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的长河波翻浪卷地流淌到五千年后的现代,一个稀奇古怪的传说,从远离通都大邑偏远山沟传出来,纷纷扬扬地传得家喻户晓妇幼皆知。这个山沟的地名在中国地图上,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的,但在乡镇地图上,要是细心查看还可以找到。这个小山沟叫做葫芦沟,站在远处的大高山尖上看,这个山沟象个葫芦。葫芦里没装什么药,一个不装药的葫芦却成了惊世骇俗传说的发源地。
在春草吐绿,满山坡杏花飘香的春天里,与天地大自然不合谐的是,村里老纪家在办丧事。按村里风俗,办丧事不是自己一家在办,一家有事千家帮,村里来的人们络驿不绝,老纪家门庭若市。虽然是丧事,人们也还说出一些使纪家人心里宽慰的话。每一个来到院子里的人,都对纪家大长子纪福说:行啊,老爷子归天了,六十八岁高寿啊,好啊好啊,老爷子有福啊。纪福尽最大努力把哭丧进行一番改革,改革成为带有笑容的脸,以应付前来的老亲少顾。于老尿子是办丧事的“专家“,几十年来,村里谁家有丧事都请于老尿子主持。现在又被纪福请来做总指挥,青年人都开玩笑地尊他为“于总”。于总一进屋时,就先征求纪家一家人的意见:当今社会不同从前了,全都时兴火葬,不让土葬了,你们想怎么办?老纪家的后代子孙和直系亲属们,坐下来进行专题研讨。参加研讨会的每一个成员,都抱以一丝不苟治学精神,从各个不同角度论证,土葬的优势和火葬的劣势。最后根据各位土葬专家的论证结果,形成口头的会议纪要,决定要土葬,坚决不火葬。老爷子一生行德积善,子孙后代都是孝子贤孙,纪氏家族香火不断人丁兴旺,这是老爷子积来的福德。后代子孙们不忍心在老爷子临终的时候,一把火把身体炼了,临终的下场连个的身体都没得到。坚决要土葬,但县里民政部门肯定要来罚款的,一罚就是八、九千元。这个规定老纪家一家人也全都知道:罚款就罚款,认了!爱咋咋地!大名顶顶的丧事专家于总,用高度概括的语言下结论:爱咋咋地!
不但火葬不能执行规定,就是丧事简办这一条也不能听从的:一定要大办,老爷子不是就死一回吗?这一去再也不能回来了,更不能死第二次了,一定要办得象个样子,叫外人一看这是正经人家,父慈子孝之家,不是老绝户筒子,死后往沟里一推没人管了。起先就是老爷子老太太两个人,当初的两个年轻人,支生出孙男弟女三代人,纪家的传统代代传。没有两位老人,能有我们老纪家这么大的家族人口吗?当今后代人戴孝一般都是在胳膊上戴上一条黑纱,而老纪家的后代子孙们还是按老规矩,全身穿白布孝服,头戴白色孝帽。外来的老年人亲属,一进院子就先在棺材前跪下,烧上一摞纸钱。这个时候,长子纪福必然在跪在棺材一旁,陪同外来亲属尽孝,他们管这个规矩叫做“磕孝头”。
在于老尿子的亲自指挥下,开眼光的仪式开始了。纪家的几十位后代子孙们全都跪在棺材旁边,长子纪福亲自给死去的老父亲开眼光。首先是揭开棺材盖子,纪福手里拿着绵团沾上酒,往死者的各个器官上涂抹。纪福在涂抹的同时,嘴里念念有词,这些词句都是在于总教他一句他学一句的:“开眼兴,望八方,开鼻兴,闻麝香,开嘴光,吃猪羊,开心光,亮堂堂,开脚光,上天堂……这些老规矩对于当代的年轻人已经是陌生的胡说八道,但对于老纪家一家人来说,绝对是优秀的传统继承。他们尽最大努力把丧事办得尽善尽美,对死去的老人是一种福气,对活着的人是一种心灵的宽慰,强大的精神支柱。然而他们并没有达到尽善美的程度,在棺材前边供上的供品中,有许多馒头,在后半夜里就不见踪影全都丢失了。当纪福第一个发现馒头不见了的时候,人们都惊疑地问:”是不是叫狗叨走了呢?“
负责守灵的人们都说从来没来过狗,凡是动物都不让进院的,他们看守得特别严格而认真。这是个老规矩:要是有动物进来,容易跑到棺材旁边,死者接受到动物的呼吸,就能动作起来,发生炸尸现象。炸尸就是尸体活动起来,变成僵尸,从棺材里出来,见人就抱,抱谁谁就死。为了防范于未然,于总特意安排二十多个人,轮流守候在棺材旁边。这些守灵的人们都说,从来没有发现小偷偷馒头的现象,也从来没有发现动物进来。这可是个怪事了:那么两大摞子馒头哪去了呢?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个具大的问号,百思而不得其解。
丧事办得轰轰烈烈而又惊天动地,孝子贤孙们的哭是丧事的主题部分的其中一点,阴沉的脸多云转睛是纪家人接待来客,主题部分的另外一点心。三天三夜的哭和三天三夜脸色的多云转睛之后,为六十八岁的纪老爷子纪世禄的身体,在这个家庭里画上了一个句号。最后到了出灵的时候,一个穿着陈旧军服的五十多岁的人,拿着条笤疙瘩朝着锈迹斑斑的铜锣上狠击了一下,发出“哐哐哐”三声令人心碎的铜锣音响。然后就有两个大喇叭匠子,托起长长的大喇叭杆子,四片满布绉折的松弛饥肉在两个喇叭匠的腮上,青蛙鼓泡似的鼓了起来,两个黄铜喇叭圆筒里,传达出呜呜的低沉的悲痛之音。
“起灵!”于总挥动手臂发出号令千军万马的一声令,千军万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做好行动准备。
八个身强力壮的人同时上前,把紫红色大棺材抬了起来。在一群身穿孝服头戴孝帽的老纪家后代子孙们悲哀的哭声里,和大喇叭低沉的呜咽声中,紫红色大棺材朝着早已停好的大马车走去。长子纪福打着灵帆前方引路,大马车紧随其后缓缓地离开了村子。土生土长,在这个村里生活了六十八年的纪老爷子最后离开了这个村子。大马车的后边是纪家一群哭声不绝的孝子贤孙。送行的人们组成长拖拖的队伍,一路尘烟滚滚和大马车的吱吱嘎嘎的声响,把纪世禄老爷子送到了坟墓。
东方天际的云象血一样的红,红头涨脸的太阳慢腾腾地升起来。新生和死亡形成鲜明的对比。墓坑早已挖好,于老尿子看着钟点儿,说时间到了。他以总指挥的身份下一道命令:“下葬!”
