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小小说）

吃过晚饭，他又看到那人，扛着肩膀，目不斜视，双臂快速地摆动。

等他散步回来，对方还在小区里机械地绕圈。

每当瞧见这个孤独的身影，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自己的安逸是一种奢侈罪过。

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越来越悲天悯人了，可能经历的事情多了，知道生活的艰难不易，虽然自己的境遇也好不到那儿去，毕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有太多的忧虑烦恼，更不要说不幸的童年，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

也许正因为这种孤独寂寞，虽然平时并不怎么觉得，甚至不以为然，觉得是在自得其乐地修行享受，眼前的这个人，却犹如一面镜子，折射出内心的无奈和遗憾。

谁能想到，当初两个相亲相爱，非你莫娶、非你莫嫁的人，最后竟然会分道扬镳，而且仅仅为了说不清孰是孰非、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个不修边幅、甚至衣着邋遢的人，以前是他邻居，住在后面的弄堂里，曾经是那样潇洒，从如今枯瘦苍老，却端正的五官，匀称的身材，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英俊。

她的妹妹“慧芬”更是让男人羡慕，女人妒忌。虽然长得漂亮，回头率高，却落落大方，一点也不忸怩做作，所以更加令人印象深刻，是整个居委名副其实的一枝花。

不幸的是，伴随这种天生丽质而来的还有其他不良的遗传基因。阿芬的母亲和一个妹妹，甚至包括她本人，都先后死于“腰子病”，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肾衰竭”，当时人们的知识有限，只能这样笼统的认识，不能准确地区分其中的差别。

多年不见，这人怎么变成这样，比他大不了几岁，分明就是个糟老头子，无论呆板的神情、还是僵硬的动作，尤其脚上穿的绿色解放胶鞋，脖子上却像女人一样系着的那条几乎分辨不出颜色的围巾。这种不伦不类的装束打扮，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感觉来自另一个时代。

总之，在这个稀奇古怪的人身上，有太多的不合时宜。

从对方的年龄、特别是饱经风霜的脸上，他猜想这位仁兄一定“面对黄土背朝天”修理过地球，但像他哥哥姐姐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甚至去建设兵团戍边垦荒的人多了去了，谁也没有这样老气横秋，想必吃过不少苦。

这与日俱增的疑虑困惑，却一直没有得到期望的解释。他不喜欢道听途说嚼舌头，对方显然也是个不容易打交道的人，事实上他从未听到或看见对方与谁说过话。

中秋的这天，在仅隔一层、楼上的哥哥家聚餐，兄弟俩站在窗前闲聊，等着最后一道菜上齐后开饭，以往那一幕又出现了。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不停地走来走去。难道他除此就没有别的事情？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嫂子端着盆子，从厨房出来，笑着接口：“当然有了，你知道他老婆是谁吗？”

“谁啊！”

“就是15楼跟我们一起跳广场舞的顾玉珍。”

“哦！我还以为他孤身一人呢？”

“他的外甥都上小学了，而且很早就把岳父岳母的户口都迁进来了，这次动迁分了二套二室一厅，现在老两口就住在他们隔壁。”

“既然有人照顾，怎么还穿成这样。他家的经济条件很困难吗？”

“你可不要门缝里瞧人，人家还天天吃海参呢！因为患有糖尿病，说是这对治疗有好处，并通过快步运动的方式，达到辅助降糖的目的。”

原来如此，他暗暗嘲笑自己，为先前的孤陋寡闻和自作多情。也不知道谁更可怜，至少人家不像他这样形单影只。

离开单位好些日子了，一直没回过街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既然人都走了。

像他这样的天花板干部，过了天命之年，至今还是个主任科员，而且退居二线，还能有什么指望出息。

这种枯燥乏味的工作，他早就不想干了，前几年又遇到机构精简，眼看连文明办主任都当不成了，可能要调到综合党委当办公室主任，虽然还是实职，待遇不变，还是有些心灰意懒，况且自从搬了新家后，离单位太远，上下班很不方便，自己又符合新近颁布的《公务员法》中有关提早退休的条件，干脆主动申请，也好集中精力，尝试自己一直喜欢的写作。

要不是这天刚好在附近办事，于是心血来潮地进去看看。

走进大厅，迎面碰见社管科的小吴，才聊了几句，就听说一个惊人的消息。

“老李，你知道凌云去世了吗？”

“啊！怎么会这样？”27岁副处级，当年全地区最年轻有为的后备干部，前途无量，谁能想得到。

“说是得了肌肉萎缩症，最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都二年多了！”

“难怪之前一直听他说全身乏力，但也不能这么快啊，英国的那个霍金，不也是得这个病吗？”

“可能人家的医疗条件好。”

回家后，他上网搜寻，这才明白，即使霍金这样的病例，也是医学上极为罕见，至今无法解释的奇迹，就像他的“宇宙大爆炸”的大胆假说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真是人生无常！他先前还耿耿于怀，对自己的怀才不遇，现在却大彻大悟，所谓一切都是浮云，活着比什么都好！因为活着就意味着有希望！就能每天看到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

他不由地猜想，当一个人要是到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时候，心里最留恋和渴望的是什么？

他用键盘打了剩余的二个简拼字母SM，在文档中出现的长方形小选择框内，紧接着1.什么，之后的就是2.生命。

他甚至不用太多的考虑，这个问题就有了最好的回答。

生命，是啊，在这个最为珍贵、不可逆转的存在面前，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一定要自当珍惜。

（ 啸  鸣 ）

二〇一九年七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