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刘思明没挂“长”字没入官品 ,可随同局长下去检查工作也挺神气十足。他想到自己是局长的“副官”,胸膛也就挺得十分夸张。坐轿车时刘思明欣喜若狂地钻了进去。轿车里能挤进四个人去:司机右边一个座位,后边三个。刘思明考虑到后边座席大,苏局长能坐得舒服一些,他也就抢先坐在司机右边那个座席上去了。苏局长从水泥抬阶上走下来,直奔车前。打开车前门使他大吃一惊:前边这个座位一惯是属于他的座位,多少年来都是永远不变的,现被一个内部强盗占领,变成了刘思明的殖民地了。苏局长如同发现外星球飞来一个怪物,反手关了车门,双眉竖立,呼出的气流粗壮而急促。司机用眼睛暗示刘思明,让他到后排去坐。刘思明虽然聪敏,却没能“翻译”出司机那种眼神的内容,仍然坐在那里屁股生根。苏局长打开车后门,弯腰钻进车里去,反手关门时玻璃摔得山响。苏局长腹部仰上,头靠座席后背,微闭双目,气流依旧十分粗壮。司机看看苏局长,又看看刘思明,一时没启动车。苏局长挑开眼皮,把气发到司机的身上,吼了一声:“开车呀,还等几百年?”
“上哪去?”对司机提出的问题,苏局长没回答。司机启动车后 脚踏离合器没抬,等待苏局长说出行车方向。苏局长胸脯一起一伏。司机转过脸来,看苏局长怎样开“金口”。苏局长的“金口”对刘思明开了:皱着眉问:“我要上哪去,你不知道吗?”
昨天苏局长对刘思明说过:明天咱们上钢铁厂去看看,那里情况不太好。然而刘思明没想到通知司机的行车方向,当秘书的应该替局长多多想着。局座整天思考着企业决策大事,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应该让局长多腾出一些精力多思考一些大事。至于行车方向,吃喝住宿待人接物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秘书的就应该替局座处理。刘思明心眼不笨,在局座的一声质问后,一瞬间就学会了这道理。刘思明对司机说:“去钢铁厂。”
司机见局长没吱声,就知道刘思明没说错。轻轻地抬脚 ,轻轻地起车,车轮唰唰唰地轻响,车体轻轻地离开原地,屏着气息驶出机关大院。随着车速的加快,苏局长靠在座席后背上肥胖的脑袋也随之微微地颤动。刘思明三番五次地先说话,苏局长连一个字也没恩赐出来。刘思明苦苦思索,不知道苏局长因为什么而不高兴,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我的工作有什么差错?无论怎样自我反省,也没找出自己的错误之处来。钢铁厂机关大院到了,轿车神气十足地停在楼前。刘思明弯腰走出车来,打开后门,过了很长时间,才钻出一个肥胖的贵人身躯来。刘思明感到心里不痛快乐,坐轿车是很神气,不过这轿车也不容易坐。那当然他还是从自身找差距的,认为自己的脑袋不够用,没有摸清局长的性格,爱好,没准确地摸清局长的心理状态。具体地说,刘思明对一些潜规则还不懂,他知道有潜规则,但各个单位的潜规则有统一的,也有不一致的。这个工业局与其它单位不一致的潜规则在哪里,他新调来的局长秘书一时还不知道。
苏局长在厂领导的陪同下,前呼后拥地步入会场走向舞台。坐在讲台上,他的左手五指把花白的头发往脑后梳拢几下,干咳两声,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在一片轰雷似的掌声之后,厂领导把麦克风移到他的鼻子底下,他还是没急于讲话,目光朝台下扫一圈,收回目光,整理零乱的讲稿,一页一页地按顺序叠上。这回该讲话了。不,还没到时候。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始讲话,首先向台下全厂职工表示慰问,说全厂职工辛苦了。接着他朝台下问,主管经营的厂长来没来?计划处处长来没来?当台下用惊颤的声音说来了时,他才开始讲话。