们成家立业,有了各自的妻子儿女,不像以前那样需要依赖,您就觉得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成为我们的负担累赘。这也就是人们为什么说,母爱是世间最伟大的。因为母爱是最无私的,为了儿女可以奉献一切,不求丝毫的回报。
三
童年的经历虽然不幸,尤其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当我那原先开木匠作坊,刚解放,就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第一批报名到“国营东风木器厂”,自食其力地接受劳动改造的父亲去世以后,家里的经济就更是雪上加霜。尽管这样,我还是进了正规的幼儿园,收到了良好的教育。我开始还觉得很正常的,后来想想确实不容易。尽管费用远没有现在高,但对我家来说,毕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们在学校里读书,都申请减免费呢!”尤其每当回忆过去,大姐总是羡慕不已地说,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家姐妹兄弟五个,就你享受过这种特殊的待遇,难怪比我们聪明。”据说当时因为家里没人带,也可能我是老幺,更受一些宠爱的缘故。
提起父亲的死,我不由地悲从中来。虽然那时年幼,对父亲没有什么记忆。只听说他长得很高。尤其那一次危言耸听,更使我不敢相信。
后弄堂的小学同学的母亲,说我的父亲,因为个子太高,死的时候,竟然不能整个放进棺材,最后只能拦腰斩断。你说吓人不吓人,害得我好几个睡不着觉。
那一天,还是在他家做功课,猛听得有人“咚咚”地敲门。打开一看,见外面横着一口棺材。我们正纳闷着,见有人猛地掀开棺盖,从里面跳跃出来。我父亲一把抓住张宝才妈妈的手,大声地责问:“谁说我被锯成两段了?”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一个梦。
“简直胡说八道!”您听说了此事后,也气愤地说:“不过你父亲确实长得很高大。”
“比我二叔还高吗?”
“还高。”
难怪!记得那一年,母亲您带我们全家去家乡扫墓,在村口的天主堂站下车,就迎面碰见拎着菜篮子,兴匆匆地赶到镇上去买菜的二叔。不知一时疏忽,估计不足,还是当时邮政落后,原来他刚收到我们几天前就寄出的信。
这是成年后,我第一次见到,我们老赵家硕果仅存的男长辈。我父亲的四个兄弟中,其他三个都早已不在了。虽然父亲去世不久,我也曾经在乡下住过。他那高大淳朴,陈永贵式中国农民的典型形象——他也确实当过生产队长——尤其是爽朗的大嗓门,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想而知,父亲当年也是鹤立鸡群。大姐也一直说:“阿爸的卖相老好的,经常剃平顶头,戴礼帽,穿一身黑的香云纱衣裳。”
听母亲和哥哥姐姐说,父亲几乎是被活活饿死的。虽然父亲每月七十多元的工资,按照当时的生活标准,绝不算低。光我们一家开销,日子应该过得去。可父亲是个出名的孝子,又非常顾念兄弟情义。我那上过几年私塾、身体又不好的三叔,解放前就一直和祖母住在上海,顺便帮我不识字的父亲记账。其他同村同性的乡邻,也时常来者不拒地要些盘缠路费。
62年,城市精简人员,实行户籍管理制度。我祖母和三叔只能回乡下去住。不久三叔旧病复发。据说这痨病是年轻时落下的。他不知怎么、异想天开地看上了地主的女儿,还自告奋勇地到他家去做长工。
虽然他也算个读书人,模样又长得俊,却徒有唐伯虎的风流而没有他的才华和运气,只能一厢情愿地下死命干活,以至积劳成疾,累坏了原本就单薄的身子。临终前,痛得死去活来,对家人大喊大叫:“快送我去医院,不要舍不得钱,一切由上海的二哥负担。”其实我家当时的情况,已是泥菩萨过河,不能和过去开木匠作坊的时候相比。
“想想解放有啥好!旧社会,我家虽然不能说很富有,吃用开销是不用愁的,钱在抽屉里随便放的。好像永远用不完。家里有七八个‘学生意’,父亲每天规定要做多少家具,放在店里买,还请佣人。日子蛮好过的。母亲还经常带我们去‘大世界’看戏。到乡下去的时候,全都把你当财神爷供着。”
每当谈起过去的事,大姐总是不无感慨地说:“要不是公私合营,爹爹根本就不会死。我家的日子也不会这么难过。”
以前我还将信将疑,现在亲眼目睹,凡是做生意的,日子都比一般人好过。想想也是,一个每天只有钱出去,一个却不断有钱进来,即使不是“日进斗金”,至少不会入不敷出。
