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矿志办公室属于矿办公室下设的一个职能部门,这是一个脸面光彩而没有实权的部门。孙矿长叫我主持矿志工作而不用我亲自写矿志,当个甩手掌柜的。其实我一点都不轻松,写矿志的人提出什么困难,我得帮助他们解决处理。矿长叫我主持矿志工作不用我亲自写矿志,我明白他的用意,是使我能抽出时间来听从他的指挥。矿志办公室归矿办公室领导,也就是归办公室主任老姜领导。
老姜对人挺随合,跟谁说话时总是点头带着微笑,他的微笑叫人感觉到有一股暖风吹到心里。机关大院里哪个职员提升为科长,哪个科长提升为处长,他总是对晋升职务的人皮笑肉也笑地表示祝贺,这种祝贺总像是给人拜大年似的抱着拳头满面春风般的诚恳。但是他对手下的办公室人员严加控制,不准许任何一个人跟矿长,党委书记,组织部长发生联系,谁要是发生联系他不失时机地采取有效措施。
我刚到办公室那天,老姜就拉着我的手无限放大无限夸张地说,你的到来咱们矿办增加力量了。我说姜主任,以后就在你的领导下可要多多指导啊。他说什么主任主任的?就叫我老姜算了。我说老姜啊老姜,姜还是老的辣!
有一天党办主任站在门外用手腕子一勾一勾地把我勾到走廊,然后说孙矿长叫我接电话。孙矿长跟党办主任是老铁的关系,叫我到四楼去接电话,肯定是不让矿办的人知道。我走到党办主任室接通了孙矿长的电话,孙矿长对我的语气十分和气,问我说这几天工作挺紧张挺累吗?我在电话里回答说工作紧张是正常现象。孙矿长说:“到我这来,放松几天吧。”
孙矿长去省委党校学习快一个月了,叫我到他那里去,肯定别有用意。他说你就装做不知道,一会儿我再给你们主任老姜打电话,通知他转告你到省城来有任务,你等着听通知就行了。党办主任说:“看得出,你跟孙矿长关系很密切。”
我说:“密切吗?我怎么不知道?”
半个小时后姜主任到矿志办找我,那神情带着一种深思的样子,走路仿佛踩着一大堆问号。老姜说:“孙矿长叫你到省委党校去。”
“矿长叫我去有什么任务?”
姜主任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摇动着那个唯一而不可多得的胖脑袋,说“看不透。”
这“看不透”可是双关语,是看不透矿长叫我去的原因,还是看不透我与矿长的关系?只要是老姜一摇晃脑袋就能摇晃出许多的问号来。平时汇报工作我从来不越级,总是向他办公室主任汇报,再由他汇报到矿长那里去。老姜的疑心太大,表面看大大咧咧没啥说道,可心眼太小了。如果我去省委党校见孙矿长,可能造成姜主任对我的烦感。我用请示的口气问:“主任你帮我考虑一下,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我这头矿志工作事也不少。”
老姜说:“那得去呀,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
我在省委党校附近宾馆住下后,孙矿长拿来一大堆他在党校学习的材料,放到我的床头桌面上,说你先看一遍,这是我们的学习材料。不用问我就明白了,这是叫我来写材料。给领导写材料是秘书的工作,与我无关。秘书刘丽媛原来是一个脚尖走路屁股打伞的女能人,七十年代省芭蕾舞剧团解散后,她按干部编制分到我们矿当矿办秘书。平时矿长在职工大会讲话由秘书写,向上给汇报工作或是其它用的材料,孙矿长就找我来写,这些都是公用材料。孙矿长叫我到矿志办公室当个甩手掌柜的,其妙用就在于随时能把我抽出来供他使用。见我被使用得应手才叫我过来。党校学习快结束了,要求每个领导干部写一篇论文,要求他们自己亲自写,不许带秘书来。我连连点头说:我明白我明白,当领导的抓大事,哪有精力去写论文呀!
