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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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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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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两界(长篇小说连载之四)连载

                                                     七、

老子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宇宙万事万物都在发生变化的。纪世禄被冤枉而死来到阴曹地府,是他的一生重大灾难。但是他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在阴间旅游是一般人都办不到的事。纵然你有钱有势,可以乘飞机游遍全世界,你却没有能力到阴间来旅游。在人类社会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办到的事,纪世禄却料想不到地实现了。在一殿将军的陪同下,纪世禄参观了许多地狱。他到过倒吊地狱,沸汤浇手地狱,断筋剔骨地狱,抽肠地狱,穿腮地狱,拔舌地狱,阿鼻大地狱……于其说他是来旅游,倒不如说他是来考查的。他是要考查一下阴间人的痛苦和生活状态。他向一殿将军提出一个问题:来到阴间的鬼都是这样的痛苦吗?怎么到处是地狱呢?守殿将军回答他:你们人间有一句话,说的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只看到地狱没看到其它的地方,便下结论说阴间都是这样。不是的,不全是这样的。你们阳间的监狱,是关押犯人的场所,阴间也同样如此呀,只是阴间的地狱比阳间的要多多少倍。纪世禄想要看看一般平民百姓,安分守己的鬼们是如何生活的。守殿将军答应了他的这个请求,于是就带领他来到平民区参观考查。

佛经上讲的阎浮提众生,指的是我们这个人类社会的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国家。阴间也是一个世界,也有许多管理区域,不是我们常人想象的那样只有几个地狱,几个阎王殿,其它就什么也没有了。不是那样的,那里的领土范围也是相当的大的。有平地,有沼泽地,有山地,有冰天雪地,有炎热得受不了的地方……这些山地,沼泽等也不是真实存在的,全是在众生的心识里化现出来的,随业力而显现。没有业力就看不到这类环境,当然没有业力也不能来到这里。在开悟的众生眼里本来没有这些环境,但受迷后这些环境就自然显现出来,显现得特别真实可信,地域广阔无边无际。阎王殿啊,城隍庙啊,这些都是阴间的高级管理部门。城隍官职很大,相当于知府之类,也就是现代阳间世人所说的省长市长的级别。他们办公地点就是庙,小鬼们有什么大事就到庙里来请示他们的长官城隍。阎王的官职专业审案的,相当于阳世间的司法部门,公安局,法院,检查院之类。当然他们分工没有阳间那祥细,公安,法院,检查等所有业务全部归阎王管,他们办公的地点在阎王殿。土地是阴间的基层管理机构,相当于阳世间的镇长或乡长之类,阳世间的人们对这里的机关人员不太了解,俗话称他们为“土地佬”,有村匪路霸之嫌。无论是哪一方世界,掌管这方世界的高层长官都希望安定,秩序良好。这样城隍级别的长官也时常下到基层查办违法乱纪的小官们,去打击黑恶势力却保地方平安,以巩固他们的政权求得稳定。

平民区是阴间安分守己的百姓生活的地方。既然有生活区就要有管理机构,有管理机构就得有那里的长官。阴间管理机构的首领就是“区长”,但不是我们理解那样的城市里某个区的区长。这里的“区长”是管理整个平民区的长官。他的管理范围是相当大的,所有的平民生活,住所,办事等事宜,全部归他管理。平民区也叫做“平魂区”。在阳间的人,一生中只是一般性生活,没犯过什么大罪,没结过什么仇恨,没有冤亲债主,但也没有什么大的功德和福德,又不能上天堂去,到阴间来了以后,全分配到平民区居住。这里没有工业,没有什么现代化,阳间人给死去的人纸糊的汽车,彩电,冰箱,全都是白费的,这里没有电,那些东西到这里不适应。所以说那仅仅是解心疑罢了,活人的自我安慰,没用的。这里的平民只有农业和商业,其它的什么建筑业啊,冶金业啊,机器制造业啊,化学工业啊,所有的现代工业全都没有……他们的思维当中没有现代工业这个概念。

这些事是守殿将军一边走一边向纪世禄介绍的。

当他们来到平民区的时候,一路上纪世禄看到一些场景使他大开眼界。那里的天空没有我们阳世间的空气透明,天昏地暗,空气特别混浊,黄糊糊黑糊糊的沙尘充满天地之间。纪世禄不敢张嘴呼吸,唯恐那灰尘进入到呼吸道里去。要是有一个人间用的口罩就是他的幸福,但这里没有口罩,到哪里去弄呢?纪世禄看见来回走动的人们,大多数人穿的是中国古代的服装,都是很简朴的衣服。留在脑袋上的头发也是中国古代式的,把长头发梳成一个卷盘在头顶上,有的人没有盘发就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吓人的样子。小孩儿没有那么长的头发,就在头顶上留一小缕儿,很像是阳间的原始农村小孩儿头上留下的“木梳背儿”。在大道上走动的成年人,有的肩上扛个锄头,有的杠个镐,还有拿镰刀的的耙子的,与中国古代农村人生活状态有相似之处。一切都是新闻,一切都令纪世禄眼目一新。走了一会儿,纪世禄停了下来,他是要看看那位挑水的中年鬼。纪世禄没看见有井,可这水是从哪里挑来的呢?望水寻源的愿望,使纪世禄一定要得到水源的答案。于是他就上前问那个挑水的鬼,那挑水的鬼看见他身边有一位陪同的将军,就吓得走而远之,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后来又遇到一个挑着空水筒的鬼,他和将军就尾随挑水鬼而去。那个鬼用的水筒是用木头制成的,很像是中国古代人用的木片箍成的水桶相似。他们跟随挑水鬼走出很远一段距离,走到一个山坡上,在两山相对的中间,在一个低洼的地方有一个水泡子。那个挑水的鬼就把木桶放进水泡子里装满了水,然后用扁担挑起来就往回走。这回纪世禄弄清楚了,原来这里的鬼们饮用的水是从天然的水泡子里取出来的。自然的水肯定没有污染了,纪世禄是那样想的。但不是他想象得那样尽人心愿。那水全是混烛的,黄澄澄的泥糊糊的。纪世禄闭上眼睛摇着头说:“这水没法喝。”能够饮用到这样的水的平民区还是不错的,更有甚都有的平民区饮用的水,混浊的水里还掺杂着血水,带有刺鼻的血腥味,饮上一口必然要恶心很长时间。将军告诉纪世禄,能来到这里的鬼居民们,大多数是在阳间没有什么大本事,也犯不了什么大罪。但他们心量小气,办事抠抠索索,工于算计别人占小便宜,从来舍不得施舍的人们,这部分人死后到这里来做一个穷鬼。