即使当时的情况大不如从前,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供养祖母,接济乡下的兄弟。这样就更加捉襟见肘。父亲只能节衣缩食。因为经济压力大,人的性情也变了。母亲您就是不愿看父亲的脸色,才不得不出去干活的,听说有招临时工的时候。
姐姐哥哥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们是怎样闻鸡起舞,天不亮,就被父亲叫起来,说是到菜场上去拣菜叶。其实是变相地偷。当时人人都饥肠辘辘,饿红了眼,恨不得把篮子都整个吞下去,哪里还有菜叶子等你去拣。
行窃任务完成后,他们才能回家吃早饭。而这所谓的稀饭,就是隔夜就已经烧好,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稻米的涨性,早上膨胀得连一粒米花都看不见,用勺子不住地搅动,才能浮捞起一层米浆的“糊涂涂”。即使这“清汤光水”,吃了等于没吃的稀饭,也不能喝饱。即使这样,原本就极为有限,每人每月半斤的油和其他按计划供应的副食品,父亲还是要千方百计地节省下来,把一瓶瓶日积月累的油和风干的鱼肉孝敬到乡下去。
我那时还小,这些事情不太清楚,只记得有一次,我和二哥,实在饿得不行,竟然偷吃生面粉,还连声“好吃好吃”。
很多年以后,从哥哥姐姐的坦白中,我才得知,原来这种小巫见大巫,被逼无奈的偷窃行为,在我家绝不止发生一次。只是他们年龄比我们大,能力比我们强,作案手段比我们高明,胆子比我们更大。
大姐利用买菜的机会,多少能捞些油水,买个大饼充饥。瘦小猴精的大哥,则从客堂隔墙上,那狭窄的木栅栏里,钻进整天关闭紧锁着的小屋,从家里勺些米,到隔壁外婆家“下不为例”地烧些饭吃。
母亲!当您听说这件事后,都心疼得流泪了,对父亲的意见和不满就更大,遇到休息天,总是尽可能多烧些饭菜,给我们充饥解馋。父亲为此还老大地不高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宠坏我们。”后来您只能瞒着父亲,直接带我们上馆子。
“其实你父亲也够可怜的”母亲时常哀怜地回忆:“那时早上,咕咚咕咚,喝的稀饭,像镜子一样照得出人,我们都吃不饱,你父亲人又人高马大,进厂后干得又都是重体力活,从圆木锯料开始,全是手工操作。”
更让人痛心的是,母亲听说父亲回乡下探亲的时候,奶奶和叔叔们,不知为了得到更多的帮助,还是其他的原因,竟然哄骗父亲说,家里没有粮食了,让他吃稻糠。我原来还不相信,直到去乡下,办理您老人家丧事的时候,才从堂兄嘴里间接证明了当初的传闻:
“二伯伯人真的太好了!其实当时乡下的情况根本没有这样遭,那些谷糠是用来喂鸡和牲畜的。”
“人是铁,饭是钢,这样地忍饥挨饿,怎么受得了。劝他又不听。吃饭的时候,菜也舍不得吃;连拣回来的菜叶,也不让洗,说营养都洗没了;还经常冲酱油汤喝,终于饿坏了身子,得了胃癌,手术后不久就去世了。”每当说起父亲的事,母亲您总是愤愤不平地说:“那些拖到最后,才不得不加入‘公私合营’的‘群众木器厂’的小业主,工资反倒拿100多。”
等到退休的时候,看到《光荣证》上,用的不是“同志”,而是“先生”的称呼,单位也没有敲锣打鼓地欢送,只得一个人夹着镜框,灰溜溜地回家,却把对邻的张家伯伯气得七窍生烟,现在的人却以工人阶级为耻,尤其羡慕养财大气粗的暴发户。
说来大逆不道,父亲去世以后,我家的经济状况,从某种意义上说,反而比之前有所好转。虽然母亲工资只有36元,因为不用支付父亲的医药费,没有乡下额外的开销。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不久前清明节扫墓,我才听二姐说,原来父亲当时竟然是在附近的地段医院做的胃切除手术。这样地草芥人命,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原来医生说是良性的——不知道当时怎样检查的,日本东京医学院的宇治达郎1950年发明的胃镜是否已经推广到基层医院——没什么大问题。可上了手术台打开一看,见癌细胞已经扩散,就匆忙地缝合起来。
要是在医学发达的现在,或者当时到大医院医治,父亲也许就不会去世的那么早。我一个同事的父亲,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至今还活得好好的,都八十好几了。