就在棺材缓缓下落到墓坑里的时候,喇叭声,纪家后代子孙的哭声同时震动山野和低空。勉怀逝者对后代养育之恩的子孙们,把悲痛欲绝的哭声不自觉地转化为一首低沉的悲歌。歌词是这样的:“爹呀,你回来吧……你老人家要是真的能回来,我们卖掉所有的家产都愿意呀……”
人们多次反复地唱着这首低沉而悲哀的歌,唱这首悲歌的同时,用双手拍击大腿当作打拍节。一曲曲悲哀的乡土乐曲出版在纪家的祖坟边。
令千百万人都不可相信的奇特新闻发生了,又一个千古奇观的故事出版在纪家的祖坟边。
就在后代子孙哭喊着“爹呀你回来啊,爷爷你回来啊”的声音里,纪世禄老人真的就回来了。他不是从棺材里钻出来的,是在附近的松树林子里钻出来的,活灵活现的站在纪家后代和送葬的人们面前,立足于自己的坟墓之前。烧纸化成的烟缭绕在僵尸的身前身后。纪世禄的僵硬尸体上,头戴黑色的小帽,帽顶尖上贴着一朵红色小球,身穿黑色长寿衣,裤子是灰土色的,脚穿黑色软帮寿鞋。跟临命终时家里给他穿上的那套寿服一样,确切的说,就是家里后代人给他制作,再求于老尿子给他穿上的那套衣服。悲哀的哭声嘎然而止,源源不断的泪水立刻停止泻出。所有的目光进行了快速的大变革,由悲伤变成恐惧。纪家的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全都吓得昏倒在墓坑前,纪福以最快的速度扔掉孝帽,转身逃命而去,纪财刚跑出不到一百米远,两腿哆嗦不能直立,便象面条似的瘫软在山路上。两个喇叭匠子在紧急状态下思惟反映最快,唯恐老纪家回来的这个鬼,发现他们给他送死的喇叭做为证据,便采取紧急措施,立刻扔下喇叭转身跑到树林里,气喘吁吁地往柴堆里钻。在这逃命的第一时间里,人们不约而同地叫喊着同一个口号:“来鬼啦来鬼
二、
村里的纪世禄老爷子,几十年来没吃过一片药,没打过一针。他身体硬棒得象座黑铁塔,二百多斤的大麻袋,用胳膊一夹就起来,象夹起一个软绵花包一样的轻松。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在那个春天刚种完地的时候,他突然得病了。纪世禄老爷子一得病就不轻,躺在炕上就忽忽悠悠天旋地转。这是一个除了正常睡觉之外总也躺不住的人,现在躺下来还在想着地里干活的场面。
那个画面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乱蓬蓬的荒草挤瘦了山路,山路瘦得象条干巴筋。他两腿直立,站在车辕后边,后背紧靠柴禾。他摇晃起那杆大鞭子,鞭绳在他的头顶上画着圆圈,一束红缨在圆的一个孤上燃烧似的,使人联想到从熟透的晚霞里取出一团火,燃烧在生命的圆圈里。车轱辘一圈一圈地画着圆。画圆的时候唱着吱吱嘎嘎的山歌。
老牛车模糊成一片谷地。蓝天下成熟的谷子在秋风的吹拂下,摇摆成一片金黄色的海浪。每人抱六条垄,一片一片地往下排。他排到最后的六条垄,弯腰要割时,先排的已割出两丈多远。他就朝手心上吐口唾味,从后腰上抽了镰刀来。刀早就磨得锋快,贴地面一拉,刷拉拉刷拉拉,一片谷茬子就在眼前排下去。倒下去的谷子,安分守己地躺在横垄上。他抓起一把谷草,在一堆谷子底下穿过去,再抓过两头,手腕子一扭花,一堆谷子就被他捆了起来。蹬一脚,捆得紧绷绷。他抬起头来,侧身往后撩望,先下手割的人们早被他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他坐在一捆谷子上,笑眯眯的。他看见后边甩下来的人们在弯腰撅腚地追他。
隐隐约约,忽忽悠悠,谷地不见了。他似乎走在山路上,挑着沉重的担子,重量在肩上往肉里抠。他挺直腰板往前走路。扁担颤颤悠悠。山路又细又长,延伸到西方天际那片熟透的晚霞里。晚霞为背景,前边是一副老寿星图。一老者须发皆白,胡须蓬蓬松松,飘拂前胸,手拄拐杖。一童子笑容满面手捧着寿桃向老者敬献。
这时他感觉到寿星图暗淡了,模糊了,西方天际灰蒙蒙的一片,渐渐地变成一面墙。
他从模糊状态下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清楚的看见那副寿星图贴在墙上,在他的眼睛里渐渐明晰起来。老者须发皆白,胡须蓬蓬松松,飘拂前胸,手拄拐杖。一童子笑容满面,手捧着寿桃向老者敬献。翻了一下身,寿星图退出了他的视野,药包子药盒子全都塞进他的眼睛里。那是等他去吃的药。老太太打开一包药,端过一碗水。他接过后,把药一巴掌全捂进嘴里去。他右手哆哆嗦嗦地端着水,送到嘴边,仰起脖子摇着头苦苦地下咽。
“咽下去没有?”
