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挺着胸脯的,抬着下巴的,倒背双手迈着方步的……一个个得意非凡,扬眉吐气。七十二位中层干部陆续走进会议室。嘻嘻哈哈,闹闹哄哄。
乔部长既不嘻又不哈,两脚一踩上会议室紫红地毯时,便觉得踩上一片“瑞气祥云”,软绵绵的。“位列仙班”的喜悦感使他满面春风,紧靠梁的两只眼睛闪出自鸣得意的微光。当分神气十足地掏出红塑料皮《保密手册》,一本正经地要记录时,便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七十二路大仙各显神通,哪个处长手下没有一批人马!哪个主任没有一批势力!哪个书记不提拔一批自己的人!没有一批自己的势力,即使“位列仙班”,也是滥芋充数,既不能呼风唤雨,更不能点石成金。我这个宣传部长当的,哎,手下的虾兵蟹将,哪个是我的左膀右臂!乔部长的鼻孔冲出两股粗壮的气流,鼻翼骟动。
散会时,人们纷纷离开会场,乔部长坐在原处没动,两脚依旧踩着紫红色“祥云”。机关勤务员喊两声要锁门时,他才知道要散会了。
枫叶发表不少哲学论文,经济学论文。机关一些处室听说后,都纷纷向车间借他,今天写总结,明白写调查报告。写文艺演出报幕词,写登台演出的讲演稿,写劳动模范的长篇通讯,写计划生育生一个孩子好……写写写,枫叶成了忙得不可开交的“写家”。当“写家”完成任务后,又回到生产岗位,一身臭汗,两手油泥。那些不会写的人,拿着他写的材料请功领赏青云直上。枫叶为他们的高升做了垫脚步石,反倒欠下了他们的“人情债”。因为他们利用了枫叶,枫叶“发挥了才能”,有了“用武之地”。枫叶听说后,对工人们说,这笔人情债先欠着吧,。暂时还没钱还,等到下个世纪达到小康水平时再考虑吧!
乔部长听说这事后,便愤愤不平: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提拔上来?气愤之余,再冷静思索世态炎凉:枫叶跟谁都没有太深的交往,谁能提拔他!借用了他几天,也就算“重用”了。
“枫叶呀,你应该把自己的智慧贡献出来,贡献给社会。”乔部长亲自找枫叶谈话,语重而又心长,语音里有一种同情感。
枫叶淡淡一笑:“不是已经贡献给你们当官的了吗?”
乔部长要借用枫叶一段时间,搞个大型材料。借是假,他要试用一下,看他到底有多大才能。要是行,他头拱地也要把枫叶调进宣传部。当然这用意暂时不能跟枫叶说的。
枫叶听说还要借用他,便摇摆一下手掌:“恕我不恭,本人不会摧眉折腰!”说完,破门而出扬长而去。
乔部长丝毫没生气,反倒笑了:“是一条好汉,有骨气,一张人皮披得有价值!”
乔部长违心地请客,搭了不少人情钱,把枫叶调进了宣传部。图个啥?图从枫叶那收回十倍的人情费吗?不!乔部长可不是那种人。他搭了那么多的人情钱从来就没跟枫说。当枫叶向他说些感谢的话时,乔部长也不要求枫叶领他什么人情,只是说这是工作的需要。
二、
乔部长认真审阅了枫叶写的材料,不禁暗暗叫绝:太有水平了!啥叫水平?这才叫真水平!文章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产物,是一个人才能的综合反映。右手端右转弯一口干,喝得天旋地转,那叫水平?啥叫本事?枫叶这才叫真本事!投机钻营拍当官的屁股拍的喜笑颜开,办事左右逢源,那叫什么本事?纯粹是当外孙子的角色!
但是,乔部长还是操起红笔,把材料勾勾抹抹,改得面目皆非。从头至尾,全是红字,红杠。他给枫叶细细指导:“枫叶呀,你的基础不错,不过……这篇文章不行呀,开头一句,应该写上‘在厂党委和行政的正确领导下’,如何如何。”他翻到最后一页,说,“结尾要写明:这些成绩的取得,是各级领导关怀的结果,是兄弟处室大力支持的结果。”
“是吗?”枫叶笑了一下,暗自想到:部长的思想不是他本人思想,是上级领导“发”给他的思想。
乔部长的鼻孔钻出乳白色烟丝,一圈一圈地,套在两个人的脑袋上。乔部长又翻回纸页,一页一页地指导。培养枫叶,,其良苦用心,真乃感天动地。尽管枫叶暗暗不服,但面对乔部长的真心培养,还是虚心地听取领导的指导。
“这份材料重新写吧,别灰心,回去苦苦地练,必有收获。当年我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枫叶的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材料,照样是不合格,尽管是乔部长对这材料感到心满意足,但还是说这材料不行,要重新写。一个月后,乔部长再也不需要修改枫叶的材料了,大会表扬,小会夸奖,说枫叶提高得很快,工作效率高,质量好。当然,言外之意是他乔部长培养出来的人才,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
宣传部有人才,消息震惊了了工厂的每一个角落。乔部长见人可以挺胸脯了,可以得意洋洋了。乔部长参加中层干部会议,可以最后一个踩着钟点入场,以证明自己的资格了。检查团来验收那天,部里的人都提前上班。擦玻璃、拖地板、预备茶水,把各种材料、台账准备好,迎接检查团的大驾光临。只有枫叶一人正点上班。乔部长不免大发雷霆,香肠似的胖手指头戳向枫叶的鼻尖:“你是咋回事儿?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咋的?”