将军带着纪世禄来到这个区,首先要见过区长。区长是个岁数挺大的鬼,是个老鬼头。看样子很像是我们阳间的五十多岁的人,黑瘦的脸上长着红疙瘩,耳朵挺大却团成两个肉球子一样。如果看过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的人肯定会说:“妖怪!”其实他不是妖怪,是一个很安分守己且又对公事认真负责的管理人员。区长对着将军一抱拳,十分客气而又恭敬地说:“大长官远道而来,卑职失去远迎机会,深感惭愧啊!”

将军一甩手腕子,挺着胸膛说:“哎不客气不客气!”

将军和纪世禄被区长让到椅子上坐下来,将军说出纪世禄受冤和一殿的意图。区长知道纪世禄是来参观的,也就十分高兴地说::“欢迎到来欢迎到来呀!”

按区长的意图就是他首先向纪世禄介绍这里的情况,然后再带着他们两人走走看看。但是现在他要向纪世禄介绍什么呢?提前没有什么准备,一时不知道纪世禄想要知道什么。还是一殿将军心灵感应较准确,感知到区长的难处和纪世禄的心理需求。于是将军说:“纪世禄你想要知道什么情况,就直接问区长,再由区长回答。”

将军的话使区长特别满意,不然的话,叫区长长篇大论地讲,区长还一时不知道讲什么。再说,讲得过多过长,在将军面前有不谦虚之嫌。区长就说:“有什么需要我讲的,你就提出来吧,我尽最大的努力使你满意。”

这样一来,纪世禄一问,区长一答,有点类似阳间人记者采访的现场一样。下面就是纪世禄和区长的问答记载:

问:你在这里管理平民的事,为难不为难?

答:不为难。平民们很少有犯上作乱的,凡是在阳世间品性不好的,经常做坏事的,一到我们阴间来,首先就打到地狱里去了,他们到不了我这里来。(作者附:呵呵,还真的挺有意思呢!有点类似阳间的从源头上根治造成犯罪呢。)

问:你们这里的平民们,有自由吗?

答:没有什么不自由的。每年你们阳间的农历七月,我们这里的平民们都可以外出,很随便的。如果谁想要回到阳间去找家里人,或是找亲属,都可以随便出去。到阳间去。那可是走出我们这个世界呀,可不是容易的事。不象你们阳间人,不必说走出世界,就是到外国去出国,都得办出国护照,还有其它手续。我们这里什么手续都不用办的,愿意出去就走,愿意回来你就回来。

问:地狱里的鬼也可以出去吗?

答:他们不归我管。不过我知道,他们是绝对没有自由的,他们是罪犯,只有受重刑的义务,没有任何一点自由的。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没有人身自由权,剥夺权力终身。

问:我就不明白,人死后是鬼了,没有肉体了,为什么一打还疼得直叫唤呢?没有肉体他为什么还知道痛苦呢?

答:是的,我们都没有肉体了,但还是知道痛苦,遭罪。阴间的人不是肉体疼痛,而是意识疼痛,感觉疼痛。你们阳间人感觉到疼痛,不也是思想,意识在疼痛吗?你不信吗?你们医院的医生给病人手术时,打上麻醉药了,为什么不疼了?是因为失去感觉,神经受到麻醉了。也是意识疼痛,不过你们不那样认为。

问:刚才你说的,到阴历七月时,鬼都可是回到阳间的家里去。我也知道一点,七月十五是鬼节。

答:是的,七月是我们过节,节日里我们就放假了,可以回阳间的老家去,跟你们阳间的人放假出去旅游一样的。都是生命啊,我们应该是平等的。

问:阳间人给你们上供,供的馒头啊,或是其它什么供品,你们也没吃啊,还是摆上多些剩多些。还是我们自己吃了,你们也不吃啊。

答:我们吃了,但为什么还是剩下了呢?我们吃的是你们的意念,你们的心意,不是吃你们的实在的东西。供上多少你们又撤下去多少,全归你们自己吃。不是有句话,心诚则灵吗?我们享受的就是你们的心意啊,不要你们的真东西。

问:那是一种假吃,你们能吃饱吗?

答:看见你们诚心诚意地供养我们,我们的意识中就有吃饱了的感觉。

问:我们阳间人烧的纸到这里就变成钱了,真的好用吗?