“卡在嗓子眼儿这不下去。”
“再喝水,往下冲。”
于是他就再喝水,咕噜噜,一股水流汹涌地冲进嗓子。粘在嗓子眼儿的药下去一点儿,还有不少粘在那迟迟不动。
“见轻没有?”
“装老衣裳全预备好了。”
外屋进来人,和家人说话的声音,从门缝里爬进屋来,凉丝丝地往他耳朵里钻。仿佛是一根细长的钢针,冷酷无情地扎进他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脏里。耳朵嗡嗡叫,心脏直哆嗦。仿佛是天地翻转,忽悠一下子,他落进了万丈深渊,是黑色寒冷的万丈深渊。他的心破碎了,滴着血的碎片浸泡在冰水里。他看见阎王派来的小鬼催他快快起程。那两个鬼差役一个是黑脸的,一个是蓝脸的。黑脸鬼差役手里拿个铁练子,蓝脸鬼差役手里拿个鞭子。两个鬼差役同声叫喊:“走,快点,走!”
纪老爷子是国高毕业,一生以专读《了凡四讯》和《太上感应篇》为主生命的主旋律。他也确实按着这两部书的要求去做得尽量十全十美。纪老爷子一生行德积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吃亏是福,纪老爷子实践了一生。后来就有高人为他预测,说他阳寿八十八岁,八十八岁离开阳世后,也会到天上去享天福,绝对不会到阴曹地府地受罪。现在怎么能到寿呢?他不相信自己会死在六十八岁的短寿里。寿比南山不老松,墙上那副寿星图是他生命的写照。但是,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没有到寿,却活灵活现的两个鬼差役来催他快快起程。
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抓住老太太的手腕子,热乎乎的泪疙瘩从眼里滚出来,烫在鼻窝处。哀毁骨立的老太太抽回手,手指头在眼边子上抿一下。
“孙男弟女一大帮,也不怕人家笑话?”
“那你就在我这多坐一会儿吧。?
老太太坐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就“咬”在老太太的脸上。老太太到外屋去喂猪,他就呲牙咧嘴地坐起来,目光追踪着老太太。窗外,老太太正端一瓢猪食,要往槽里倒,却倒在了猪脑袋上。他又孤独地躺了下来,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又缠着他的神经。他联想到自己就是一根烂木头,就要被人们扔到荒郊野外;自己就是一堆烂白菜帮子,就要被人们扔到粪堆上去。可他,离不开他的老太太呀!
纪世禄和她结婚的时候,两人都十三岁,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儿。当他揭开她的红盖头的时候,还以为是在藏猫猫玩儿。他还不懂得两口子应该怎样生活,后来睡觉的时候,是他的小媳妇告诉他的:两口子在夜里应该做那种事情。他就试探性地做了一回,感觉那事儿挺有意思,挺好玩儿。她的肚子臌胀起来的时候,他急得满头大汗要找药方先生看病,说她得了奇怪的重病。还是他的母亲拦往了他,说那是喜病,不用看的。他们下地都去干活儿的时候,她撩开衣服对他说:“这是你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朝他飞眼直笑。他就不明白她说是啥意思:“本来是你的肚子,怎么说是我的呢?”
“这里的东西是你的。”
“那里有啥东西?”
“小孩儿呗。”
打那以后纪世禄才明白,小孩不是粪堆刨出来的,是男人和女人合作互相配合而生长出来的。他就傻乎乎地冲过去,把她抱过来啃她的脸蛋子。她就用两拳擂他的胸脯,说:“你真坏你真坏。”
她烧火做饭晚了一点儿,人们都回来吃晌饭。他见她急得鼻尖儿直冒汗,他见二老爷子直朝她翻眼根子,预见要“不好”,就忙乎乎地抱柴禾帮她做饭。他想到的是快帮她烧火做好了饭,免去二老爷子对她的惩罚。二老爷子刮皮刮脸地损了他一顿:“你个堂堂的男子汉,对老婆不管教,反倒低三下四地帮她做饭,你给祖宗丢脸,我都没脸去见人了。”
从此学会了男子汉应该在老人面前打老婆,于是心疼地就抓住她的头发,一脚加一脚地踢她的肚子。她头发散乱,捂着肚子又是哭又是叫,说疼啊疼啊。二老爷子在一旁叫骂不休:“给 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她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流产了。趁屋里没外人的时候,他坐在她的身边偷偷地流泪。
他向她道歉向她陪礼。他抓住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嘴巴。她坐起来抓住他的手,说:“这不怨你,家家都这样。”
纪世禄的眼睛哭红了……
几十年前的往事在纪世禄的垂危的生命里翻腾出来以后,他对跟自己生活过几十年的老伴儿难舍难离。呆滞的目光从浑浊的眼睛里挣扎出来,落在老太太的脸上,他说:“这两天你就别干活儿了,在我身边多坐坐吧。”
“孩子都这么大了,也不怕人家笑话?”
感情的喷泉刚要喷出积存多年的水,又被沉重的大石头压住了。
他要到外边看看去,看看菜园子,看看仓房,看看自己一辈子住过的地方。他站起来刚一挪脚,就摔倒了。老太太架着他的胳膊,他就哆哆嗦嗦地走了出去。他站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在杖子前边。他挣扎出一脸汗才挣扎起来,站在房檐底下的烟囱旁边,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他把二儿子纪才叫过来,说:“过日子得象个人家的样子啊,这房草没了,得苫房了,烟囱根子得抹了,七裂八瓣的,狼烟地洞,哪象个过日子的样啊?”