使我纳闷不已的是,记得小时候,自己很活泼可爱的。每当从幼儿园回来,在大人们的挑逗下,总是大方大方地和同班名叫张爱的小女孩表演节目。不是唱《李小多分苹果》、《我在马路上拾到一分钱》,就是跳舞做游戏,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忽然变得神经兮兮,敏感胆小起来,特别害怕在幼儿园大便。尤其上小学前的那次报名面试。我虽然用了吃奶的力气,结果还是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回答不了老师简单的提问。
这些令人羞耻的回忆,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总是莫名其妙地梦见自己在参加各种各样的考试,憋着肚子,心急火燎地寻找厕所,却怎么也找不着。直到现在,才终于摆脱这种令人作呕,焦虑不安的噩梦,恢复了心里的自信。
尽管有上述令人尴尬难堪的经历,刚进小学的时候,我觉得还是挺受鼓舞的。刚一开学,我就被班主任老师推举为班长。由此看来,小时候我还是蛮讨人喜欢的。前面弄堂口解放前当警察的何爹爹,也一直“红小兵,红小兵”地爱和我开玩笑。
每当看到母亲因为在“新疆建设兵团”大姐的要求,拍摄留念的那张“全家福”,我都不由地笑出声来。可能是第一次拍照,我和哥哥神情紧张,又穿着因为小孩子发育快,出于经济考虑,用黑白泡泡纱,做得很肥大的“制服”,所以显得特别滑稽。
瞧见照片上那剃着小平头、神情呆板,像是在医院接受慰问的小病号,相互紧挨在一起,穿着条纹衫的三兄弟,真让人忍俊不禁。倒是梳着两条羊角短辫的二姐显得天真活泼些。一旁的母亲您看上去,显得更是比实际年轻健康。
因为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赏识,我对柴老师心里一直很感激。虽然她长得高大丰满,洋娃娃一样白皙圆润的脸上,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尤其一头乌黑亮丽的长波浪,而且总是衣着时髦。
对于一个人民教师来说,又处在那样特定的时代环境,这样标新立异地爱慕虚荣,虽然个性鲜明,却难免有些招摇。听说“破四旧”的时候,她就被人剪掉了旗袍,敲掉了高跟鞋。
即使这样,我还是满怀虔诚地爱戴,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尽管每当那些惹是生非的高年级学生,时常在外面喊叫“柴爿”,她总是随即打开教室门,愤怒地扯着嗓门,针锋相对地回答:“给你妈做棺材。”也丝毫没有减少我对她的敬仰,并且心里深感内疚。因为自己的弱小,不能替她出气,把那些无赖狠狠地揍一顿。
我就这样神使鬼差,对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卑怯敏感。可想而知,这种说不上生理缺陷的障碍,不仅使每天的上学毫无乐趣,甚至成为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尤其当老师提问和布置背诵课文,对我来说,更是接连几夜忐忑不安,像是等待宣判的囚犯。
明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课堂上却只能像鸵鸟一样低下头去,把身子埋藏在前排同学的背后,希望老师不要叫到我。虽然心里明知道,越是这样,越是惹人注意,却是心虚胆怯,难以自己。虽然明知道这是神经过敏的自我折腾,因为我从未因此被人在课堂上恶意地嘲笑,即使是与人发生争执的时候。
我特别感激教《俄语》的粱惠丽老师。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富有同情心。每次要背诵课文的时候,她总是在没人的时候,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然后关上门,自顾自地批改作业,让我随意发挥,使我紧张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以至于有一次,我竟然非常通顺流利地把整段课文都背诵了下来,使得粱老师也一脸惊讶地转过身来。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心里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种以后再也没有过的奇迹是如何发生的?