答:只要是你们诚心诚意为阴间人送钱,我们真的就收到钱了。但这些年你们阳间人心眼子太坏了,为了你们自己赚大钱发大财,就印些冥府阴票,过年过节满大街卖,你们自己都说是“唬弄小鬼”,这样的纸币烧了,到我们这里就不是钱了,是受你们骗了。不过呢,我们也不受你们的骗,这样的钱我们不要呗,穷就穷点儿,没钱我们不花呗。

这样的一问一答,纪世禄跟区长进行了很长时间,很像是记者采访的样子。结束后,将军笑着对纪世禄说:“在阳间你没当上记者,到我们阴间来,没亏待你吧!很快就提拔你当记者了。”

纪世禄说:“把我提拔得再高,我也不愿意在阴间。你们这里生活条件太差了,没有好空气没有好水,到处都是污染,吃的喝的用的全是毒,没有不带毒的,没法生活。”

区长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纪世禄又过问道:“你们这里到处是毒,是假的,没有真实的东西,有没有打假的管理办法?”

区长笑了:“打啥假呀?都是假的没有一个东西是真的,打假根本就打不过来。就算弄几个打假的鬼官们,,打假都是假打。我们都是鬼,跟你们人不一样,人那里是真的,鬼这里没有真的,全是假的。”

纪世禄还是着急要回到阳间去,回家的心情已经是急不可待了。

纪世禄和将军飘飘悠悠地回到一殿来,阎君表示错抓了他到阴曹地府来,回去后一定要改变他的命运,答复他两个条件叫他自己任选其中一个。第一,叫他发大财,第二,叫他身体健康。这两个条件可以任意选择一条。面对这两个条件,纪世禄摇头,表示一个也不要。纪世禄提出来:阳世间的人们,对好人得好报,坏人得坏报这个道理都不相信,他们没亲眼看见就不相信。阳间人所看到的有许多是做坏事的人得好报,而做好事的人得恶报。阎王看出他的心意,他是想要回到阳间后,要大力宣传因果报应。一殿阎君秦广王反复思考很长时间,又授于纪世禄一个很大的权力,叫他回到阳间后惩恶扬善。他可以带着阴曹地府鬼的神通法力,去治服那些做恶之人,这些神通法力他可以在治恶之时随心所用,但万万不可以用神通为自己谋取利益。秦广王又叫他速速把那个图财害命制造汽车事故,杀害自己父亲的36岁的纪世禄送到阴府来,以示因果不可违抗。纪世禄说这样简单一死太便宜他了,先叫他活不起死不起,活不如死地痛苦几个月,最后再把他的罪魂送过来。秦广王说:“我这里就不派鬼差去,由你把那个小纪世禄的罪魂送过来就行了。将来你阳寿到期以后,自有天道仙官接你,我这里管不着你的灵魂。”

                                                         八、

纪世禄在阴曹地府里过了很长时间。从他的灵魂被两个鬼差役抓走,一直到回到自己的身体上来,在我们人间的时间是七天的时间。我们人类的时间和阴间的时间不一样,两个不同维次的空间,就有一个很大的时间差。我们阳间世人,从中国到美国就有很大的时间差,不同时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何况灵魂走出这个空间,进入另外一个空间,两个不同维次的空间,时间相差是很大的。

纪世禄的灵魂投体以后,他就渐渐地醒了过来,就感觉像是睡了一觉一样的醒了过来。当他睁开两眼不觉大吃一惊:嗯?我躺在什么地方呢?四周全是要板,身底下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这么单薄的被褥可是不人的铺盖,全是唬弄鬼用的。他早就知道给阴间的鬼送衣服被褥全是假的,很单薄的,人世间只有给鬼送东西才用假的,而现在自己所享用的一切全是假的。他攥起拳头朝身左边木板敲击下,然后转一下身子再往右边木板敲击一下,才明白原来自己躺在棺材里。他坐起来,把拳头朝头上的木板顶撞一下,清醒地知道这是棺材的盖,就是人们说的“天”。他感觉到自己是从梦里醒过来,做了一场大梦,梦中在阴曹地府的经过,与秦广王交流的过程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怎么去的阴曹地府,两个鬼差事的怎么把他抓走又送到一殿阎君那里,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历历在目。这一切都证明自己是死过一回又被送到阳世间来了。他用两手托举起棺材的天盖,心里明白他的子孙后代还一时没给他打扣。打扣就是活人把棺材盖用铁钉子牢牢订死,让死人安心地在棺材里享受清静而不受外界干扰。他从棺材里出来,这个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一点左右。他站在棺材旁边伸伸腰跺跺脚,感觉身上的病一扫而空,全身异常的轻松舒服。为他守灵的人们在这个时候都静静地睡觉了,谁也没发现他从棺材里钻出来。本来他想回到屋里告诉家里的人,说自己没死,已经活过来了,把在阴界的经过全说一遍,叫人们知道是秦广王把他放回阳世来。但又担心这样突然走进屋里去,惊吓了家里的人。后代子孙们对自己的长辈人临终是悲痛欲绝的,真心希望宁可舍去一切家财能换回死者的死而复生,他们都甘心情愿。但是死都真的回来,他们去又被吓得魂飞魄散死去活来。为了确保自己的后代人不受惊吓,他决定暂时不进屋,远走到别的地方,等到白天或是哪一天于回到家里来,这是为了确保家人安全。既然一能回到家里去,这几天必须要吃东西,是人就得吃东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现在他就感觉到肚里空空的,饿得难以忍受。他看看棺材头前边给他上供摆放两堆馒头,还有一盘肉一盘青菜。他想到这本来就是给我用的,不给我用还能给谁用。既然给我用的我就全部拿走,做为见家人之前的伙食备用。于是他从地方找到一个塑料袋,把两堆馒头两盘菜全装里塑料袋里边。然后他离开村里,抬走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凭自己的多年经验他猜测现在也就是后半夜两点钟左右。深更半夜的,往哪里去呢?他想到还是到家里的祖坟那里去,等人们送葬为他埋坟时,他再从旁边的松树林里走出来。那时人多,谁也不能害怕,自己把从阴间回到阳世的经历细说明白,家里人村里人谁都不能害怕了。到那个时候自己再回到家里去,和老伴儿和儿子,儿媳妇,孙子团聚在一起,三世同堂过好家庭的小日子。于是他就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来到自家祖坟的地方,看看坟堆,对土坟说:“爹呀,妈呀,你还不能和你们在一起,我又回到阳世来了。你们缺钱缺东西就说,我准里给你们送去。”叨叨咕咕地一大堆话之后,他就走到坟旁边的松树林里,坐在草地上,拿出塑料袋里的馒头和菜,大口吃大口咽。没啥事儿了,他又走出树林捡起一个小麻袋片子,拿回双松树林里铺下来,然后自己躺在麻袋片子上。

