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你?汪副厂长!叫汪副厂长不顺嘴。干脆,把那个令人面容冷淡的“副”字抠掉,叫汪厂长吧!什么什么什么?不许叫厂长?不叫厂长可叫人为难了。叫汪师傅吧,有损你的地位和尊严;叫汪同志吧,又显得陌生。我们毕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人嘛。副处级大官人,屈驾光临我这小小的工人之家。不,不会是你。也许是我的眼睛生锈了,看错人了。眼睛没生锈,人没看错。是你,真的是你。怎么没坐吉普车来?唉呀呀,一双受委屈的腿!
是艺术的刻刀雕出不朽的花纹,还是世俗的车轮辗出的辙迹?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反正,你那两条皱纹里,填进了愉悦,苦恼,热情,冷笑。喝茶,汪厂长。没有龙井,只有茉莉花,四角钱一袋的。别抢别抢,怎么能叫你自己倒茶呢?
大漠孤烟。黄河落日。桃花潭水。孤帆远影。想哪去了?快拉回思绪的野马,从艺术的天地,到生活的现实。掐指头算一下吧:一年……两年……八年了!你有八年没到我家来了,虽然两家相距只有五百米,虽然是多年的老朋友。八年前常来常往的是老汪。八年后的今天,大驾光临了一个汪厂长。八年前你的足迹一层又一层地印在我的门槛内外,也叠印在我心灵的画纸上。这张画纸我早已卷进岁月的画轴,不想抖开它,不想再看它。你的足迹早已从这张画纸延伸出去,朝着主任家,书记家,局长家……“前进前进”“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着前进的歌儿,走出画纸,一往无前。真是天大的遗憾,走了八年,又退回到这张画纸上来了。
给我家小孩买的衣服?叫人不好接收啊!要是工人送来的,我一定收下。可你是厂长呀!衣服,不,不是衣服。是一块烧红的铁,离远处感到温热,用手一抓,却烫手。收回去吧!这是不行的万万不行的绝对不行的。我的眼睛是盛满热水的容器,别让热水漾出来别让热水打湿我的衣裳。我的心“突突突”地颤跳起来,快让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我们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你怎么这样叫我不安呢?只应该我给你买东西不应该你给我买东西。你是干部你是挺大挺大的干部啊。
我家的酒盅,不知被当年的老汪捏扁了多少个。你又来了,带来两根黄瓜,散装的老白干。前天刚喝完,今天又上来了。黄瓜掰两截,再端出大咸菜。你一盅,我一口,喝得香,吃得甜。“工人找工人喝酒,我老汪跟当官的合不来。”
“要这么说,你当官的时候,就不能上这来喝酒了。”
“这说哪去了!我老汪要是能当官,非把那些蹲茅坑不拉屎的拿掉不可。”
这话,被我珍藏在心灵的库房,不让黄梅雨浇烂,不让岁月的铁锈腐蚀。喝,酒逢知己,千杯不醉。
窗外,细雨斜扫过来,刷刷刷。窗玻璃上,流淌着心灵里的小溪流,无声地流淌。
我喝多了。不会拉屎的同志们,快学会拉屎吧。老汪说了算的时候,要把你们赶出去的!我喝多了,说话走嘴了。其实,不会拉屎的人们,也不必草木皆兵。老汪是不能当官的,他朝中无人。
工段长,主任,副厂长。机遇的双手托起你的命运,越过三个台阶,托向青云。多亏你的叔叔从省里调到这个工厂,当个党委书记。录音电话。吉普车。宴会……你红光满面了你满面春风了你更活泼了。你仰卧在厂长室的软沙发里翘起二郎腿了大中华香烟飞落到你的衣口袋里了。我多了一位领导我少了一位喝酒的朋友。唉,有酒自己喝,这是何必呢?找你多费劲!
吉普车怎么还不来呢?你等急了。买了一塑料袋土豆,扛回家去太不体面。算了算了别等了。我给你扛家去吧。工人,有劳动的权利。顺便到你家串个门儿。好几年没去了。
托盘里装着烟、糖、苹果,招待客人用的。我这脸,一个劲儿地冒汗。袖子好用,抹一把。绳上挂着毛巾。腰有点儿疼,土豆可真不轻。烟糖瞅着我,似乎在惊颤。怕啥?我是不会咬一口的一口也不能咬的。你们会安全的会安全的是不能发生“伤亡”的。糖们,烟们,不要发抖了。“坐下坐下。”汪厂长你只说过两句话,再也没话说了。是的,当领导的,是不轻易多说一句话的。我看小人书吧。转身就走,也不好。嘶啦,嘶啦,一页,又一页,在手指间滑过。什么内容?不知道。顺便翻就是了。
满脸红润的,微微含笑的,频频点头的……进来一大帮人。党委书记、组织部长、调度室主任……客人来了。“抽烟抽烟,大凤凰还可以。”“吃糖呀,这糖还可以。”“还有苹果,来,降降温,润润嗓子。”你招待客人,十分热情,活泼。
看小人书。等他们哈哈大笑时,我随合着笑一下,以便掩饰自己的尴尬。
“劳动纪律要抓一下。”
“安全教育不抓不行了。”
“政治思想工作必须抓住不放。”
“产品质量要重点抓。”
“财务管理也得重点抓了。”
抓,抓,抓。抓抓抓……每个嘴上都挂着许多个“抓”字,所以能抓糖吃。我嘴上没挂“抓”字,所以就不敢去抓糖吃。飞来一块糖,是不抓而来的糖。是你甩过来的,斜着甩过来的。回去吧,你们抓剩下的,我不要。抓,抓,抓。抓抓抓……空气里塞满了抓,笑声里充满着抓。“抓”字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抓”字。翻小人书。“汪厂长,我走了。有时间串门去。”
你只顾和嘴上挂着“抓”字的人嘻嘻哈哈。我说话你没听见,我什么时候走的,你都不知道。我会扛土豆我会出汗我会溜掉我就是不会抓。
突然有一天,我会抓了。抓住桌腿儿,抓住缸沿,抓住面袋子……那天我是两手抓的,两手抓就两手硬。帮你搬家,我抓得很紧,发挥出全部抓的才能。抓得汗流满面抓得腰酸腿疼抓得十指疼痛。“抓住别撒手啊,小心玻璃呀!”我发动帮忙的工人们一起抓。
“可要两手抓呀!千万别用一只手!”