对我影响更深、最令人难忘的是“小周老师”。她是三年级时候教我们语文的班主任。学生们都非常爱戴她。虽然她学历不高,是半途出家的民办老师,却善于激发和培养学生的学习热情。
只要她矮胖的身影,一走进教室,像孩子一样圆圆的脸蛋微微一笑,亲切甜蜜地叫一声:“同学们好!”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眼神,都像被磁铁一样吸引到讲台上。
记得她刚接班不久的一次作文课上,我灵机一动,把上堂课刚学过的“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的排比句,活学活用了一下。当时我并不完全知道这种修辞手法的作用,只是觉得这种句子读起来很有气势。想不到下堂课上,我竟然受到当众的表扬。
我至今忘不了当时那种激动人心的情景和同学们满怀羡慕的眼光。这不仅使我从过去痛苦屈辱的学习生活中,得到些许的安慰。更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骄傲自信。自此以后,几乎每次作文,我都会得到小周老师的好评夸奖,并被当做范文,张贴在黑板旁的墙报上。
遗憾得是,进了中学以后,“读书无用论”的歪风邪气,在社会上肆虐横行。学校里更是乌烟瘴气。不是今天这帮流氓堵在校门口,把另一帮流氓暴打一顿,就是明天那帮流氓,冲进教室,以牙还牙地进行报复。幸亏作为“必须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宣传队”中的杰出代表的张师傅,以暴制暴,才使小流氓们有所忌惮,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学校的秩序。
一提起凶神恶煞的“张天师”,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小无赖们,不由地一个个觉得脑后生风,赶紧缩着脖颈,仿佛那迅雷不及的“朱砂掌”,就要当空劈下。后来我们到阀门厂去学工,这才不无惊讶地发现,原来在学校里威风八面的张师傅,只不过是个穿工装裤的普通工人。
作为“臭老九”教师,不仅连应有的尊严得不到维护,就连自己的灵魂也很难保持纯洁,一个个诚惶诚恐,夹着尾巴做人。听到上课铃声响,就一个个胆战心惊,如同鬼子袭击高家庄,左顾右盼,小心翼翼,既要严禁防查隙开的教室门楣上是否挂着“畚箕雷”,免得脑袋开花,又要时刻提放迎面扔来的“纸榴弹”,背后挨粉笔之类的冷枪。
经过一番出生入死的考验,教师们终于豁达大度地明哲保身起来,一走进教室,就开诚布公地“约法三章”:“谁要是不喜欢我的课,觉得课上的不好,也没关系。随便你们到教室外面去,还是伏在课桌上睡觉,只要不影响别的同学听课。”
唯有教历史的高老师例外。他不仅英俊潇洒,知识渊博,衣着讲究,颇有绅士风度和学者气质,长得有些像演《百万英镑》的格里高利·派克,而且很会讲故事;批评人的时候,又含蓄幽默。遇到学生在下面讲话或调皮捣蛋,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慢慢踱步过来,一边结合讲课内容,一边伸出手来:
“你看看,你看看。”
如同是在指责你,又仿佛评价某个历史人物。要是你还不知悔改,他就会在你头上轻轻抚摸一下,帮你侧正过脸来,从容不迫地继续讲课。这种善意巧妙的批评,非但不让人感到丝毫的尴尬难堪,反而受宠若惊,使其他同学羡慕不已。
即使上学的路上,也是要过五关斩六将,突破好几道封锁线。因为几乎在所有的马路和弄堂口,总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闲荡,专门盯住低年级学生的口袋,或对过往的女生,不干不净地评头论足。
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我不仅没能发挥文科的优势,反而因为各种干扰,尤其是每况愈下的数理化,自信心大受打击。
我至今弄不明白,这样一目了然,连幼儿园小朋友都知道的 1+1=2,和高深莫测的什么“任一大于2的整数都可写成三个质数之和”其中的含义和内在关联。虽然我把徐迟曾经轰动一时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从头看了不止一遍。结果还是一头雾水。