“爹,我抽空就干。”
“我死后,把我埋完你就干。”
“……”
“听到没有?”
“爹,你是走不了的,我找刘瞎子掐算过了,你还没到寿呢,刘瞎子说我今年没有孝戴。你这个坎儿已经过来了。”
“你们都是瞒着我呀。”
蹀躞着来到菜园子,他坐在一块板上,拐杖贴于胸前,目光洒在那绿油油的一片上。
这菜园子年年是他跟老太太种。一年一茬,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一老了就再了退不回去了。这地垄,是他嘴里含着饭沟起来的。他们在前边沟垄,老太太在后边撒菜籽儿。她撒得挺仔细,还是对自己不放心,信不着自己。每撒完一垄,她就习惯性地叫他再查验一番。了说行了,她才用脚踢上土,把菜籽埋上。埋完了,还是叫他查验,生怕自己埋浅了,风把菜籽吹干;生怕埋深了,小苗出不来。他点头说行了或是用鼻子哼一声,她那颗悬浮的心才落回到原来的地方。三场细细的斜雨过后,地皮上齐刷刷地拱出了小绿脑袋。老太太像是一下子倒退了三十年,回到年轻的时候,来了个欢势劲儿,进屋就说:“你快出去看看吧!”
“看个屁呀?”
“咱俩种的菜全出来了!”
“我说你快点儿给我烫壶老烧酒,捏上它两盅!”
老太太就执行命令似的忙乎起来了,拿出那个陈旧的锡酒壶,放在炭火上。她又从板柜里拿出几个鸡蛋来,在锅沿上磕破皮,把稀溜溜的蛋青蛋黄摊在锅底上。吱吱啦啦的声音卷着香气飞出锅底,扩散到屋子里来。他就习惯性而又权威地坐在炕头上,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等着老太太端酒端菜。老太太端上来的时候,他就朝窗外扫一眼,见没人来,就夹起第一块鸡蛋塞进老太太的嘴里。老太太舍不得吃,叫他多吃点儿,于是就躲闪在一旁。他就说:“你个老贱种,躲啥?”
他这辈子对老太太像是两个人,有人的时候,就板着脸教训她,有时还一个大耳光子扫过去。没有人的时候,他那霜冻的脸才多云转晴阳光普照,有了一点热乎气儿。
绿油油的菜园子,染绿了他的目光。目光落在了海棠树上,粘着没有晒干的露水,像是滴着泪。他多么渴望倒退五十年,再回到那楞头楞脑的少年时代。他想要跳到树上折一枝花,再把花枝插在装水的瓶子上。
“爷,我要花。”小孙子走过来,站在他的身边。皮肤皲裂的手在小孙子的头上抚摸着,一把又一把。泪,哗哗哗地淌了一脸。他忍着全身的疼痛,两条哆哆嗦嗦的腿支承起无力的身子,移动到海棠树下。他挑选花朵最多的花枝折下一截来,递给小孙子。小孙子笑了,白胖的小圆脸上出现浅浅的笑纹。
热风里有两只蝴蝶飞过来,落在海棠花上。他走过去,捉住了那两只蝴蝶。他的手指捏住了蝴蝶的一只翅膀,另一只翅膀却是忽哒忽哒地飞不起来。他正要把蝴蝶交给小孙子时,一回头发现老太太走过来了。他猛然联想到这丙两只蝴蝶就象他跟老太太。他一辈子都没这样想过,今天却这样想起来了。于是他一扬手就把这两只蝴蝶放飞出去了,蝴蝶展动双翅朝远方飞去。他清楚地看到那两只蝴蝶落在一根木棍上。小孙了子哭了,非要那两只蝴蝶不可。他说:“那是两条命啊,可不能捏着玩儿的。”
小孙子拿过装水的瓶子,他就把那枝折下来的花插在瓶子上。小孙子笑了。他却哭了。他衣口袋里仅有五毛钱,掏出来交给小孙子,叫他买糖吃。
“妈不让我管爷爷要钱。”
“爷留钱没用了”
“爷爷留着花吧,我不要。”
“爷爷再也不能给你钱了,这是最后一次。”
他伤心地哭了出来。他从菜园子抓回两把土,五个手指头抠进土里去。回到屋里时,他不让老太太离开他的身边。老太太一动身,他就问:你干啥去?多暂回来?他的泪水打湿了老太太的手腕子。他说:“我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呀!”
老太太也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酸的,苦的,甜的,在肚里装了一辈子,到这时候再不说,也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可一看孙男弟女一大帮,来到舌尖的话又全堵回到肚里去,不让它们冒出来。他躺下来,身子象一截烂木头。那颗心长出翅膀来,扑楞楞地飞出去,从打开的窗子飞了出去。
他在心里自己问自己:“你是谁?你还是你吗?”
他原来可不是躺在炕上龀牙咧嘴的病老头儿。原来他是家里的当家人呀!是一家之主啊!谁家杀年猪总是请他去吃猪肉,他是代表全家人去的,是代表两家人的交情。家里来了客人,总是他上桌陪着,他是代表全家人上桌陪客人的。他不是他自己呀。前几天家里来了几位客人,吃饭的时候,二儿子纪才上桌陪客,他是代表老父亲而上桌陪客的。可老父亲呢,躺在炕上,家里人送来一碗饭菜叫他在一旁吃。他象过期作废的东西被人扔掉了一样闲置在一旁。他的眼睛里穿出一股火苗子,烧在纪才的脸上。他忍受全身的疼痛,踉踉跄跄地拐过去,拐到桌边,说:“给我也拿又筷子,还有我这一份儿呢!”
老太太说:“你说你多掉歪!谁怕你吃了?”
纪才说:“爹,你坐着吃不行吧?”
他不服气:“怎么就不行?你们都行,凭什么就我一个人不行?”