他从远处听到村里的鸡叫声,他知道天快要亮了。细想一下,是自己弄糊涂了,天要亮鸡就叫,鸡不叫天也要亮的,天亮不亮鸡说了不算的。就象是人老了都想要不死,多活几年,其实什么时候死你自己说了不……行善积德呢,就多活几年,缺德就短寿你就少活几年。我老纪头子,拍良心说话一辈子没干过缺德的事,被小鬼抓到阴间了,阎王还得把我送回来。人啊,不信良心可不行。人们总说天老爷,谁看到天老爷了?天老爷就是良心。

亿万年的老太阳又一次把阳光撒到他的身上来,他感觉自己暖洋洋的,后背有了热乎乎的暖意了。好象是好长时间没有得到太阳的光辉了,太阳的光照是免费的,大自然的光照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无论是男女老少,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高官贵人,谁都没有花过一分钱来买阳光。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有好长时间没得到太阳的光照了,现在又投入到太阳的怀抱里,真是幸福啊。阳世间真好哇!他细细地思考着,明白自己死过一回,现在又回来了。

他从山坡上坐了起来,看见前边是自己家的祖坟,那里有一帮人在给死人送葬。把一个紫红色大棺材用麻绳拢了起来,人们手里抓着麻绳找好平衡,把棺材下落到挖好的坟坑里。他听见自己家的后代子孙在嚎啕大哭,用从来没有过的悲惨的哭声大叫着:“爹爹你回来吧,爷爷你回来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在哭我?我死了吗?他试图地坐起来,身体还是自己那个身体,还是自己原来的胳膊,原来的手脚,原来的大腿,一切都是自己原来的。于是他就站了起来走动几步,和原来所不同的是,身体变得僵直。一伸胳膊一动腿,有点像是木偶人一样,还像是头几年在电影里看过的美国片《摩登时代》里的那个卓别麟。嗯?我怎么能这样走路呢?这也不是我呀?还是原来的我吗?原来的我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来走路可不是这样的,就是有病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走路啊。这样的走路方式要是当个幽默喜剧演员,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没有哪一个导演愿意来聘请他当演员,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动作,不会变换其它动作,就是演员的一生也不能总是当卓别麟啊。

他就卓别麟式的朝着埋葬他的坟墓那边走去。他看见满山坡的人们都在为他送葬,看见自己的大儿子纪福跪在棺材前边烧纸,那些后代子孙们也都跪在纪福的后边大哭大叫。春天的风把他们的孝帽带子吹动得呼呼嗒嗒。还有那两个喇叭匠子,捧起两个长长的大喇叭杆子,喇叭的另一端是个圆圆的黄铜筒子,在筒子里发出呜呜呜的悲惨的声音。他看见了在山坡的坟墓旁边,立着纸人纸马纸人,纸人的肩上背着纸糊的钱褡子。白色灵帆的飘带在风里呼嗒着,那一大片花圈用不同颜色构成,都在静静无声地站立在山坡上,就象前来吊唁的人们,默默无语地为棺材里的人默哀。纪世禄看见于老尿子了。于老尿子正在以总指挥的身份,指手画脚地批评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他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声于老尿子:老尿子你个王八蛋!他继续朝坟的那边走过去,情不自己禁地大吼一声:“老尿子你个王八蛋!”

这一声吼叫,真的传到于老尿子的耳朵里去了。人们和于老尿子的目光,同时朝这个身体僵硬的纪世禄扫了过来。人们不禁失色失声地大叫道:“来鬼了!来鬼了!”

他看见送葬的人们在同一时刻,都在怆惶而逃,都在逃命般地叫喊起来。

纪世禄想到:我得回家了,跟家里的人们说说我的情况。家里的人们都在盼着我回去,都在等着我回去呢。纪世禄是这样想的,可是吓得魂不附体的家里人,见到活鬼回到家来,又是一番什么景象呢?

