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日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但由于我们班同学聚会却给这寒冷的一天送来了热风和暖阳,也给磐石这家饭店带来红红火火的色彩。我们的身心刻印着“知识青年”的历史印记,从五湖四海来到这家饭店。“五湖四海”是我们从语录中学来的词句,在学校时我们常常念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但那个时候仅仅从文字上念诵,而现在才真正体验到别后重逢的百感交集,实现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历史验证。我们班的同学发明了我们毕业后相聚的词汇,分为“大聚”和“小聚”。小聚是几个关系不错的人常相见,时而到饭店吃一顿。大聚是有组织地通知一些联系到的人,规定哪一天到什么地方。
这是我们毕业后离开学校半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大聚。风风雨雨的几十年里,极少数同学互相见过面,但绝大多数同学从来没见过面。其实,在没毕业之前我们就离散了各奔西东。本来我们应该1966年毕业,但由于历史原因把我们的毕业时间拖延到1967年夏天。没毕业之前我们有的到处串联,有的回家干等着下通知回校去上课,一直等到毕业也没接到回校上课的通知。1967年毕业也不是正式通知的,只是互相转告说我们毕业了,要求回二中去领取毕业证书。那天我红着脸带回毕业证书,在忧郁而闷热的夏风里走回到我的家乡。回到村里就有人问我:“怎么念四年初中呢?”
我说:“耽误了一年。”
他说:“蹲级了吧?我早就看你是个蹲级包子。”
这是一个脸红的故事。
走过五十四年的三百六十五里路,经历过五十四年的风霜雨雪,历史的车轮在我们的额头上辗压出一道道沟阆,冷酷的寒冬把我们的头发染成一片白雪。头顶白雪的人还是不错的,然而我连头顶白雪的资格都被岁月取消了,我神彩飞扬地头顶一片“黄土高坡”来参加同学聚会。秃顶,完全秃顶,老了,老得难看又吓人,孕妇见了会吓得流产。朝着饭店走去的路上,我疯疯颠颠地唱道: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走到饭店时,我用渴求的目光搜寻着往日的同学,早来报到的人们都走上前来一一握手。多数人都认不出来了,相貌变化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的变化就是眼睛都变小了,小得连一滴水都容纳不下。有人眼睛流淌出泪水冲刷着苍老的脸,有的人眼睛里的泪珠转来转去,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摸糊的双眼互相辩认着对方熟悉而陌生的人。用摇头表示认不出来,用点头来表示还认出当年的老同学。多数人用自我介绍的有效方法来互相认识,除了在本地居住我见过几次面的人外,其他的人们我基本是认不出来的。有一个女同学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半个世纪没见过一次面,但是在学校时对她印象特深特深。我用手指点着她说:“你叫王玉霞!”
王玉霞说:“谢谢老同学还认出我来。”
同一时间里,眼睛都摸糊了,这眼睛是怎么了?怎么都犯了同一个毛病?多亏这里没有眼科医生,要是有眼科医生又发了一笔大财。
这些人哪是老同学呀?头发全都白了,点头时额上的煞纹闪动着颤抖的笑。那个网名叫“涛声依旧”的人是张海涛。涛声依旧不见昨天的夜晚,岁月流转不见二中的少年郎,是哪个妖魔施展了法术把一个帅气的小伙张海涛变成一个老头?我要找的是我在少年时期磐石二中一班的少年同学呀!全都坐下来时,我用目光辩认着每一个人的相貌。找不到我的老同学了,来的是一帮老人冒名顶替六七届一班的少男少女。我扭歪了鼻子以示内心的微妙动作,这个微妙动作支配着的一个劲的摇头,否认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我的老同学。我的同学们一个个的都是英俊帅气的小男生,梳着小平头或是小分头,天生活泼好动走路时窜窜达达,或者是如花一般含苞待放的妙龄少女,把头发扎成两个小短瓣子。我要等着这样的同学们前来聚会。虽然心里明白半个世纪了人要变老的,但我不忍心去那样想,那种合乎常理的想象是一种对同学的残忍。依然承认我的同学们都是天真活泼的俊少男美少女。人们在说说笑笑,我独自一人用手指点划着每一张面孔,当然我的手指没伸出来,只是暗暗的微微动手代替这样的指点到每一个面孔上去:这是许淑环,这是于琴,那个人是谷永庆,啊,他是张展啊,他变化不大,认出来了。李家太来没来?就是小地主李家太。
饭店的门被拉开,又进来几个人,前边先进来的人上中等身材脸色红润头顶一白雪。那一片白雪怎么落到头顶上了呢?我走上前来跟他先握手,互相辩认,谁也认不出谁来,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王连江。”
我摇头否认:这哪是王连江啊?这是一个老头子,你一个老头子来干啥?我找的是王连江!王连江身后进来的几个人也都自己报姓名,全被我一一否定:这不是我的同学,是一帮老头子。同学少年,书生意气,如同水中月,镜中花,镜子一翻转,就是白发仙翁世纪老太婆的影相。我坐在桌前,依然从事我自己的微妙动作,暗暗用手指点在每个人的面上,默念着每一个人的姓名。