全家人见他能上桌了,能陪客人了,个个都乐得满脸鲜花灿烂。真像是喜从天降,满屋子都是喜气。晾衣绳上,铁钉上,窗钩上,到处都挂着喜气。纪才和客人的酒量顿时猛增,都说再喝一大瓶子也不能醉。全家人心里都打开一扇亮门。他感觉自己真是一个有福的人啊,儿孙满堂,是一个老寿星啊!寿比南山不老松。不过他只吃两口就咽不下去了,为了不使全家人扫兴,还是坚持着痛苦地下咽。他多么希望能把客人陪到最后,但是那仅仅是希望。他不得不提前撂筷子,对客人说:“你要吃好喝好哇。”说完他就躺了下来。
他提前撂筷子,扫去了屋里的喜气,仿佛刮来一股冷风,吹得人们阴云满脸。
那天天气也是晴转多云。
他又开始折腾,鼓着要冒出来的眼球,全身象受伤的蛇似的扭动着。全家人急得团团转,恨不得一下子把病从他的身上抠下来,抠下那块病,哪怕是自己少活十年,也都心甘情愿。但心愿毕竟是心愿,但谁也无法代替了,谁也无法为他解除身上的痛苦。解除痛苦的唯一出路就是死亡。两眼一闭,他就可以静静地躺在那里,安祥地长眠于地下。多活一个小时就多遭一个小时的罪,多活一天就多遭一天的大罪。纪才又请来了村里的医生,医生放下往诊包,撑开他的眼皮细看一下瞳孔的变化情况。这一两天是没事儿,但肯定治不好了。打针,也就是叫他多活几天,多遭几天的大罪。医生没打开往诊包,问纪才道:“还想打针吗?”
“打。”
“药钱你可是欠工三百多块了,我没有钱连药都进不来了。”
“你就再容我半个月吧。”
“那倒行。”
吊瓶挂在他的头前,清凉的药济一滴一滴,顺着象皮管滴进他的血管里。血管早已失去弹性,死硬死硬地从皮肤下鼓起来。他以极大的毅力忍受针药刺击而增加的疼痛感。求生的欲望象一团火熊熊燃烧在他的心里和全家人的心里。他喘息着问医生:“我还能活几天?”
医生说:“没事儿,这病肯定能治好。”
他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纪才开始卖家产了,一千三百多元的电视机,给三百元就让家抱走。一千六百元钱的组合家柜,给五百元钱就往外折腾。倾家荡产,给父亲治病,为的是叫父亲多活几天。多活一两天就多遭一两天的罪。他的着罪是全家人的福气。当他摆脱痛苦躺下来静静地“享福”时,便是全家人的痛苦了。现在手里又有几百元钱了。治!到县城医院去治。他躺在大马车上,一时安静下来。胶皮轱辘一圈一圈地转着,辗压着土石公路。大马车运载着他去抢救生命。他不是怕死,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呀!
他是怕死的人吗?他可从来没怕过死。怕死的人在他有面前是一条可怜虫。那年他跟李大虎头干起仗来,李大虎头哥三个全上来,每人手里拿一把杀猪刀要跟你拼命。他脱去衣服,胸脯子对着寒光闪闪的刀,步步朝前逼近。拉仗的人往后拽你,说:“那哥三个虎拉巴登的,真敢给你放上。”
“脑袋掉了碗大个巴拉,我跟他们命换命了!”
他的威风他的胆气全凝结在眼珠子上,眼珠子是两个冰冷的硬球,闪射着冷光,直刺他们哥三个。他们吹胡瞪眼,拍胸脯子的,搀袖子的,要跟他决一死战。他叫阵了,拍着胸脯叫阵了:“是你爹揍的就捅上一刀来,就往这捅!”
李大虎头的刀真的就朝你捅来。他侧过身,出其不意地捏住他的腕子,夺下那把杀猪刀,“当啷”一声掷在地石头上。李二虎头李三虎头见他有夺刀的本事,转身要跑,被他叫住了:“跑?跑就不是你爹揍的!”
那哥三个又重振威风,朝他刺杀过来。他赤手空拳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回到家里,人们都瞒怨他:闹出人命来可咋办?这一家人可咋过?他就扳起老脸皱眉斥责:脑袋掉了碗大个巴拉,别把命看得那样值钱!
到医院之后,医院不收留他,医生把纪才叫到跟前,劝他们都回去吧,这病是不可救药的病。
“有最好的药再打两针吧。”
“那也是只能坚持多活三五天,肯定治不好了。”
“多少钱一针?”
“八百元,两会针是一千六百元,打吗?”
“打!”
纪才带来的钱不够,急得满脸是汗,后背湿透了衣服。纪才到镇上的亲属家,嘶哑着嗓子求救于亲属,又借来了七百块钱。两针好药打上了。两针好药拉长了一截短暂的生命。一千六百块钱购买来几天的痛苦。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在炕上折腾来折腾去,那口气迟迟咽不下去。
灿烂的晚霞在西方天际燃烧着,两团灰云象翻滚的猛兽张开大嘴,朝着晚霞扑去。那晚霞凭着仅有的火焰,在灰云的大嘴边燃烧着。
村里的医生细看了一下他的瞳孔,走到屋外对纪才说:“老爷子有什么话就赶快叫他说说吧。”
纪才的嘴哆嗦了,脸色煞白,象失去血色一样。过了很长时间,问:“够戗了?”
“过不去半夜了。”
纪才就跪在医生面前苦苦哀求:“你有什么好药哪怕是一千块钱一针也行,哪怕是叫他再多活一天也行啊!”