这几年苏局长到省里开会,汇报工作或接待检查团,自然而然地挂上个“我的”这句口头禅,比如说“我的人马”,“我的设备”,“我的总产值”等等。这时苏局长开始批评领导了。他站起来手指台下批评:“你们把我的钢铁厂搞垮了!我撤你们的职!限你们在一个月之内整顿,重点整顿领导班子。我限你们在一年之内必须扭亏为盈。净亏本,吃我的工业局,我的工业局还吃谁?吃国家?国家能让我吃吗?我先提前给你们下个毛毛雨,国家早有打算,几年之后要搞市场经济了,把企业推向市场,到那时可是个残酷的现实了。长期亏损,象你们这样的企业,就有倒闭的危险。到那个时候,全厂五千名职工没饭吃,你们当领导的有罪呀。同志们呀,怎么还没有点儿忧患意识呢?”这些年,苏局长到哪个单位检查工作,总是严厉批评下级领导,每次批评都受到工人的欢迎。而对工人偷拿公物的事,他总是由此联想到领导管理上的漏洞。有一次在轿车里他看见一个工人拿块铁焊个炉钩子,就对司机说,把车开到厂机关大院。他找到了那家厂领导,严厉地批评他们管理上的问题,引伸地问:“拿走一个炉钩子是小损失,有没有批个条子回扣几千元几万元的大漏洞?”现在,在钢铁厂讲话时,苏局长点名批评几位厂领导后,又进一步解释:“今天批评得过火一些,但愿忠言不能逆耳。会后也不要找我谈,更不要趁我吃饭时堵在家里去谈。请同志们放心,你们的事我没当成一本帐记在心上。我不要你们对我的态度,只要你们的经济效益。”走下讲台之前,他又强调几句,说,“同志们别背思想包伏,我只把你们的效益记在心上,没把哪个人记在心上。”
在厂领导的陪同下,苏局长神气十足地走向轿车,直奔车前门,拉开,进去坐在前边。刘思明坐在后排感到十分歉意,他认为这么宽的地方应该叫局长坐才对呀,局长的屁股大,前边地方小,不方便,自己怎么没为局长想得周到一些呢?厂领导在车外站成一排,朝车内频频招手表示敬意。苏局长连头也没回,对外没有任何表示。
在工业局坐车,什么级别坐什么位置,对号入座,虽没有文件规定,也没通过什么会议传达,但早已形成一种自然的习俗。因苏局长官最大,级别最高,所以司机右边那个座席就是他固定的位置。省里来人,或是检查团中有级别比苏局长高的,官比苏局长大的驾临,苏局长就自觉地走上前一步,把车门拉开,笑微微地点头,把上司让进车里坐在前边,苏局长自觉地坐在后边。工业局里的人坐车,只要有苏局长在此,就“太公在此,诸神退位”,陪同人员也按固定的习俗把苏局长让进车里,坐在最前边的位置。要是苏局长不在,前边那个座席,就是属于“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的人了。这种乘车习俗虽不是什么制度,这些年却早已形成人们的自觉行为,没有人解释和说明,从来没有哪个人违反过。就象是道德或是礼教一样,用不着谁去解释,却人人都在自觉遵守,一旦哪个人没遵守,一定会被人认为触犯道德或礼教一样不可容忍。
后来刘思明听到这个乘车习俗之后,他愁得耷拉下脑袋,手捏下巴嘶嘶哈哈。那几天刘思明长吁短叹愁眉不展,恨透了自己不争气的屁股。他骂自己太笨,那是你坐的地方吗?你怎么没问问,就一屁股坐在局长的位置上去了呢?他联想到《隋唐演义》的故事,罗成喝醉了酒,坐在了皇帝的龙床上去睡了一夜,后来传说罗成因此事又损去阳寿十年,原因是白虎星不应该占了龙的位。现在他不也是身为一个小小的职员,却占了局长的位吗?这影响多不好!刚到机关来,就造成这么坏的坏影响。刘思明的心里压上一块大石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关于刘思明乘车坐错了位置一事,被小车司机传出去之后,整个机关大院的人们议论纷纷,传得满城风雨。刘思明在前边走,后边就有人用指头点划他:“就是他!”
“是他呀,我早就见过!”
“他那屁股能值几分钱?还坐到前边去了!”
后来又有人以开玩笑的方式来嘲弄刘思明:“我说你应该请客了。”
“我请什么客!”
“你不是高升了吗?”
“我一个小小的秘书高升什么!”
“你不是升为局长了吗?坐车都坐到局长的位置上去!”