按时间的数字计算,太遥远太遥远了。按心里的记忆计算,如同在眼前,一转眼的工夫。那是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四日,我坐在大马车上,享受着送姑娘外嫁的优厚待遇。我之所以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是因为从小学考到磐石二中了,那个年代能考上中学的孩子就是村里的秀才。车老板子是李七嗑巴,在初秋的连绵之雨中摇晃着大鞭子,鞭绳上的红缨如同燃烧的火焰。那火焰似乎是在照耀着我的前程之路,李七嗑巴的嘴颤抖得很成节奏,哆哆嗦嗦地对我说,到二中好好念书,别想家,将来考上个一官半职,给老少爷们脸上增个光彩。大马车把我送到二中时,在老板子的“喔余喔余”的声音里掉转了方向离开学校。我爹扛着我的行李,在校教学楼前边的黑板上新生入学的名字中,找到我的姓名,然后到总务处办完一切手续,我就进入到一年一班的教室。这个教室在学校的西侧北边,一幢长方形大砖瓦房子,北开门。屋里是红砖铺地,被雨天走进来的同学踩上黑泥失去了它的本色。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我心里默念着我爹是怎样在秋雨中踩着泥泞之路走回家去,然后就把所有精力转移到这个大教室里的一切。一排排的课桌和小椅子,前边的黑板,还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对我来说都感到特别亲切。亲切中的陌生,我知道将来就和这些同学一起学习了,这就是我中学的同学。一个身体粗壮脸上长着胖肉的同学在教我们唱歌,歌名是:谁不说俺的家乡好,那歌词一开头就很美妙动人: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片片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连,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这歌好是好,可它勾引我想家呀!那个时候我感觉到二中一年一班最好,家乡再好我也不思念她了,总是思念家乡好,就念不好书了。就象是小猫钓鱼一样,老是想别的事能念好书吗?于是我对教我们唱歌的人也产生了不好的感觉,就问旁边的同学:“这小子叫什么名?”
他说:“叫孙显民。”
我说:“真是个大显包子,一开学就想出风头。”
孙显民教唱歌很认真,嗓音哄亮,我细看他唱的时候大脖筋全都绷起来了。全班的同学我只认识一个人,就是孙显民。(几十年以后,孙显民的生动活泼可亲可近的相貌一直珍藏在我的心里。我对他的印象特深特深,他是我来到二中认识的第一个人。)
教室里又走进一个中年男人来,我断定这人就是班主任,但姓什么我一时还不知道。他走路步子轻盈,身材瘦而显得精练,穿着朴实而陈旧的上衣有点过长,盖在大腿膝盖以上部位。他穿的裤子也显得过长,堆下来很象是猪大肠带着一环又一环的褶子。他进入教室没首先教课,而是宣布班级纪律,要求每一个同学好好学习,认真读书之类的常识。第二天正式上课时我才知道他是孙枫老师,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尊称他为孙老师。孙老师打开点名薄宣读每个同学的学号时,我认真的听着,我是4号同学。我要牢牢地记住我是4号,以后每次点名时就不点同学的姓名了,每当点到4号时,我就站起来说:“有”!然后坐下来,再听老师点其他的学号。这给我想知道每个同学的姓名带来极大的障碍,如果认真地叫每一个姓名,我可以认真的观察,每个应声站起来的同学叫什么姓名,也方便我记下来。后来我为了能牢记每个同学的姓名,我就打听别人,再默默地记在心里:啊,她叫李兴文,扎两个短瓣子,眼睛很大很漂亮的女生,是李兴文。那个人叫史学春,那个人叫王连江,那个女生叫什么?唉唉,想起来了,叫吕艳玲…….
每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时,我的手指都在暗暗地动了一下,好象点到那个同学的面前一样。我这样记住同学的名字方法是我自己的发明的,其他人谁都不知道。为了记住全班同学的姓名,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里,我的成绩落后了,我也不是那么太笨,就是因为这半个月根本没用心学习,大部精力用在牢记每个同学的名字上了。比如孙枫老师讲第一课《落花生》,我就想:那落花生有什么可学的?我家每年都种落花生,到秋天收后装一麻袋一麻袋的。杨青芬老师讲常数,我就想到:什么长数短数的,再长它能长哪去?没意思,还得记同学的名字:后排坐着的那几个大个子,我还没记住呢!那个人叫薜成信,知道了,还有那个姓顾,叫顾什么了?下课时再问别人吧。
我从来没想到,这样记住同学名字的方法,在五十四年以后的同学聚会时,又一次复制在饭店在圆桌前。 所不同的是,五十四年前记住的是英俊少年,妙龄少女的姓名,而五十四年后重新认识的是饱经苍桑的世纪老人,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同学。几十年来,岁月的河流冲走了我们迷人的相貌和动人的风采,但记忆般的金子还在闪闪发光。此时我心中升起一句古诗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作于:2019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