医生没有这样的灵丹妙药,扶起纪才表示爱莫能助。
家里人围坐着,拿过寿衣一件一件地叫他看,问他可心不可心,要是不可心再改一改也行。他无声地点头,表示可心。他要坐起来,仔细地看看自己住过的屋子。人们扶他让他坐起来,但没扶起来。
“爹,你有啥话就说吧。”
“我……我……不愿离开你们呀!我不怕死,我是不愿离开你们。”他的泪冰凉冰凉地滑落在脸上,说话断断续续。
他告诉家里人,他死后别想他,要刹下心来过日子,象个过日子的人家,不能因为他一倒下去这个家叫瘫痪了,叫人家瞧不起呀。他拽过老太太的手,这是今生最后一次拽她的手了。老太太凑近与他的距离,贴在他的身边。他那模糊的泪眼注视着老太太,从她的头发,眉毛,鼻子,嘴,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细看。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他触电似的伸出手来,冷不防地一个大耳光子扫过去,狠狠地打在老太太的脸上:“你个老东西,用不着你惦着我,我恨你你知道不知道?”
老太太手捂着腮帮子,泪眼模糊地朝后退去。家里人全明白了,那一个大耳光子是叫家里人都恨他,谁也别想他,减少人们对人的思念带来的痛苦。
“爹你就放心吧,我们会过好日子的。”纪才跪在他的头前说。
崎岖不平,又瘦又长的山路,夹在荒草丛中。老牛车装着角瓜,窝瓜,上边摞两层秋板柴禾。他站在车辕的后部背靠柴禾,摇晃起那杆大鞭子。鞭绳上的那团红缨如同燃烧的火焰,在清凉的晚风里燃烧着。车轱辘一圈一圈地辗压着山路,无数个圆圈展开是一条细长的山路。
他睁开微闭的双眼,叫跪着的人们全起来吧。他说:“你们谁也别哭,乐乐呵呵地送我走吧。”
永远地离开这个家庭最后的短促时间里,他还是感觉到自己挑着担子,在细长的山路上走着。他挑的是金黄色的苞米,还是火红的高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他两手抓着扁担钩,扁担在肩上颤颤悠悠。模糊一阵后,他发现挑的不是高粱和苞米,原来是海棠果和香瓜。甜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又睁开微闭的又眼,低声低气地说:“我到那头能抽空回来看看你们,我回来的时候你们谁也不知道,你们的日子过得咋样我全都能看到的。”
这是他在阳世的最后时刻,这回真的要走了。他不愿意随着催命的小鬼一同走去,他要到地里去干活儿。他感觉到自己从后腰上抽出镰刀,在山坡上打秋板柴禾。柴禾连成片,一捆又一捆。他把柴禾扛到一堆去,再装到老牛车上。柴禾太多,在车上摞得太高,他拉过绳子扰紧车上的柴禾。他又摇晃起那杆大鞭子,老牛车朝前走去。吱吱嘎嘎的声音里,老牛车晃晃悠悠地朝前走去。
来到人世间六十八年,他是清醒地离开这个家庭的。当他呼出最后的一口气之后的几个小时之内,脸色还是新鲜如活人一样,身体跟活着时一样柔软。
还没有入殓之前,纪世禄老人的尸体停放在屋地中间的木板上。尸体的脸上盖着一张黄纸,黄纸下面是个头戴清朝时期身价高的人的帽子,帽顶尖缝缝制上一个红球。尸体套上一身黑色寿服,两手被黄纸包裹着,两脚穿着绣有莲花底儿黑帮的寿鞋。
全家人都到齐了。大儿子纪福和媳妇从外村来到,跪在前排,二儿子纪财和媳妇跪在第二排,孙子辈的跪在第三排。后代子孙们哭得天蹋地陷如同房倒屋塌,不约而同地齐声哭叫着:“爹爹你回来吧!爹爹你别走哇!”
哭得眼睛红肿的后代子孙们,都不约而同地进入到一个幻想的境界:如果真的能叫老人回来,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全家人的共同幻想和愿望,这是全家人的精神追求。然而他们真的把幻想变成现实的时候,真正梦想成真的时候,却面临一场灾难。他们用哭喊声呼唤回来的不是他们的爹爹,不是他们的爷爷,而是一个从阴间返回到阳世的鬼。
三、
纪世禄老的的灵魂从身体里出来以后,确实是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解脱后的愉快。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炕上,两个儿媳妇和三个姑娘趴在他的身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大儿子纪福眼泪汪汪地站在地上,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二儿子不再哭了,忙里忙外地筹备着办理丧事。纪世禄的灵魂告诉家里哭他的人,和忙着办丧事的人们,叫他们谁也别哭,谁也别上火。他接着又告诉家里的人们,他的灵魂从身体出来以后,一身轻松,特别舒服,不再象有病的时候那样难受了。但是家里的人们谁也听不到他的说话,谁也不搭理他,照样是哭天喊地拍大腿,照样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甩出多长。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生家里人的气:你们咋这么不懂事呢?我费挺大个劲告诉你们,跟你们说话,你们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搭理我?他的手拍着大儿子纪福的头,告诉他别哭了,他不再遭罪了。但是他没有产生手触摸纪福头的感觉,很像是什么也没做一样。他明显地知道自己的灵魂出窍了,还照样能够说话。最后他明白,他说的话家里人已经是听不到了。他也明白自己的尸体是自己的一个东西,但不再是自己了,就像是自己的一件衣服一样,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自己还是存在的。这时他才清楚地懂得,自己的灵魂才是真正的自己,灵魂才是自己的生命。一旦从身体上脱离出来 ,生命就能够自由地活动了。现在的自由活动,再也不象有身体那个时候,身子非常地沉重。现在他特别地轻松,轻飘飘地盘旋着上升,升到头顶上再继续地盘旋上升,一直升到棚顶上,坐在那里往下看,家里的人们的一切活动他看得一清二楚,家里人说的什么话,家里来了什么客人,他全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还清楚地看到村里的于老尿子,十分权威地走马上任了,为他的丧事升任为他家里的主持人,所有的程序都是由于老尿子安排,家里的人们全都听从于老尿子的亲自指挥。与其称他为往常的于老尿子,不如称他为新上任的“于总”。
前来追命的两个阴间的鬼差役,从长相上看就叫人呕吐。两个鬼都长着弯勾鼻子,毫不谦虚地表现出一排大板牙,全都是鬼头鬼脑。所不同的是,一个鬼是黑脸,短粗脖子。另一个鬼是蓝色脸,细长脖子。两个鬼在他家的屋里走动的时候,飘来飘去,就象风挣一样。这两个令人作呕且又令人恐惧的鬼,是来执行催命任务的,追他快快起程快快地走,快快地离开这个家,不让他过多的在这里留恋。他提出自己的请求,要求在自己的家里再多留下一会儿,但鬼差役坚决不批准他的要求。其中一个鬼差役拿出一个铁练子套在他们的脖子上,然后拉紧铁练子的另一端,强迫性地拉着他快快地离开这个家。另一个鬼手里拿个鞭子抽打着他,连拉带打。把他拉到外边时,纪世禄回过头来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生活过的家,一个鬼差役喝令道:“走,快走,看什么?”