枫叶开口解释原因,乔部长又瞪圆眼珠:“不要强调客观,错了就是错了!”
别看乔部长对他怎么发火,可实际还是护着的。乔部长有这么个脾气:他对手下的人,怎么批语都不过分。可别人来对他手下的人来批语半句,他都不能容忍。谁批语了他手下的人,就等于是欺负了他。“我手下的人,你来瞎指导什么?”检查团的成圆查出枫叶的一点差错,严厉地批语了几句。乔部长就两手插腰,腆着面包形的肚子走过来,对他们吼叫起来:“怎能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枫叶的台账有问题呀。”
“台账有问题你跟我说呀,跟一个小职员胡劈乱砍什么?检查团就这个水平!回家抱孩子去算了!”
部里的人全受感动了:在部长手下工作,没亏吃。枫叶感动得两眼“出汗”了,忙转过身去,掩饰心灵的两扇窗子。他暗下决心:大胆地干,宁给好汉拉马拽镫,不给赖汉当祖宗。
三、
乔部长的理论辅导,把人们折磨得龇牙咧嘴,象乘长途列车得了一场大病一样难以忍受。打哈欠、嘴张到夸张处的,伸懒腰支出两臂两眼流泪的的,耷拉下脑袋要睡觉的,人人昏昏欲睡,个个迷迷糊糊。枫叶三番五次地强调会场纪律:注意听讲,精神集中,但还是无法医治无精打采的“现场病”。乔部长自鸣得意,南山打虎北山抓狼,过五关斩六将。接着便是对奖券注意号码,大彩电意外发财。语无论次, 颠三倒四。摸奖储蓄两人碰得鼻子流血。摸到洗脸盆与两个小塑料瓢等价交换。“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嘛,啊,初能阶段。什么叫初能阶段呢?”乔部长把实践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引导人们去提高认识,“初级阶段嘛,就是一开始的意思,不信你们回去查查字典。”乔部长要从每张脸上搜寻着,希望收到最佳效果。然而,令他大失所望。他的目光不能落到人们的脸上,只能在许多人的头发上搜寻一遍。在头发里没搜寻出什么表情来,他很难判断自己讲话产生的效果。
“呼噜”声拖着长长的尾巴滚动着,上起彼伏。这些人思想太落后了,对学习班的意义认识不上去。有几个认识上去的骨干分子,用手掌捂住半片嘴,掩饰嘴角咧开的笑。
枫叶辅导时,会场变成另外一个世界。他的幽默感使人们要笑又笑不出来,他的哲理性吸引了无数道目光投过来,叠印在他的脸上。人们感到两个眼睛不够用,感到两个耳朵太少。还有的感到脖子太短而又伸出一截。后排的挤到前排来,前排的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往前窜。每个人都在缩短与枫叶之间的距离。羡慕、赞佩的光波从许多眼睛里流出来,凝聚在枫叶的脸上。
枫叶产生的吸引力,使乔部长烦躁不安,他一口一口地喝茶水。他是以喝茶水来掩饰自己灰暗的表情,舒展不开的眉毛。他坐在一旁,象工人遗弃在路边的一块废铁,象潮水抛向海滩的一个废贝壳。他很想抬头看一下,,枫叶是怎样产生的吸引力。然而他没有勇气抬头,怕自己的颤抖的目光撞在人们咧开的嘴角上。他怕人们的目光盯瘦了自己。他仿佛感到自己在渐渐地下沉,越来越矮,而枫叶在升高,越来越高。一种危机感,象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是吸引力了生转移了吗?不,他本来就没产生过吸引力。散会时,他在思索这个问题。勉强的苦笑,笑纹僵在脸上,使皮肉高低不平。人们要求枫叶到他们车间去给职工辅导,乔部长没批准,说宣传部工作太忙,抽不出人来,你们还是自己辅导吧。
四、
乔部长选拔人才有个标准:必须有水平,拿得起来放得下去,保质保量地完成本职工作。但这水平不能太高,绝对不容许高过他这位部长的水平。他暗暗后悔,认识到自己的失误:当初不该调枫叶到宣传部来。他这时才准确地猜测出这几年为什么其它处室没人敢调枫叶进来的真实原因。而枫叶产生的影响,震动一工厂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公认为枫叶是理论家,不能不使乔部长坐卧不宁。他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了,时常探听枫叶与哪位领导发生联系,时常观察枫叶对他是不是有忘恩负义的表现,是不是瞧不起他。
党委王书记找枫叶写份材料,没通过乔部长,就直接把任务落实到枫叶的头上了。乔部长的心火烧火燎:怎么回事儿?用我的人没通过我呢?是不是枫叶暗地里跟王书记关系密切?是不是想提拔枫叶?他担心枫叶写好这份材料而受到王书记的赏识。他不能不采取果断的措施,支走枫叶。
“枫叶呀,你明天到重工业局去一趟,把那二百份材料取回来。”
“王书记叫我写一份材料,说后天开会要用。”
“我怎么不知道呢?他怎么没跟我说呢?”
