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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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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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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拔谁的牙

言必谈牙疼。

逢人必讲牙疼。

似乎不讲牙疼病,他尤纯就不叫尤纯。于是村里人就不敢进尤纯的屋。王三吃了个亏,也没趴窗户看看尤纯在没有屋,就冒冒失失地进屋来借镰刀。有经验的人都先趴窗户看一看,尤纯不在屋时,才能进屋来办事,跟他老伴儿兰芝办。要是尤纯在屋,就转身回走,可千万别进屋去。进到屋里就保证出不来。

穿着圆领老头衫,本来就显得脖子长。一讲起牙疼病来,脖子伸出一大截来,更显长。尤纯的目光直射在王三的脸上。王三把焦急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有人进苞米地去偷苞米了,借个镰刀就是要上苞米地抓小偷。村里人有个习惯,进地总要夹个镰刀。他后悔了,这个镰刀借的,叫尤纯给缠住了。罗罗嗦嗦,乱绳似的语言下套,套住了王三的两腿走不出去。起身就走吧,显得不懂世理,人家的话还没说完。等尤纯说完吧,这车轱辘话没完没了一个劲儿转。尤纯还是那些人们早已听得能背下来的话:“人啊,得啥病也别得牙疼病,得了就不好。我这牙,疼了一年多了,就是不去根儿,隔三差五就疼。”说着,他凑上前去,张开嘴,偏着脑袋叫王三看他的牙。

王三看完,抬腕看表,暗示着急的心情。尤纯还是没完没了,讲牙疼起初是啥滋味儿,疼起来又是什么感觉,吃药止疼后又起到什么作用……讲得细致、认真、一丝不苟,而且配合手势,带表情,具有形象性,直观性,表达效果极佳。任凭你家火上房,他依然如故。王三的半个屁股搭在炕沿边上,急得火烧腚。

“你可别没完没了的了!”兰芝替王三着急,对老头说,“人家有事儿呢!”

在尤纯的牙疼世界里,只要有人一闯进来,就别想突围出去。直到你筋也疲,力也尽,张嘴打哈欠,不回去睡觉就要倒下去为止。王三暂时没达到这个标准,故尤纯不能轻易放行。兰芝到外边转一圈,替王三兜回个脱身之计,进屋说:“家来人了,你媳妇叫你快回去!”

谢天谢地谢兰芝。

尤纯起身送王三,王三只怕他边走边唠,于是就用力地把尤纯推坐在炕上:“送啥?我又不是外人!”

尤纯还是热情地送出来,果然边走边唠:“你们小青年呀,可千万别得牙疼病,得了,就难去根儿,我刚得病时……”

不好!车轱辘话又转回原处,不知又要转几圈。王三不能不采取果断措施当机立断:“尤叔串门儿去呀!”尤纯的一句话还没说完,王三就已经跑出老远了,惊恐地回头,就怕他尤纯追赶上来。王三象一个被公安人员追捕的逃犯,终于“越境”逃出了尤纯的牙疼世界。尤纯的目光追踪着王三。他笑了,自言自语地说:“小青年,象是火燎腚似的。”

“我尤叔牙疼那样,咋不治呢?多遭罪!”王三在家里,对前来串门儿的兰芝说。

兰芝为难地叹一口气说:“害怕,多少回了,叫他到卫生所去拔牙,他就是不去,象要揪他的脑袋似的。”

“前天,寻思他一个人害怕,我好说歹说,领着他到卫生所。这回他来劲儿了,一撸袖子,象是要打天下坐江山的样子,说:‘豁出来了!’到那,他往皮椅上一坐,咧开大嘴,大夫拿过小钩子,还没等试探,他就吓得‘妈呀’一声,起来就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牙疼病又犯了,尤纯手捂着腮帮,头顶墙壁,“唉呀妈呀唉呀妈呀”地叫个不停,恨不得一头拱进地缝里。兰芝脸色阴郁,端半碗温开水,递过两片镇痛片叫他吃。他皱眉,摇头,不耐烦地吼一声:“不行!”

“镇痛片止疼,咋不行!”

他又吼叫了一声:“两片不行,得四片!”

兰芝把四片镇痛片放在他哆哆嗦嗦的手心上,他一巴掌把药全捂进嘴里去,喝一口水,一扬脖子。又叫起来了。在屋里叫,跑外边兜圈子吼叫,其声嘶心裂肺,惊得四邻不安,鸡飞狗咬。当药发挥止痛效用时,他回到屋来,对兰芝说:“你个熊娘儿们,要是你都挺不住。”他仿佛又干了番大事业,比小说《红岩》里的革命烈士坐老虎凳还惊人。

这回下狠心了:拔!

“二十一号!”医生呼唤着患者的诊断号,每叫一声,尤纯的心就抖动一阵。他希望医生别喊叫到二十五号,或者延长时间。当喊到二十四号时,他的心突突得象面鼓。

“二十五号!……二十五号来没来?没来?下一位,二十六号!”

他慌里慌张,不知为什么,和二十六号患者一同走进诊室。他递上票号,医生不满了:“叫了半天怎么才来呢?”

他没有勇气回答,坐在皮椅上身子往后一靠,两腿哆哆嗦嗦,拉出准备受刑的样子。

“张开嘴。”医生拿过钩子来,“张开嘴呀,咋不张嘴呢?”

一鼓作气,把嘴张开了。医生大吃一惊:“破这样了,早咋不拔呢?”

他没有勇气回答了,全身哆嗦成一团。医生果断地说:“拔掉它!”