纪世禄说:“你们也不拿我当人待呀!”
黑脸鬼说:“现在你就不是人了,你是鬼,知道不知道?”
“你们俩想把我往哪里拉?”
“你还不明白呀?叫你下十八层大地狱,知道不知道?”
“凭什么叫我下十八层大地狱?”
“你在阳世没干好事,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他们飘飘悠悠地朝前游动着。纪世禄也明白自己有两条腿,那两条腿是走路用的。但到了这相时候,走路好象就不用腿似的。只要朝前一动就是飘动似游动,忽悠忽悠地,而不是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动。身子没有地过去沉重了,两脚像是不沾地似的,却又是在沾地。
日月无光,天地之间黑沉沉阴暗暗,空气也变得浑浊而失去透明色。前边出现一条大路,路上走着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哭哭啼啼,无论是男女老少,都在处于极度悲哀的气氛中。纪世禄心里十分沉闷,就问两个鬼差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了?”
蓝色脸鬼差役凶恶地说:“不准你说话,你没有人权自由了!”
黑色脸鬼差役说:“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谁能白告诉你呀?”
纪世禄问:“那你想要什么条件呢?”
黑色脸伸出一只手来,嘴丫子咧到腮帮子上,扭曲了变形的脸说:“拿钱来!”
纪世禄愁苦地回答:“我也没有钱啊,被你们抓来的时候,我一分钱也没带呀。”
蓝色脸鬼差役愤怒了:“你说你没有钱,谁相信呀?你背的钱褡子里装的是什么?”
纪世禄不知道自己背的钱褡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知道是家里人给他带来的。蓝色脸鬼差役告诉他说:“你们家里阳间的人,给你烧的纸到这里就变成钱了,装在钱褡子里,就是用来一路花销的,打发各种办事用的钱。现在你不花,还留着钱干什么用呢?真抠!”
纪世禄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今天是第一次。听到鬼差役告诉他,他才知道自己的钱褡子里装着很多的钱。既然有这么多的钱,是盘缠钱,用来路上花销的,现在就应该给两个鬼差役一些。哪不浇油哪不光溜,哪不上炮哪难办事。到这里来,问个事情还得花钱,真是没想到的事。于是他把钱褡子放在地上,伸进手去抓钱。黑色脸鬼差投快速地把手伸进他的钱褡子里,掏出一把钱就揣进自己的衣口袋里。蓝色脸鬼差役也挤过来,把手伸进纪世禄的钱褡子里,一把又一把的往外抓钱。两个鬼打起架来,互相之间争斗着说得钱不公,他多他少计较得互相拽脖领子。纪世禄见黑色脸鬼差役得钱少,就抓出几把来补充给他,以示公平对待两个接他的鬼。两个鬼不争不斗了,这时候纪世禄说话了:“钱呢,你们俩也得到了,到了什么地方,也该告诉我了,对吧?”
“对对对,应该告诉你了。”黑色脸鬼差役说,“这条路就是阴阳的分界,那些哭哭啼啼的人们,全是到阴间来报到的,跟你一样,全是来到阴间的。”
纪世禄问:“那么,这些人哭什么呢?”
蓝色脸鬼差役说:“不愿意来呗!谁愿意来呀?你不是也不愿意来吗?”
继续朝前前飘动着,出现在纪世禄面前的是,在阴冷的气氛里矗立着一座大门楼子,门楼上方横挂一个大牌匾,牌匾上横书三个繁体大字:阴阳界。
黑色脸鬼差役说:“看明白了吧?我没骗你吧?这俩钱你是不白花的。”
蓝色脸鬼差役说:“我们是官差,秉公办事来抓你的,现在可好,成了你的导游员了!”
纪世禄说:“你看,我不是给你们钱了吗?”
是的,两个鬼没骗纪世禄,真的是阴阳界。前边的大排楼子上的三个大字就是证明。纪世禄又十分好奇地问:“咱们还往什么地方走啊?”
黑色脸鬼差役说:“你就跟着我们走吧!我们是来抓你的,你不跟我们走还跟谁走呢?”