孙矿长走后,我把他们的学习资料全看一遍,大概的思路也就出来了。第二天孙矿长再过来时,就问我:“小赵你说,这个论文应该论个什么呢?”
我说:“要是论个什么是不是显得自命清高自高自大呢?党的领导干部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就别论什么了。”
“那不行,必须得论,必须每个人写一篇。”
“我不是说不写,我是说别带‘论’的字样,咱定个标题是:《浅谈传承党的三大作风的必要性和及时性》,你看怎么样?”
“好,好哇,好哇!”孙矿长一拍后脑勺,说,“我怎么没想到呢?”
我写过的《浅谈传承党的三大作风的必要性和及时性》,印发在省委党校的内部刊物上,孙矿长喜气洋洋整个一张脸上泛起春风得意的神采,对我说:“好哇好哇,你是我的人。”
躺在宾馆的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总是觉得心里没有好滋味儿:当领导行使权力的是你,显名露脸上内刊的是你,用的是我的水平。我轻微的耳鸣声变成了孙矿长的做思想工作的声音:要正解地对待嘛,要提高自己的思想认识。一瞬间我就提高了认识,提高认识提高到一个什么程度,我也说不清。但是有一点我认识到了:这些成绩的取得,是和矿长的正确领导分不开的。
二、
孙矿长带着二十几份党校内刊以凯旋而归的身价回矿的。党委工作部门的一些处室看到党校内刊中有孙矿长的论文《浅谈传承共产党三大作风的必要性和及时性》,无不评论孙矿长不只是行政管理内行,对党的理论也特别精通啊。那几天孙矿长收获很多大姆指头,贡献大姆指头最多的是党政系统的,党委办公室的,宣传部的,组织部的,政治处的人员,每每见到孙矿长都先竖起大姆指头且带羡幕的口气说:“矿长真厉害!”
孙矿长说:“不是我写的,是小赵写的。”
孙矿长这一句话给我惹来很大的麻烦,那些大姆手头往我面前转移了:你真行,孙矿长那篇论文是你给他写的?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的回答必须是慎重又慎重的,要是出现一点差错造成的影响是无法挽回的。我就慎重地摇着头说,这不是我的水平,是孙矿长把全部的思想观念和文章结构布局说给我后,我只是做一点文字工作吧,君子述而不作,我只是在书面上叙述孙矿长的原话。我这样慎重地回答是唯恐有人传话借题发挥或节外生枝。
外边人羡幕我,内部人为我而闹心,闹心也是工作,闹心工作表现最突出的是老姜。他手下哪个人跟矿长,党委书记发生联系,他必然要到医院去治几天心脏病。病稍有缓解上班后他首先采取防范措施,给办公室内部人员开会:我们矿办是为矿长负责,但是工作必须有秩序有组织原则的,你们有事必须向我汇报,然后再由我汇报给矿长,不可越级直接汇报给矿长,这是组织原则,不可以越级行事的。孙矿长找我去省委党校的事,可不是我直接要去的,是矿长给他老姜打电话,老姜再通知我去的。我想我虽然接触了矿长,那可是老姜批准我去的,我并没违背老姜规定的原则。星期日上午我在路上碰到老姜,老姜拧歪着脸咧着嘴痛苦地一只手捂着胸部说,心脏病又犯了!
我说:“我陪你去医院吧。”
“你可别去你可别去,我见你心脏病就加重。你不去还好一点儿。”
为了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我还是不去为好。老姜心脏病好一些后,上班就找我谈话。我看到他的双眉拧成两个黑疙瘩,棱角分明的长圆形脸上阴云密布,长长的下巴微微抖动着。然后他的面部表情快速变化,立刻多云转晴,带着一股快乐的表情祝贺我:“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用于蓝啊。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前途无量的优秀人才,将来你必定是我的领导啊,别人怎么看法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举双手赞成。将来领导我的时候,我有什么工作失误你可一定要高抬贵手啊!”