就在大多学生自暴自弃的情况下——即使你书读的再好,也没有用,毕业时都得按档子分配。一切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如果你有哥哥姐姐在农村“插队”,没有“工矿”,便铁定了分配在城市工作。否则,就得“面向黄土背朝天”去修理地球——那场史无前例,至今还备受争议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1977年第一次恢复高考。听到这个出人意外的消息,校园里顿时像烧得滚烫的油锅里滴进了水,一下子沸腾起来。那些平日里骄横的流氓无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其他的学生既心向神往,又不无担忧。“臭老九”们则扬眉吐气,多少恢复了久违的师道尊严,受到从未有过的重视。
一切发生的这样突然,使人措手不及,习惯了“这手上的硬茧,就是资格!”就能被推荐进入“七二一大学”的人们,尤其首当其冲的应届高中生,还来不及思考这次变化的意义,就心急慌忙投入到这历史洪流中去了。
为了抓紧所剩不多的宝贵时间,学校立即“只争朝夕”地迅速动员起来。经过摸底考试,我被分到了文科一班。正当我们冒着炎夏酷暑,踌躇满志、进行最后拼搏的时候,学校突然公布教育局的紧急通知,说是这次高考采用单一的理科试卷。
听到这个消息,文科班的同学,一个个六神无主,唯一较为理智的选择,就是赶紧转班,争取所剩不多的最后一点时间,尽可能弥补和减少损失。我却束手无策,因为数理化的基础实在太差,没有回旋的余地。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多年来我一直在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应该不是自己不努力,可就是对那些空洞抽象的数学公式,枯燥乏味的物理定律和化学反应式,一筹莫展。记得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因数学不及格,只得了56分,最后连中队长都被撤了。
我就这样,只能坐以待毙,心存侥幸地希望事情也许会有转机。既然同样是高考,为什么文理有别。何况这样的学生很多,光我们年级就有5个文科班,有关方面应该加以考虑。学校也说正在向上反映,结果越来越被动。
当我带着多年的遗憾困惑,上网查阅《中国高考制度的演变》的有关资料时,上面却明明写着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高考科目包括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政治七门学科,文科课理科都考政治,有文科和理科之分,都是考五门课,总分500分。为何只有上海除外(详细情况无处查证),而且只考数学(100分),政治(100分);理化(60+40分),考语文(100分)四张卷子,总分400分。最后的录取分数线为240分。
这样的重理轻文,可能出于科教兴国的国家战略,并考虑到上海在全国经济中独特的优势地位,为了争取时间,早出人才、早出成果,虽然经过十年浩劫,当时百废待举,需要各方面人才,但更缺乏“作为第一生产力”对国家经济建设、综合国力、社会经济结构、人民生活和现代化进程起到直接推动作用,产生巨大影响的科学技术和理工科的人才。
尽管这样,大家还是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们未分班以前的高三(1)班),全体48个同学中,只有三位考取大学。四个人上了中专。可想当时教学质量之差。即使这些令人羡慕的幸运儿,结果也令人扼腕叹息。听说坐在我前排的徐丽娟,进了《上海纺织学院》,后来被分配到郑州。另一个姓包的男生,在《上海铁道学院》毕业后,因为是“三房隔一子”,舍不得离开上海,毕业时不服从统一分配,被学校开除,很长时间没有找到工作,却因祸得福地保住了户口。多年以后,在离家不远的《东风木器厂》,看到徐建国从大门口走出来,闲聊之后,这才知道他原来考取的是《轻工业专科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我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单位。
我就这样丢人现眼,在家里吃了一年多闲饭。您却从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使过一个嫌恶的眼神。虽然望子成龙,是每一个父母最大的人生梦想。对您却是奢望。我尽可能地多帮您分担家务,心里却一直惭愧不安,觉得对不起您。直到后来经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业余大学,看见您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才好受些,并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报答您,让你为我自豪。