阴阳界还有另外一个名词,叫做“心头山”。在十法界中,本来就没有地狱,地狱是由心所造出来的,完全是由世间的人心里想出来的。在世间的人,心里阴暗,做事不光明磊落,常常办事“鬼道”,占别人便宜而不顾道德,做事不择手段,损人利己而后快。这类的人死后,灵魂出来走到心头山时,由于心里没有阳光,一片阴暗,自然就朝着阴界而去。是自己给自己做出来的地狱,自己种下的因,自己承受自己的果。反之,在世间的人处事为人处处为别人着想,很少为自己打算,把别人利益看得比自己利益重得多,一生光明磊落。死后灵魂走到这里的时候,自己就朝着光明之处而去,那里自然就有仙人仙女善神前来接应,把他们接引到天堂去享天福。实在地说,天堂也没有,天堂也是人自己想出来的,人自己造出来的。活着的人自己给自己造天堂,死后就到自己造的天堂去享福。人类的行德积善,就是自己给自己制造天堂,自己给自己制造幸福。当然天堂还有许多层次,有三十三层天;三十三层天之外,就是脱离六道轮回,还有更高层次的天。地狱也有许多层次,有十八层地狱。每层地狱还有数不清数以千万层小地狱。人的命运不是神给的,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不是鬼神给安排的,完全由自己选择。当然这样的选择是在愚迷状态下选择的。
可是,纪世禄他老人家走的是什么路呢?现在是两个鬼差役凶恶地押送着他朝前移动,与其说他是朝前移动,不如说他是飘飘悠悠地朝着晃动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门楼子,门牌上写着三个大字:交薄厅。用我们人间的话来表达,这里是一个办事机构,或者说成是一个职能部门也可以。当然这是一种勉强的说法,是用我们人间的话来表达出来的。如果用阴间的话来说,我们人类是听不懂的。这里有一个勉强的硬性的“翻译”过程。把阴间的话“翻译”成阳间的话是不准确的。但没有别的办法,要想叫阳间人能听懂,只能用阳间的事物来做勉强的比喻。说这里是个办事机构,是有一定道理的。人死后走到这里,第一步要办手续,把户口落到阴间,就必须首先到这里报到。当然人死后是不用自己带着户口薄来办户口的。只要是到这里来报个到,就有阴间的鬼为这个死灵魂把户籍落到这里了。
纪世禄的灵魂也必须到这里来报到,以便阴间能正常有序地进行管理。在十法界中,无论是哪个世界里,都必须进行有秩序地管理,这个规章制度是由天意而定的,不是哪一个生命随意而胡来的。由于纪世禄带来的一路花销大多花在两个鬼差役的身上了,所以对他的一路看管也放宽了政策。他不懂的事,两个鬼差役都会及时的告诉他。当然到交薄厅之前,两个鬼差役就把这里的机构设置,办事程序,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交薄厅里,鬼魂们排起长拖拖的大队,拥拥挤挤互相乱撞,有的不按秩序排号被后边的鬼魂们打得鼻青脸肿,还有身强力壮的从后边钻过来,趴在无数在脑袋上再爬过去爬到小窗口前边,后来居上地把手续办完。这是一个弱肉强食以强欺弱以大欺小的人群体。纪世禄没有强大的力量,没有能力欺负哪一个鬼魂,但他有钱,他会以钱的优势使自己后来居上。他想到按先后顺序排号,说不上要等到什么时候。纪世禄的脑袋很聪明,在短时期内就学会了用钱支配小鬼,叫他们给自己办事。他又从自己的钱褡子里掏出两把钱来,交给两个鬼差役,说:“二位官差呀,还得麻烦你们,这里我不认识他们,等排号时间太长呀,能不能你们进去求个方便,叫他们快点给办出来?”
两位鬼差役得到了钱,笑得鼻子眼睛全都团结在一起了。黑色脸鬼差役说:“好说好说,我进去,你就别排号了。”
大厅里排号的灵魂们,站了长长的三大队,每个队伍都甩出挺长个大弯子。黑色脸鬼差役大摇大摆地从那道门钻了进去。过了不长时间,他就出来了,对纪世禄说办好了。排号的灵魂们有几个就大声地叫喊起来:“他怎么不排号呢?”
还有一个灵魂说:“我也往那道门走过,它怎么就不开呢?”
黑色脸鬼差役说:“你是没带钱,你要是带钱过来,那道门它自然就开了,你就可以大摇大摆而且神气十足地进去了。”
黑色脸鬼差役跟那个灵魂的对话,纪世禄听得一清二楚,便过来插言道:“你就花俩钱吧,花上钱办事也顺利呀。”
那个灵魂说:“我没有钱,哪有那么多的钱呢?”
黑色脸鬼差役对纪世禄说:“他们这些人也不是不懂事,但手里没有钱,怨不着他们。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他们明白。但家里给他们烧的纸钱太少,有的不信阴间有鬼,也就不烧纸钱了。这些穷鬼到这里来,可就吃苦了,没办法呀。”
一行三个灵魂走出交薄厅,拐向一条大街,就象风挣似的朝前晃动着。大街上行走的鬼魂无法计算,男女老少,五行八作,各行各业的灵魂俱全,阳间有什么行业,这里也有什么鬼魂。街市上有打着灵帆的,有摆算挂摊的,有叫喊连天打仗的,有抢钱夺物的,真是热闹非凡。街市两旁座落着稀稀落落的黑灰色木房,挑着白色的幌子,在阴冷的风中飘荡着布条子。这里是个堵博的场所,从门口里走出来一个满脸是血的鬼魂。看得明白,这是一个被堵徒打伤了的鬼魂。不用两个鬼差役介绍,纪世禄也明白,肯定是因为钱而被打得如此一败涂地。
出了这座小城,再朝前走就是鬼门关了。这是蓝色脸鬼差役告诉纪世禄的。蓝脸鬼差役说完之后,又是重复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说“本来我是来捉拿你归案的,现在可好,成了你的导游员了。”
纪世禄也就重复了一个自己的答案,说:“你看,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黑色脸鬼差役说:“钱是好使不假,不过也不是长远性的,花一次钱只能办一个事,再办第二个事你还得花钱。”
蓝色脸鬼差役正式告诉纪世禄:“咱可说明白呀,可不是花钱了办事就总顺利,再有别的事时,你还得另外再共花钱。听懂不听懂?”
纪世禄回答道:“听懂了听懂了。你放心,我还有钱,把钱花光时我再就不求你们了。”
纪世禄知道前边就是鬼门关了,在阳世的时候他就听人们说过,鬼门关是不好过的。这回轮到他自己来过鬼门关了,能不能好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