“王书记找过你,当时你没在屋,就直接跟我说了。”
“枫叶你走你的,王书记有材料我再安排人写。”
枫叶连夜把材料写好,临走前把材料交给了王书记。他以为这样做会使乔部长更满意,却不料这种对工作认真负责的行为更使乔部长心中的鬼放大了无数倍。他心情慌乱地钻进了书记室,问王书记:“枫叶的材料写得怎么样?用不用再找人修改一下?”
王书记说:“不错不错,写得不错嘛。老乔呀,你手下的人真是硬啊,宣传部有人才啊。”
太可怕了!乔部长尽量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使情绪在表面的反映尽量能和王书记保持一致。过了大约五分钟,乔部长计上心来:“王书记你可要认真审查一下,一旦出现差错对你对宣传部都不利。枫叶给我们宣传部写过的材料中有不少是出差错的,你可要注意一些,一旦用上以后,就是你王书记的事而不是他枫叶的事啦。”
“什么意思?你直说。”
“枫叶这个人在我手下工作我了解他,他写材料擅长抄袭外地的成型材料。当然他的抄袭是不被一般人发现的。我是担心一旦被人识破是抄袭来的材料,对我们宣传部对党委都不利。”
王书记陷入沉思,眉毛拧成黑疙瘩。
乔部长的胆发凉了。乔部长的心哆嗦了。乔部长的眼珠要冒火了。乔部长的手指微微颤抖了。多么可怕,报纸上又是出现一篇可怕的文章,并且是国家级大报,是他枫叶写的。这小子,弄不好,宣传部要出“齐天大圣”了。他咬牙切齿,到收发室把登有枫叶文章的这类报纸全部拿走,偷偷地撕得粉碎。他绝对不让人们发现枫叶发表出来的文章。当他把纸屑扔进垃圾堆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采取了必要的措施抑制了危险的因素发生。然而,他又想到外地还有许多这样的报纸,一旦传到我们这个单位来,还是一种危险的因素。他象泄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他两臂交叉于胸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象是从深井里提上一桶水。
枫叶从局里回来,发现桌上有一份红头文件,是刚发下来的。这份文件是乔部长亲自起草,王书记签发的。
中共H省重工业局××厂委员会文件
××厂党宣字(1989)第5号
厂属各单位:
为了避免思想混乱,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特做如下规定:
一、本厂职工,凡向任何报刊投寄稿件,必须经厂宣传部主要负责人严格审查,批准后方可寄出。
二、不经审查而寄出的稿件,查出后严肃处理,视情节轻重,与资金、工资挂钩,或者追究责任。
三、下能领导必须认真对待,违反者是哪个单位的,哪个单位的领导负有主要责任……
……
枫叶再也不能向外地投稿了,再也不能发表文章了。
五、
王书记找枫叶谈话。
一进屋,枫叶就请求任务:“还有什么写的任务?尽管吩咐。”
王书记微微含笑,给他倒杯茶,放于面前。还没等他端杯,王书记又递过香烟,叫他吸。面对党委书记的热情,枫叶感到不好意思。他也猜测,肯定是有更难度更大的材料叫他写。领导如此重用,他不能不接受任务。再艰难的任务,他也要按时完成。
“有任务你就吩咐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王书记竖起巴掌,说,“情况是这样的,下边基层班组缺少力量,决定派你去充实力量。在生产岗位上, 你既要完成本职任务,又要当好业余报导员。任务十分艰巨而又光荣呀!”
枫叶在吃一惊,继而仰身大笑:“多么光荣的任务,我一定完成!”
“看你,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书记大人,给我这么光荣的任务,我还能有啥想法呢?”
不等王书记说完话,枫叶早走出去。当他把一串钥匙摔在乔部长的桌面上时,乔部长故作惊疑:“怎么回事儿?随便动我的人,我的工作没法干了。我去找党委去!”
“部长,谢谢你的‘重用’,再见!”
枫叶昂着头走了。他去完成更光荣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