“好好干,汪厂长有好酒好菜。”
并非我们嘴馋。在厂区有这么个习俗:搬家帮忙没有空肚回去的。其意有二:一是表示热情,酬谢帮忙的人们,二是祝贺乔迁之喜。
信息论。信息的环境,信息的时间。“回走吧,完活儿了,汪厂长没预备饭菜。”在新的房间里的,帮忙的人们用目光传递着这个信息。
“再等一会儿。”回答的也是目光。
最后一道目光传递出准确的信息:真没预备饭菜。
走!
“再不,吃完再走吧。”你把我们送出楼外,客气地说。
走,累了,回家多吃点儿。
啤酒汽酒葡萄酒,西凤茅台杏花村陈年老窖二锅头。烤鸡,焖鱼,红烧大虾……
“喝呀,怎么不下货呢?”
“就是毒酒也得喝下去,何况是汪厂长的喜酒,乔迁之喜啊!”
“乔迁之喜,多喝几杯!”
不该第二天到你家去取昨天丢下的帽子。要是知道你在祝贺乔迁之喜,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来踩你家门槛的。我飞出扫帚似的目光,扫了一下。祝贺乔迁之喜的,全是副科级以上的干部。帮忙搬家的,一个也没有。“安全教育抓得紧一点呀。”
“先抓一下劳动纪律。”
…………
抓抓抓抓……走,快走,你看这都是些什么人?全是带“抓”字的人们!我一个不会“抓”的小工人,还能在这屋里呆着?不够级!没有这个待遇!就在我刚要走时,没走出去。我被抓住了。“我说你是咋回事儿?才来呢?来晚了,罚三杯!”
“我有急事,得马上回去!”
“怎么不早来?还用我去请啊?”
“我也不知道哇!”
“这还用告诉?昨天搬家抽不出空来,今天就肯定摆几桌。你也不来帮着忙活忙活!”
终于我解脱了。你手举酒杯,正劝带“抓”字的人们多喝几杯时,我才逃出来。
唉,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岁月的河流,早把它带走。只留下深思的沉淀。
消息没腿,跑得更快。朋友们到我家来,议论起你的事情:老汪不当副厂长了,被调到绿化办公室,去“充实力量”,“加强领导”。
“都怨他瞎搅和,这个蹲毛坑不拉屎,那个工作效率不高,今天要撤这个,明天要换那个。怎么样?哪个也没撤动,反倒自己被挤跑了。”
“局领导找他谈了,说专业对口,他没文凭不好办,承认他还是做了大量的工作的,只差是学历。”
一个小青年竖起点燃的香烟,透出准确的消息:“那是借口,主要是嫌他蹲毛坑不拉屎。”
老汪呀老汪(现在别叫汪厂长了)你不是不想工作。谁都知道,每次出差回来你都买回许多书。财政管理,经济管理,企业管理……读不懂,看不明白,慢慢来。嚼,啃,愚公移山,蚂蚁啃骨头,。啃来啃去,从厂长室啃到了绿化办。干吧老汪,绿化工作意义十分重要,局领导不是这样谈的吗?是的,搞绿化工作的都是退休老头,唯独你是在职干部。你在这里是大有作为的。
真没想到,今天我会到你家来。我以为自己永远不能来了。你眼里怎么流出液体?男子汉不应该有这种排泄物。抽烟?大凤凰?留起来吧,招待客人用,那些嘴里带“抓”字的人们才配抽这种烟呢!领导一定来做你的思想工作的,留给领导抽吧。嚓,火柴点燃了。痛苦的摩擦之后,产生光和热。
“听说你调到了绿化办?”
“工作的需要,叫干啥就干啥。”你从橱柜里提出一瓶酒,说,“给你留一个月了,你也不来喝。”
一个月?啊……早听说了:一个月你正是受排挤的时候。
喝吧,八年没在一起喝酒了。酒是热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冰河浸泡过的心还能充进几股热气。是什么在起作用呢?它无影,无形,摸不着,看不见。但它能起幽灵的作用,把火热的心投进冰河里,也能把冰河里冻僵的心移回到胸膛,重新注进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