这讽刺的话如同寒冬腊月的西北风吹进我的心里,我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然后当既表示说,在主任面前我永远是一名小兵,没有能力前闯一步,我倒是等着主任飞黄腾达黄袍加身,我也就宰相家门七品官了。主任要是不带着我出息我敢往前闯一步吗?
姜主任请客,只请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们矿志办的王小乐。没喝酒之前,姜主任先说:“造席容易请客难啊,小赵,小乐两人一到我就兴高采烈。给我一个面子,是我无比的幸福之事。主任的话叫我实在受不了,我的顶头上司对我说这话太过份了。我说:”主任把我和小乐当成心腹之人,我一定在主任领导下干好本职工作,对得起主任对我的良苦用心。”
酒喝得心情舒畅,我和姜主任碰杯时总是把我的酒杯举到低于他的酒杯的位置,以示对顶头上司的尊重之情。我喝很多酒,老姜一点也没多喝,时刻保持清醒状态。当我产生误解感到情投意合的时候,姜主任话题一转,说:“小赵啊,忠言逆耳,我有句良言要对你相劝。”
我说:“主任有什么指示,尽管直说。”
“我听外边人反映,你瞧不起矿长,凭自己的水平,根本就没把矿长放在眼里。”老姜说,“这可不行啊,不管你水平有多高,矿长是我们的主管领导。”
几天后我听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事告诉我:王小乐是个溜虚毛子经常到孙矿长家去,孙矿长对他很感动,但没看好王小乐的工作能力。我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坏事儿了,我上当了,上了老姜的当!那天老姜请客只请我和王小乐,酒桌上说我瞧不起矿长,没把矿长放在眼里。老姜是故意叫王小乐听到这话,故意借王小乐的嘴向矿长汇报,说我瞧不起矿长,这是借王小乐的刀来杀我。这话王小乐肯定传到矿长那里去的。我根本没有瞧不起矿长的意思,把一个无中生有的假消息传到矿长的耳朵里,姜主任是借王小乐的嘴传假消息,再借矿长的刀来杀我。好险恶的一场酒局啊!
老姜在办公室要教育一个人的时候,时常用事实来教育叫你心服口服。对我也是采取他这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矿长办公会上,分析这个月生产流动资金还是不够用,还需要到银行贷款八百万元。趁经营矿长没在矿里时,老姜找到我说:“小赵啊,你跑一趟农业银行,代替矿长跑一趟,要贷款八百万元。”
“跑银行贷款那是矿长的事呀,我去算个啥?”
“你就跑一趟吧,矿长正忙没有时间,经营副矿长这两天外出没回来。”
我到农业银行找到行长说出来意,行长口气强硬地说:“叫你们矿长来,我跟他有话说。”
行长根本不听我是代替矿长来办事的,矿办人员替矿长办事是家常便饭。行长摇动几下手:叫你们矿长来找我!当时我心里不满,我们矿长是地市级市长级别,你一个行长算个老几?回矿我把这事向老姜汇报,说明我没办成的原因。老姜并没责备我也没说我办事无能,只是说:“有多大权办多大的事,不是你办事能力不行,而是你没在那个地位上。”老姜坐在椅上把身往后一仰,说,“今后可千万别瞧不起矿长啊!人家再不如你,地位在那,说话显灵。你水平再高,地位没在那,说出大天来也不好使。”
我根本没有瞧不起矿长,老姜还是无中生有地说我瞧不起矿长。我不耐烦地再一次解释说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矿长,老姜见我说话直冒火星子,就放低声音劝我,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免吧,他也是听外边人纷纷议论的,也怕我在矿长面前吃亏上当,才提醒我一下。没有这个心更好,以后注意吧。虽然老姜没责备我贷款没办成,但我还是细心去找各种原因:是不是在银行行长面前哪句话说得有差错?说话可是艺术性的工作,看来我办外交是不行啊,一介书生玩儿笔杆子,是最无能的人,难怪人们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有一天我跟财务处的一位朋友提起我到银行贷款失败的事,他说你明白行长叫矿长直接去的原因吗?我摇头说不知道。他说:“叫矿长去,行长给矿里贷款八百万元,是要求矿长给他回扣多少钱。你有权能拿出八百万的一小部份回扣给行长吗?”