想不到,您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们,难道您对我们就这样没有信心?对生活这样悲观失望,没有丝毫的留恋?也许正因为有太多的牵挂,太强的责任心,才使您作出这种痛苦的抉择。我们因为工作繁忙,疏忽大意,难免会出现的心情急躁和照顾不周,无意中又加深了您的疑虑担忧。因为即使再孝顺的儿女,相比父母的爱,也是不及于万一的。
然而即使是这微不足道的爱,也使我难以自己。母亲,您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地需要您,感情上更是多么依赖您。即使您全身瘫痪,我也绝不会嫌弃您,也比这空虚无聊的怀念,胜过千倍万倍:即使您老人家再活三、四十年,我们也偿还不清,报答不尽您天高海深的恩情。
这不是事后信口的承诺。虽然有一段时间,由于自己年轻,第一次经历人生的重大变故,心理承受能力差。又因为事情发生的突然,没有思想准备,对您蹊跷的病情估计认识不足。即使十多年后的现在,我们还是感到深深地迷惑不解:为什么向来健康开朗的您,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得如此地忧郁虚弱。
看您精神萎靡不振,人一天天消瘦下去,我们更是焦急万分,尤其每当吃饭的时候,不管我们如何地劝说,您还是难得动一动碗筷。即使喂您,也吃不了几口,总是一脸哀愁地说:“肚子不饿,实在吃不下,牙齿胀痛得厉害,老是嵌东西。”
起先,我还将信将疑,仿佛您老人家故意和我们过不去。非要把自己活活饿死不可。人的思想竟会这样邪恶,而且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母亲。因为我实在弄不明白,心里非常担忧:您怎么能每天只吃这么一点食物?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有一次,被我逼急了,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您张开嘴来,用手不住扳动的牙齿。我这才不无惊讶地发现,过去整齐的牙齿,现在却松松垮垮,七歪八斜的。可能那次事故,牙床和肠胃受到了损伤。难怪每顿饭都这样难以下咽。但我还是不能不假装,有时是真的生气了:“妈,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人是铁饭是钢,您就好歹多吃几口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我才渐渐变得有耐心了。对我来说,您既是我的母亲,更是一个需要无微不至关心照顾的病人。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像个孩子,天真幼稚得使人发噱,忍俊不禁。
“爹爹”——母亲,您知道吗!当您第一次这样叫的时候,我是多么地惶恐不安。我可是您的儿子啊。这不是折煞我吗。当时,我真以为您神志不清了。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甚至觉得不无道理。在老家常州,人们就意味深长地把孩子叫做“小老”,就是还未长大的老人。把上了年纪的人,称为“老小”,意思长大后又变小的人。
如同孩童的天真无邪,能最大程度地博取父母的欢心一样,老年人的这种返老还童,也饶有兴趣地激发儿女的怜惜,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人老的时候,由于精力不济,需要儿女帮助的时候,那过于敏感的自尊心带来的羞耻羞恼。
这种对生活的觉悟认识,使我变得从未有过的忍耐圣洁。我这才深深体会到先前后街坊罗小弟的孝行是多么地难能可贵。他的母亲因为中风瘫痪,多年卧病在床,家里缺人照顾。他只能亲手料理,甚至不避嫌疑地帮助母亲擦身洗澡。周围的邻居,尤其婆婆妈妈们,都羡慕不已地竖起大拇指,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好福气。以孝子自居的我,却觉得这未免有些做作。他家里不是还有姐姐和妹妹吗。现在我才深切地体会到,性别的合适与否,并不能等同于个人的良知和他们应尽的责任义务。