                                                 九、

农历四月的杨柳风吹拂得满山花香袭人,紫色的耗子花开了,在春风的吹动下微微点头含笑。杏树花在阳光下,如同模特一样兴奋地显示着自己美丽的容颜,那粉白色的脸更加娇艳。与这生机勃勃万象更新的春景形成反差对比的,是老纪家这片祖坟。祖坟旁边又挖出一个新坟,还没等最后埋完新坟,人们就撂下没完成的施工任务,逃命般地各自奔跑。新生和死亡的对比,春机盎然和萧条凄惨的反差,使站在坟墓前的纪世禄有了新的什么想法。他的心里更加凄凉,暖融融的太阳照在身上,和心里的凄凉形成了极明显的反差,和外界的反差交融在一起。

他知道人们是见他害怕而跑的,他知道人们认为他死了又回来,而吓得人们活见鬼般地逃跑。他说不清人们是活见鬼还是见活鬼。他要回家去,把自己真的活过来的经过跟家里人细说一遍,把似梦非梦的自身感受跟家里人说一遍。家里人都哭着喊着叫他回到家来,这是他们的愿望,现在他真的能满足他们的愿望了。梦想成真者能有几人?然而在他纪世禄的身上神奇般地出现了。他木偶似地朝着回家的路走去,没走出二十米远,发现绿草地上扔下一个大喇叭,他知道这是村里喇叭匠子李大吹的喇叭。刚才他看见李二吹和李大吹同时扔掉喇叭不要,两人全跑了。他心中暗想:怕啥的,我还能吃你们呀!他认识这个大喇叭是李大吹的,那是前几年他跟李大吹一同到县城一家乐器商店买的。一看到这个喇叭他就想起来,那次他和李大吹在县城买完喇叭,到饭店去吃一顿饭,那次他们俩争着抢着花钱,争来争去,推来让去还是李大吹花钱结的帐。打那以后,他总是把李大吹的这份交情放在心上,过年过节有什么好吃的,他首先就想到了李大吹。这回他发现李大吹把喇叭扔在地上不要了,不是他不想要,他是害怕自己这个活鬼而吓跑的。他把喇叭从地上拣起来,要送到李大吹的家里去。还有李二吹,这个喇叭匠子也把喇叭扔了,扔在什么地方他找不到了。要是发现了也肯定会拣起来,也给他送到家里去,告诉他们别害怕,我死后又回来了,我不是鬼,和你们一样是个活人。

本来他想先回家里去,但是看到李大吹的喇叭,就临时改变计划,先到李大吹家里送喇叭去,然后再回到自己家里去。先人后己,一事当先得先为别人着想,不能老是想自己的事。一进村的时候,他就发现家家把大门锁得牢牢的,大道上没有人走动。自从帮助老纪家到坟墓上送葬的人们跑回到村里,老纪家出鬼的事情立刻传遍全村,然后邻村全都知道消息了。两个小时之内,家家户户通过电话传遍了所有的外村亲属。鬼出现在坟墓旁边,这是真实的,人们亲眼所见的,那些不信鬼不信神的人们也都立刻改变了思想观念,真的相信有鬼了。这是通过实际能验证的,人们能不信呢?十里八村家家户户紧锁大门,小孩子不准往外边去,学校全部放假不准学生上学。这很像是纪世禄小的时候看见日本鬼子进村大扫荡,老百姓害怕鬼子那个场面。人们为什么把“鬼子”和“鬼”这两个字联系起来对待呢?现在他进村来,可不象当年鬼子进村那样,那年鬼子进村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那是怕吓跑了老百姓。现在他进村,是公开的进村,没有什么怕的。心里没有鬼,我怕什么?他站在李大吹的门外叫喊起来:“老李呀,开门呀!我说大吹你出来一下,把门打开,我是老纪呀。”

李大吹一家人坐在炕上,个个胆战人人心惊,胆战心惊的同时就是个个筛糠般的抖颤,一家人全都吓得脸色煞白。

“鬼来了,找到家里来啦!”李大吹对家里人说出一句,让家里人都别说话,真要是叫鬼听见说话声,就进屋来了。谁也不说话,鬼以为家里没有人,也就不进屋了。

南北两铺炕上坐着六口人,谁也不敢出大气,惟恐呼吸声被鬼听见而暴露了目标。这就有点类似当年鬼子进村时,老百姓逃避隐藏起来,万万不能暴露目标,一旦目标暴露了也就没有命了。为了对自己一条命负责,谁都不能说话。外边的纪世禄又召唤起来了:“我说大吹,你快把门打开让我进去呀!”

坐在北炕上的十二岁的小学生,就鼓起勇气来。他只所以能比别人胆大一些,是因为他在课本上学到了《鲁迅踢鬼》的故事。那个故事说明了世间没有鬼,是人装出来的为了吓别人,都是人搞出来的。他相信课本是生活真实的,但是现在家里人都处于极度惊恐的气氛中,对鬼的相信也就改变了对课本的相信程度。外边的鬼在叫喊着,要进屋里来当客人,这小孩子提高胆量,跟鬼说假话,就朝着外边喊了一嗓子:“屋里没有人!”