“嗯。”过了半天,在两片发颤地嘴唇间才挣扎出一个颤音来。他的脸色灰白,头上渗出汗珠。

医生拿过麻醉针,往针管里抽麻醉剂时,他魂不附体了,两片嘴唇颤抖的频数剧增。医生走过来,要“行凶”了:“张嘴!”

吓破了胆的尤纯不知从哪来了一身的勇气,“腾”地站起,象被弹簧弹出去一样:“不不……不,不不!”

“坐下!”

“不不,不拔不拔了!”

“不拔你来干什么!”医生手拿麻药针,愠怒的样子,“不拔不早说,药都抽进来了!”

医生明白,他是胆怯。一阵耐心地劝说:拔牙并不是揪脑袋,也不疼,要是不拔,严重了容易导致齿槽炎。不管咋说,反正他就是不拔了:“我牙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

医生冷笑:“不疼你来干什么?坐下!”

“不不……不不不!”尤纯瞪圆两眼摇摆两个竖起的巴掌,惊恐地倒退,后背撞开门诊室的门,退出门诊室。

世界上,患者都是牙疼,没有牙疼就没有患者。这是尤纯认识的世界。

尤纯在道上碰到一个坐手推车的人,龇牙咧嘴,一脸痛苦的神色。尤纯立即得出结论:准是个牙疼的。要不能疼成这样吗?于是他就同情地上前问:“牙疼几年了?”

拉车人回答说,是脚脖子扭伤了。尤纯半信半疑:脚脖子扭伤也不能疼成这样啊?这人是在说慌,牙疼就是牙疼,为啥还要说慌,说是脚脖子扭伤呢?

王三的媳妇小秦好几个月没到尤家来了,尤纯在半路上碰到王三,问:“你媳妇咋不去了,是不是在家里牙疼了?”

“这两个月她有病了,哪也不愿意去。”

“肯定是牙疼了。”

王三不愿细解释,只是“嗯”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晚上,听说小秦犯病了,尤纯十分同情:年轻人的小媳妇,结婚才一年,就得了个牙疼病。这病可了不得,疼起来贼要命啊。连我这个老头子都受不了,何况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媳妇啊!叫她死死活活地折腾,怎么能行呢?他很想细问王三,可王三早已走远了。

夜幕落下来时,尤纯看电视看不下去,屁股长尖似的,坐不住炕:小秦牙疼病到底折腾成啥样了呢?是头顶墙呢?还是在院子里转呢?家里还有点儿治牙疼的药,是上回自己剩下的,准备下回疼时再吃。他决定给小秦送去。谁先疼就谁先吃吧,以后自己再买。小秦要是折腾过劲儿了,就跟她多唠一会儿。患难之交是有共同语言的。

王三家已挡上了窗帘。

昏暗的灯光下,炕上铺着塑料布。躺在塑料布上的小秦,两手攥着拳头,脸上的汗粘糊糊的,她正在吭哧吭哧地用力。接生员是个老太太,站在身旁正尽情地鼓动她:“使劲!使劲!”

吭哧!吭哧!

赶进屋来的尤纯,被老太太挡住视线,他只看见小秦痛苦的脸,圆瞪的眼,就误认为小秦是牙疼病又犯了。于是他对老太太的现场指挥很不满:“牙疼叫她使啥劲儿?越是使劲儿牙越疼!”

“出去,快出去,这屋子不许你进来!”

“我是来看看,这小媳妇折腾啥样了。”

老太太急了:“人家生孩子,你快出去!”

尤纯一时没拐过弯来,愣了一下:本来是牙疼嘛,怎么能生孩子呢?我牙疼这么多年也没生出一个孩子来。要是牙疼就能生孩子,医院的牙科门诊室早就变成妇产科了。

尤纯最小的孩子才七岁,他嗓子疼,三天三夜不能吃东西。尤纯想:嗓子疼是不可能的,肯定是牙疼拐的。吃东西不敢咽,不是不敢咽,而是不敢嚼。准是疼大劲儿了,孩子小,又说不清。孩子不懂,大人还不懂?这牙疼病可了不得呀!不治不行呀!就这么折腾,不是把孩子折腾坏了吗?拔去,给他拔去!不拔去不行,孩子受不了。

在县医院,他一口肯定是牙疼。

“哪个牙?”医生问。

孩子怕医生,一见到医生就一个劲儿地哭,要回家。尤纯哄孩子,叫他张嘴。孩子说不清到底是哪疼。尤纯细看一阵,对医生说:“就是这两个牙。”接着又问医生,“正疼时能拔吗?”

医生考虑一下,说最好是炎症消除时再拔,不过,现在拔也行,过后打几针消炎针,吃点儿消炎药。尤纯当机立断:拔去,给他拔去!打麻药针时,孩子吓得直叫唤,说牙不疼。尤纯和医生都不信,什么不疼不疼的?这是吓的才说假话。尤纯又是哄着,又是按着,使两针麻药注射到孩子的牙床子里。过一会儿,医生拿起铁钳子,咬牙,瞪眼,身不动,膀不摇,只是手腕子用力。咔,咔,两颗牙从孩子的嘴里落进了铁盘里,牙根带着血。尤纯抽出手来,抹一把脸上的汗,心落回到原来的地方。同时,他的脸也出现惊恐后的笑容。这回,孩子的牙疼病该好了。

孩子的病非但没好,反倒更加严重了。当尤纯第二次把孩子背进牙科门诊室时,医生检查一阵,说:“到别的科里去再诊断一下。”

重新诊断结果:不是牙疼病,原来是扁桃腺发炎。

重新治疗,遗憾的是,毫无价值地浪费了两颗好牙。

照旧,言必谈牙疼,逢人必讲牙疼。

照旧,自己的牙不拔。

照旧,怀疑别人有牙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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