那天刘思明调整面部表情,调整得挺吃力,调整到略有微笑时,才敲苏局长家的门。敲了很长时间,中指骨节敲得火辣地疼,门还是没开。其实苏局长在家,他是不轻易开门的。每天敲门者不计其数,正经来谈工作的寥寥无几。拉关系套近乎的,问苏局长用不用保健品的,问苏局长家里需不需要装修的,问苏局长什么时间过生日的……这些鸡叨米似的点头,挤着笑脸的人们,把苏局长搞得没有一点休息时间。对这些无聊的人们,苏局长厌烦到了极点,就告诉18岁的女儿苏立娜:谁敲门也别开。刘思明没敲开门大失所望,到外边狂一圈,二十分钟后再回来敲门。这次虽然没敲开,但刘思明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正赶上苏立娜往外走,刘思明就大胆地“闯堂”。苏立娜说:“我爸不在家。”
刘思明说:“肯定在家,让我进去,我有事,我是你爸的秘书刘思明。”
苏局长听到了刘思明的声音,对苏立娜说:“快让你刘哥进来!”
刘思明刚进屋,苏局长就说:“原来是你呀,你咋不报个名姓呢?好把你放进来呀!”
苏局长为他约好敲门的暗号:以后再来时,连续敲门三声,只要是三声不间断,我就知道是内部人来了。要是不这样敲门,就证明是外人,任他敲碎手指头,也不能开门的。在家里,苏局长对刘思明可热情多了,那一副冰冷的面孔散发出少见的热气来。苏局长对苏立娜介绍说:“这是你刘哥,自家人。”
苏立娜不失时机地端过茶来,放在桌上,说:“刘哥喝茶。”
当苏局长脸上出现最佳笑容时,刘思明才提起那天坐车坐错了位置的事:“我刚到局里来,有些习惯一时我还不知道,那天坐车坐错了位置,弄得影响太不好了,多亏局长你宽洪大量。否则……”
“否则不否则你也是个好同志,别否则了,我知道你不懂,这个因素我早就考虑进去了。”
“局长,当初我真的是不知道。”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它了,以后注意就算了。我本人倒是没什么,外单位来人时你可千万要注意呀,那么坐车让人笑掉大牙的。”
本来把话说通了就算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十分钟后刘思明还是不放心,又一次地解释起来。他唯恐苏局长心口不一,给自己留下隐患,于是就反复解释说他确实是不懂坐车习俗。苏局长还是耐心地安慰他:“人嘛,错误总是难免的,只要你认识到了,改正了就是个好同志嘛,别背思想包袱。”
刘思明心尖抖动一下:什么,我犯错误了?他认识到既然是犯错误,就不是一般性的误会,性质就发生了变化。要是性质不发生变化,苏局长也不能说他是犯错误呀。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冰凉,脸上出现了冷汗。苏局长看出他的心理状态,就安慰他:这类事很多,也不光你一个人。比如说,有人随随便便地进局长室太放肆,连门也不敲,我的局长室成了自由市场了,这还了得?在军队时,谁进我的办公室先敲门,我让他进来,他才敢进来。进来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先打个立正,喊一声“报告”,然后再谈正事。其实现在也不怨哪个人,主要是社会风气不好。领导不象个领导,下级不象个下级,什么上级下级,关系全搞乱了,简直是要跟他老爹去抠腚沟儿。苏局长摇头叹气,叹世风日下的样子。接着他又讲起了中华民族的几千年光荣传统,讲了古代县官见知府是什么礼节,大臣见皇帝是什么礼仪,讲得津津有味儿。刘思明见主题拉远了,自己没达到预想的效果。当刘思明再一次拉回主题,直奔主题再一次检查自己内心深处的错误时,苏局长发烦了,开始下逐客令了:“不就是坐错了位置吗?没别的事吧,没事你就走吧,别老是磨叽个没完没了。”
苏局长看手表的动作,使刘思明知趣地走了。
三天后,刘思明感觉到,话还没说透,意思还没解释清楚,这样会容易留下隐患。他借送一份材料,苏局长感到满意时,又一次检讨起坐车坐错了位置的事。苏局长不耐烦了,皱眉说:“我说你是咋回事儿?也不管我闲忙,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你是不是有精神病?”