小孩子思维简单,没有人怎么还在说话呢?他想的是怎么骗鬼,没想到骗得不巧妙,“此地无银三百两”。

外边的纪世禄听到小孩子的声音了,就说:“大吹呀,你咋不让我进屋呢?我是给你送喇叭来的。”

一听到送喇叭来,李大吹就更是吓得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他怕的就是这一点:给他送葬吹喇叭,他能不恨我吗?为防止这一证据落在鬼的手里,他才把喇叭扔掉不能带回家来。现在这一证据真的被鬼抓到手里,看来他是来核实证据,要对我下毒手来了。这可是不祥之兆,大祸临头了,鬼来找我算帐了。 在恐慌之中他产生了几分后悔的心理,不如当初不给他家帮忙:这忙帮的,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是教训啊,以后谁家死人,可不能帮忙啊,就是说出大天来也不能帮这个忙的。那是以后的打算,可现在面临可怕的现实咋办?怎么对付外边叫喊的鬼呢?人们都说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是现在没有亏心事,也怕鬼叫门。鬼来叫门,有几人不害怕呢?他们是没贪上这样的事,叫谁贪上谁倒霉。还是那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外边鬼叫门,屋里的人怎么办?当然不能去开门,可不开门,那个鬼在外边叫喊得没完没了不走怎么办?不走怎么办,这也不是他们屋里人说了算的事呀,走不走不由屋的人说了算,人家就是不走咱们能有啥办法?出去人劝说叫他走?天啊,谁又敢去当这个说客呀?不用说现在没有人敢当说客,即使这事发生在春秋或是战国时期,说客队伍中出类拔萃的说客也不敢出去劝说鬼。做人的思想工作好做,做鬼的思想工作,谁敢去做呀?

李大吹在害怕之余终于有了好的办法,他给纪财打个电话,说是他们老纪家的鬼不进家门,到他们老李家来了。这不是家里鬼,是外边鬼。是谁家的鬼,就由谁领家去。

纪财接到电话,说:“我也没有办法呀,这责任你怎么往我这样推呢?又不是我叫他去的,鬼到谁的家里,就由谁家招待吧。”

没有别的办法。李大吹说:“都是自扫门前雪,谁也不管谁了。”

李大吹又给几个年青人打电话,要求他们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民兵连与鬼斗争下去。可接电话的人谁也不敢出头露面,怕鬼把他抓住当作典型处理。谁敢挑这个头儿啊?出头的橼子先烂,他李大吹为了调虎离山,把鬼从他家门口引出来,就挑动别人干这危险事。他李大吹咋不当这个民兵连长呢?怕鬼抓他。他怕鬼抓,谁不怕鬼抓?纪财给李大吹回电话,说:“老李呀,你竟耍鬼心眼子,你家能不招鬼吗?耍鬼心眼子就跟鬼有缘份了,我也没办法。”

纪世禄站在外边迟迟不走,他对李大吹真的有了想法:大吹真他妈的不够意思了,交朋靠友也不能这样没有常性呀,咱们俩这些年没粗过脖子没红过脸,这回就这样对待我,真是有点不开面子。哪有家里来朋友不让进屋的呢?算了吧,不让进屋就不进屋。这个喇叭嘛,到晚间再给他送来。

纪世禄找回到自己的家,看见自己家的大门也锁得紧紧的,不露一丝一毫的缝。他知道自己家里也在防止鬼进屋来。要是别人家他纪世禄不相信,还有情可原,可是自己家的人,自己的子孙后代,自己的老伴儿,也都这样地与他划清界限,真是叫他伤透了心。于是他就用气愤的口气大叫起来:“开门!纪财你给我开门!”

纪财坐在木椅上,一听声音立刻吓得从椅上摔落在地上。他赶忙起来对家里的人们说:“鬼真的找回到家里来了!”

屋里的人们本来在两铺炕上坐着,一听鬼叫门的声音,马上都聚到南炕上坐在一起,互相之间靠得很近,这样团结成一个整体,鬼进屋来时,他们互相之间都有个胆量。鬼叫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后来听见大门有“咚咚咚”敲击的音响,他们知道这是鬼在敲门,极不可待地要进屋。纪财媳妇想到一旦鬼跳进大门可咋办?于是她提议:把屋里两道门全插严,布置三道防线,多一道防线多一分安全,少一道防线多一分危险。可是谁也不敢走到外屋地去,只怕是万一鬼进来了,一把抓住自己,这一百多斤也就全部交待了。她对纪财说:“你快出去,把外屋的门插紧点,别让他进来。”

纪财的嘴唇正扯动着两个腮帮子的肌肉,互相配合起来,互动起来,进行全方位的颤动起来,回答说:“咱、咱、咱咱……咱俩去,去去去……”

纪财的媳妇同意跟他一同到外屋去插门,但纪财不往前边走,叫媳妇走到前边。她媳妇把他推到前边,刚走过一道门进入到外屋时,外边的鬼又大声地叫喊了一声:“再不开门我就跳进去啦!”

“唉呀我的妈呀,进来了!”纪财跟他媳妇还没走到外屋的门旁,转身就往回跑,进到屋里跟别人挤到一个团团里去。全家人如此紧密地团结,在纪氏家族史上可谓史无前例空前绝后。

外边的活鬼还是在极不可待地叫门。坐在北炕上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纪世禄的老伴儿。本来她是最怕鬼的,年轻时就怕鬼。后代子孙不信鬼时,她不但信鬼而且还怕鬼。可是真的是自己的老头子死后回来了,她反倒减少几分恐惧。她对纪财说:“再不你把他放进来,管咋地也是给你当过一回爹吧!”

全家人都反对老太太的提议,万万不能把他放进来,他要是一进来,我们全家人可就全完了。人不能跟鬼在一起,一定要划清界限。老太太说:“那我出去一趟,问问他死后还缺啥?”

纪财和媳妇一致反对老太太的意见,坚决不让她出去跟鬼见面。老太太不听,推开扯住她的几只手,冲破阻拦,就打开门走到外边去。她站在紧锁的大门里边,对外边的纪世禄说:“你个老死鬼,死就死了呗,还回来干什么?”