母亲,回忆过去的一切,我越来越被您无私的奉献深深地感动,越来越为您感到遗憾惋惜。要是您活到现在——这不是不可能的!隔壁的杨家老太,都90岁了,又多年风瘫在床,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去年还和92岁的“老头子”,一起庆祝“金婚”。您又一直身体健康。我们希望您会很长寿的。想不到,今天已经是您二十年的忌日。
要是父亲现在还活着,要是您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老伴,经常陪您说说话。要是我们……您也许就不会去世的那么早。因为相濡以沫的夫妻,老年人之间的交流,和儿女的爱,毕竟是不一样的,相互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更适合周到的关怀体贴。
要是您现在还活着,那该多好呀。虽然我们没有什么大出息,日子毕竟和过去大不一样,好过多了,无论衣食住行,我们完全有条件请个保姆,照顾您的生活。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切都已过去,无可挽回。因为您生来就是这样的命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又确实是生来富贵的。所以上没有求得一个好父亲,中没有嫁给一个好丈夫,下又没有一个养得一个好儿女的您,注定只能毫无希望地活着,默默地牺牲自己。
母亲,您实在太善良,太苛刻自己了。您无私地奉献,我们起先懵懂无知,然后理所当然,甚至不无埋怨地接受。我们些许的回报,您便觉得经受不住,以至宁可委屈牺牲自己,也不愿连累不孝的儿女。这种遗憾愧疚,将永远伴随我们,因为我们毕竟没有挽留住您——我们慈祥敬爱,受苦受难的母亲,没有尽到自己做儿女的责任义务。
人的精神竟是如此脆弱,生命是如此地易失。仅仅几个小时的离开,您老人家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您日夜眷顾,没有出息的儿女。就为了这天经地义的侍奉照顾——要是养儿不奉老,还要我们这么多儿女干什么。可天下又有几个儿女能够像乌鸦那样反哺。如果子女能用父母十分之一的爱去回报,就会被赞誉为“孝子”。
您竟然这样忍心地去了,不管我们怎样地哀声痛哭,您都置若罔闻,永远闭上了眼睛。您竟然这样忍心地去了,那样地义无反顾,被那沉重的义务责任所驱使诱惑,越是我们对您“孝顺”,您越是觉得连累我们,对不起您碌碌无为的儿女。要是我们兄弟姐妹,有人稍许有些能耐,您老人家又何至于这样想不开,走这样悲惨的绝路。
一想到您退休以后,还经常帮人带孩子,说是白天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以此消磨时间。其实是想多积赚些钱,贴补家用,为操办儿女的终身大事考虑。想起来真是惭愧。虽然我当时怕您既要做家务,又要带孩子,忙不过来,人太辛苦,身体会吃不消,甘愿上交一半的工资收入,作为生活费,除去买书等其他开销,每月所剩无几,但也确实因为死要面子的虚荣心在作怪,不愿听人家背后说闲话。
最令人痛心的是那个夏天,当我下班回来,刚拐进弄堂,就不无惊讶地望见您满面通红,疲惫不堪地瘫坐在家门口的躺椅上,用毛巾不住地擦着从鼻子里流淌出来很久,已经有些干枯的血迹。原来您冒着酷暑,推着以前带孩子用的小童车,独自一人,悄悄上街卖冰棍去了。结果大半天才卖了几根冰棍。不仅受同行老太婆们的排挤,还差点中暑晕昏过去。
母亲,纵观您的一生,既是如此地平凡,又是那样地伟大。因为您把人类最神圣无私的母爱,淋漓尽致地发挥,深深感动我们冥顽不灵的心,并将这种感激传接给我们儿女。
安息吧母亲,愿您老人家早日进入天堂。如果真有所谓天堂的存在,那一定是您的去处,一定是为您这样仁慈善良的人设置安排的。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安慰和寄托。
安息吧母亲,愿我们下辈子再做您的儿女,再一次感受您无微不至的关怀;愿我们来生改当您的父母,让我们弥补、偿还今生今世欠您的恩情。
安息吧母亲,愿您在天之灵,保佑您尘世的儿女。我们一定会好好地珍惜这痛苦的赐予和责任,兄弟姐妹和睦相处,如同您活着的时候一样,好好地生活。
安息吧母亲,在那幽静遥远的天国,在我们永远的心里,请安息。
啸 鸣
2018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