刘思明苦着脸,倒退着退出局长室。
在局机关大会上,苏局长表扬了刘思明,说他工作谦虚谨慎认真负责,勇于改正错误。这一表扬可吓得刘思明从额上抓出一把汗来。他心跳气短的同时,想起了“福兮祸所伏”的古训。他想到这表扬是遭殃的预兆。大凡领导要治服一个人,总要先表扬一番。过几天再抓住缺点狠狠地治,这样可以掩盖打击报复的实质,披上一层有成绩就表扬有错误就惩罚,奖惩分明的外衣。刘思明预感到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他白天愁眉不展夜里失眠,苦苦地琢磨如何能扭转被动局面化险为夷。唯一的办法是找苏局长进一步认真检讨,把话说透。这回他一定要加深认识,深刻地谈出思想深处的坏东西来。既然局座说出这是犯了错误,就应该端正态度。他打好了腹稿,分三层意思表达:第一层,深刻认识,挖掘错误的思想根源。第二层意思要谈错误的危害性。第三层意思,表示今后的决心。思想根源部分再分为三个层次检讨,主观因素,客观因素一提而过,叫局座明白就可以了。错误危害性部分可细分为六个方面具体细谈。今后决心部分可分为八方面细谈。最后归结为一点:都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
“局长,那天坐车坐错了位置,这错误也是有一定思想根源的。第一……”刘思明又一次站在苏局长面前检讨起来了。
苏局长正在看《参考消息》,眼镜滑落有鼻梁上。他气愤已极,把《参考消息》拍在桌面上:“有正事儿谈正事儿,别没完没了无理取闹!今后少跟我扯皮好不好?”
刘思明又一次吓得脸色煞白没有血色,心跳气短地退出局长室。那些日子刘思明患了牙疼病,是火牙,药店对他出售牛黄上清丸,经济效益明显提高。
那天刘思明提前两个小时上班,是为努力工作,尽快使苏局长扭转对他的坏印象。提前两个小时上班,他并没有来到工业局机关大院,而是到个人家里搞调查,抓第一手材料。在调查过程中,谈话时间长了一点儿,来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九点钟了。苏局长披着衣服,双手抱于胸前,顶住刚来到的刘思明就质问:“你怎么才来呢?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呀?你看看几点了?”
刘思明要解释一下原因,刚一开口,苏局长一轮胳膊就是一道令:“别说了,这个月的奖金,全扣了!”
苏局长说话是算数的,说扣就真扣,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刘思明委屈的没处去说,六十多元,就是局长的一句话,全没了,扣得冤屈呀!刘思明要找苏局长说说自己被扣得冤屈。办公室主任急劝刘思明千万不能去找,越找他扣得越多,下月还扣你。刘思明说:“局长确实是扣错了。”
办公室主任说:“扣错了也不能去找,他是不会承认错误的。你有天大的委屈也别去找。要是不找,下个月开资时,他找个借口也要把你的损失给你补回来,下个月肯定要给你加奖的。你可千万别吃这个亏。”
刘思明不相信下个月能给他加回这个月损失的钱。他老是怀疑苏局长是纯心报复他, “肯定不是报复你。”办公室主任告诉他说,“因为你和苏局长的地位不在同一层次上,他是你的顶头上司。上司不可能对手下的人进行报复的,无论对你怎样严格,怎样批评,但在你个人利益上他不会让你吃亏的。一个好的上司,是绝对护着手下的人的。同行是冤家,你要是跟他在同一层次上,那可能就要成是他竞争的对手了。”
其实这个月刘思明在工作上一点也没卖力气,除了闹情绪就是怀疑苏局长在想法治他。但到开资时,苏局长还是给他特殊加奖金120元。当他拿到多余的120元时,苏局长把他找到局长室说:“上个月扣你60元,这个月再给你加奖120元,行了吧?”
刘思明说:“局长,我也没有做出什么贡献,是你对我的特殊关照。”
苏局长说:“我对你可没有什么特殊关照,做错了就扣,做好了就加奖,这没什么说的。奖罚分明嘛!”
刘思明细算这笔帐,上月扣60元,这个月多出120元,如此算来他还是便宜60元。苏局长真是好领导,要是苏局长总这样对他,他才高兴呢。上个月扣,下个月再多加,真是个便宜的事。他笑着对苏局长说:“局长,我向你请示一个问题”
“说吧。”
“你再扣我点资金呗。”
苏局长一甩手腕子:“去去去,别无理取闹。”
刘思明对苏局长从内心里感激不尽,别看他挺吓人的脸色,让人也难以接触,可是在他手下工作没有亏吃。宁给好汉拉马拽凳,不给赖汉当祖宗,在苏局长手下工作累死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