“你把门给我打开,让我进去!”

“你快快走吧,你可别进来,吓着孩子咋办?”

“我是死了,可我又活了。我还是孩子他爹,还是孩子他爷爷,让我进去吧。”

“活了也不行,死一回就是鬼了。活人不能跟鬼在一起过日子,你走吧。”

“你不能赶我走,我想跟你好好唠唠喀,让我进屋一会儿,说完话我就走还不行吗?”

“那也不行,你就跟我唠吧,不能跟孩子说话。咱俩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唠行不行?”

“行啊行啊。”

老太太把大门打开,走出来,找到一棵大柳树下边坐下来,跟纪世禄开始夕阳红之类的老年之婚的话题。不过这样的谈论夕阳红之婚,老太太是在胆战心惊的状态下谈论的。她很想走开,再也不搭理纪世禄,但跟她朝夕相伴一生的情感,又使她离不开这个活鬼。现在的老太太消除了全部的胆怯,跟死而复生的老头子谈得难舍难离了。老太太正式通知他:你就走吧,离开这个家吧,这个家是不能要你的。但纪世禄这么大年龄了,生活如何自理呢?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到哪去生活?这确实是纪世禄面临的大难题。他提出这个具体生活条件的问题,老太太思来想去,用十分陈闷的声音说:“我跟你去吧,没有别的办法。”

纪世禄说:“你不能跟我去,跟我在一起生活你要遭大罪的。”

老太太问他:“这么大岁数了,不能劳动你还怎么生活,吃饭从哪里来?穿衣从哪里来?”

纪世禄说:“你别惦着我,我好办,我去要饭吃。”

老太太的手指在眼睛上抹一把浮现出来的泪花,说:“要饭你都要不到哇!你是鬼,谁敢跟你见面呀?你从前边过来,人们老远地就吓得跑了,你到哪去要饭?”

老太太察言观色,发现纪世禄是人心,但相貌是鬼相,脸色铁青,两眼深深地陷进眼窝里,走路身体僵硬活活是个木偶一样。这样从阴间回来的人,已经不全部是人了,一半是人一半是鬼。纪世禄跟他说起到了阴间的事,说得活灵活现,把整个过程全部跟老太太说了。纪世禄表达的主题归于一点:“这回我可明白了,人啊,可不能干坏事,不到阴间去一趟是不知道哇!在阳间干坏事,总以为没有人知道就行,干再大一点的坏事,公安局不知道,法院不知道就行,越干胆子越大。可不是那样的呀,干一丁点的小坏事,阴间全都知道。一到那里去,进到地狱里呀,那个受的刑啊,都受不了的,遭不起那份大罪呀。”

接着他把参观到各个地狱的场景细说一遍,说得活灵活现,吓得老太太直打冷战。

老太太想到他很长时间没吃饭了,自从死后到现在一口阳间的饭也没吃。于是就问他:“你是不是锇了?“

纪世禄就把从棺材里钻出来,带走上供的馒头和菜,到祖坟旁松树林里吃馒头的经过说了一遍。

太太问:“到阎王爷那,没供你饭吃吗?”

纪世禄说:“他们对我招待得可好了,不过呢,我想到一定要回到阳间来的,阴间的饭我是一口没敢吃啊。我是人啊,人不能吃鬼饭的。”

老太太说:“现在世间人吃鬼饭的人很多呀!人家活得不也挺好吗?”

老太太很想叫他进屋吃点饭,但话刚到嘴边马上又收回了:不能叫他进屋,吓着孩子们可咋办呢?于是老太太就进屋,端出一盆馒头和两碗菜来,放在树底下叫纪世禄吃。纪世禄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到一会儿工夫就把盆里的馒头全吃肚里去了,然后又端起菜碗,几大口就把两碗菜吞进肚里去。老太太看着这份吃相,心中暗想:“这哪是人啊?分明是鬼,人哪有这么吃饭的呢?”

最后要分别的时候,纪世禄对老太太别无所求,只求的办一件事情,就是把手里的喇叭给李大吹送去。他没法去,去了人家也不开门。老太太说:“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东西,怎么这么死心眼子呢?李大吹要喇叭没有用了,这一回他就有教训了,以后再也不敢吹喇叭了,这回没被你吃了能顺利回来,都是万幸,还敢去吹喇叭呀?”

老太太告诉他,以后永远不要回到这个家里来了,你不是人了,户口早就在地球上消去了。过球上没有人承认你是人了,你是个鬼。你要是为了这个家,还心疼你的孩子们,你就永远别回来。万一哪个人能跟你说上话去,你就叫那个人给我送个信,你在什么地方,需要什么东西,我给你送去。老太太眼里含着泪说:“你呀,死就死了呗,还回来干啥?真是叫我揪心啊!”

老太太心肠一狠,转过身去回屋去了。纪世禄站在那里原地不动,深情地注视着老太太的背影。那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在他的视野里消逝了。纪世禄深情地望着自己生活过的房子,自己家的大门,这一切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这房子是他亲自张罗盖起来的,这院子是他自己亲自张罗用砖建筑起来的。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孤身一人远离这个家庭了。这里再也不是他的家了,他回来也不是人了,而是一个令人恐惧的鬼。一个鬼不能进入到自己家里的。进到家里来,后代子孙就会认为是来抓人来魔人的。

羲和驾着太阳的金车,在西方天际堕落到血红的晚霞里,灰色的云层一层层地加厚。天空越来越暗,后来就晴转多云,后来就天气骤变阴沉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纪世禄想到他手里拣到的那个大喇叭,是李大吹的。人家的东西不能老是存放在自己的手里。他一定要把这个大喇叭送到李大吹的家里去,送去之后自己也就净下一条心来,否则手里有别人的东西,心里总是不蹋实。他想到在黑夜里给李大吹送去,不能引起人们对他的害怕。黑夜里在路上走没有人看见他,就减少很多麻烦。当然他来到李大吹家的大门外时,照样会惊动李大吹一家人。不过呢,在路上没惊吓到哪个人,这也就减少了一大部分人的恐惧。要想一个人也不惊动是办不到的,起码给李大吹送东西就得惊动李大吹一家人。不过也是一场虚惊,我也不能吃他也不把他抓走。给李大吹送喇叭并不是他有意地巴结李大吹,也不是故意吓唬李大吹,主要是因为他的喇叭在自己手里,自己的心有负担。

纪世禄又一次地站在李大吹的大门外,这里是他过去常来常往的老地方,现在要想进院就如同清代老百姓进入紫禁城那样难。他站在门外叫了一声:“我说大吹,我来给你送喇叭的,你把门打开。”

李大吹的一家人又是进入到极端恐惧状态,吓得不敢用嘴说话,不敢用鼻子呼吸。李大吹的儿子的胆量比别人大一点,说话了:“鬼又来了!”

纪世禄见院里没有人出来,就判定为这家人可能是睡着了。白天折腾一天吓得魂飞魂散,太疲倦了也就早早地睡觉了。为了能叫屋里的人知道他来送东西,于是他就吹起了喇叭。吹喇叭是李大吹教给他的。李大吹也不会识谱,但用多年习惯“啷当韵”来教纪世禄。不过三天纪世禄就学会几个喇叭调子。现在再用李大吹教给他的喇叭曲调,给李大吹送喇叭,很像是学生向老师汇报成绩,别有一番韵味儿。李大吹一家人在屋里听到外边的喇叭曲调,吓得慌做一团。李大吹说:“听见没有?鬼吹喇叭来了!”

家里人都在暗暗责备李大吹:都是你惹的祸!心里是这么想,但谁也没说出口外。

屋里一个李大吹,外边一个鬼大吹。李大吹下岗失业再也不能吹了,鬼大吹后来居上青出于蓝胜于蓝。喇叭声声起,传遍全村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处于一级战备的紧张状态。

纪世禄见屋里还是不出来人给他开门,等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于上他就想了个办法,干脆跳进院子里去,把喇叭放在一个什么地方。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身轻如燕,一闪身就跳到院子里去。他自己都没想到,怎么这么轻灵了呢?李大吹的儿媳妇要小便憋不住了,屋里有老爷子,不好意思在屋里尿,就胆战心惊走到外边去撒尿。就在她退下裤子刚蹲下来还没来得及尿出的那一瞬间,正恰好活鬼纪世禄跳进院子里来了。“哎呀我的妈呀……”她吓得提起裤子就往屋里跑,一泡尿全落到裤兜子里,顺着裤腿子往下流淌。

纪世禄把喇放在李大吹家的窗台上,对着窗户说:“大吹呀,我是老纪,把喇叭放到你家的窗台上了。”

“啊……来了!进来了……”屋里的人们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全都晕倒在炕上。

纪世禄一闪身跳出院子,走了。

漆黑的夜空如同被黑汁染过一般,伸出手去看不见五指。纪世禄在漆黑夜色的路上走动着,他身体很轻,走路没有一点声响。前边过来一个人,谁也没看到谁,谁也没听见对方走路的声音。两人身体都很轻健但速度都很快,一股猛力两个撞在一起,把对方来的人撞了一个大跟头:“谁?”

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纪世禄在上边,对方来的人被压在纪世禄的身体下边。身体下边那个人不禁叫了一声,问是谁这样猛,怎么看不见呢?纪世禄没说话,还是压在那个人的身上。那个人本来带来手电筒,由于路平也就没打开,现在被压在身底下了,他就打开手电筒看看压在他身上的是谁。他的手电筒刚一亮,纪世禄看清楚了,被压在身底下的是上村的跟他同姓同名的纪世禄。(为了区别两个纪世禄,我们在小说里把年纪小的纪世禄称为“小纪世禄”,把死去活来的纪世禄称为“老纪世禄)。小纪世禄的手电筒光亮照在老纪世禄的身上,看见压在他身上的人是个穿寿衣的鬼,正是十里八村人们纷纷传扬的老纪世禄。顿时他吓得脸色变得惨白,失声地问:”你是谁?”

老纪世禄恶狠狠地说:“我是鬼,从阴曹地府来的鬼,吓死你!”

小纪世禄声嘶力竭地惨叫:“救命啊!来鬼了……”

老纪世禄从小纪世禄的身体上起来,坐在一旁,那个凶恶的鬼相在小纪世禄手电筒的光亮下,更是令人不敢抬头看上一眼。小纪世禄的身体哆嗦成一个团体,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在有机地配合,团体性的哆嗦变成了他生命中的重要内容。他的嘴角也在颤抖:“饶、饶、饶饶饶命……吧。”

老纪世禄对他说:“我是刚从阴曹地府回来的,你的事情我全知道,阎王也全都知道,我见到你的老父亲纪秋林了。”

小纪世禄两条腿像是面条一样瘫软,很想跪下去给老纪世禄磕头,但两腿跪不起来。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一个活人见到了这位面貌狰狞的鬼,小纪世禄的生命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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