啊,我恍然大悟,真不知道有这个潜规定呢。老姜啊老姜,他明明知道我没有权力给行长回扣却叫我去办这事,姜还是老的辣呀,我服气了。老姜是用事实教育我没有权力不行,别小瞧矿长。
三、
老姜不直接向矿长汇报说我瞧不起矿长,而是在外围给我造與论让外边人汇报给矿长。本来我不想搭理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我想到守株待兔般的等待清者能自清吗?一切事在人为,浊者变清,清者变浊,到那个时候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无中生有的是是非非。我决定到孙矿长家去一趟,把老姜对我的无中生有的事实说清楚,我不是去告老姜的状,而是自我保护说清事实真相。天清气朗万里无云的星期日让我的心情也多云转晴。我想到趁今天有个好心情,到孙矿长家去解释一番能把话说清,如果心情不好,矿长一不高兴说我一句我有十句对付他,我将会赢了五分钟而输了一辈子。当我踩着路上白亮亮的日光来到孙矿长的家时,孙矿长正在趁休息日在家投资两元钱改善一下伙食。我看到孙矿长眉毛挑起端着酒杯往嘴边移动,面前的桌面上摆放一盘炒干豆腐和煎鸡蛋。他见我进屋来赶忙叫了一声:“来来来,喝两杯?”
虽然我没有奋不顾身的勇气冲到桌前与他同吃同喝,却可以赞扬他艰苦生活的优良作风。我说矿长啊这两个菜你也没达标啊,按文件规定也得四菜一汤吧?孙矿长说你以为我是大财主吗?四菜一汤我是心疼钱的,我才八十多块钱的工资,今天四菜一汤明天还过不过日子了?在机关跟你们比,我比你们工资高一点,但跟生产一线的工人比,我的工资比不上他们啊!采矿车间的王八级和机修车间的付八级两个八级工,工资一百零八元,比我高啊。就是年龄大的凿岩爆破工都比我工资高。机关干部与生产一线工人比,工资低一些,与后勤非生产人员比,比他们还高一些。占个中等吧,工作上呢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你别想占便宜。孙矿长是一边喝酒一边工作的,喝酒与工作两不误是他多年的工作习惯。
我如实地说出办公室主任老姜说我瞧不起矿长,还叫跟你关系不错的王小乐听到,我也不知道王小乐跟你说过没说过。老姜把这消息传出去,很多人听到老姜说我瞧不起矿长,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到你这汇报过。如果直来直去地说,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的时候。这几年你很重视我,为了竖立我的威信给过我很多的面子很大的面子,我感恩不尽,怎么能说瞧不起你呢?
说到这里时,孙矿长放下酒杯说:“小赵啊,你这样来解释,真的是瞧不起我了。你以为我会偏听偏信吗?我没有分析能力吗?我对一些人还不了解吗?”
我回忆起叫我去党校之前,孙矿长首先把电话打到党办主任室,叫党办主任来找我接电话,而没直接打到矿办公室,我顿时明白过来:孙矿长对老姜是了解的啊,孙矿长可不是糊涂人。我发现自己太不成熟了,看人看事太浅薄呀。别看孙矿长写论文不会,但与人谈话的艺术性我是一生也修练不出来的。他对我的回答就暗示出有人来向他反映过了,说我瞧不起矿长。但他身为领导地位不能把这事告诉我,同时也暗示出他对反映我的人表示不相信,再深一层次暗示出他对我是绝对相信的,谁来反映也动摇不了他对我的信任。不明说出来却又要让人意会到,可意会不可言说,领导谈话的艺术性真是高明啊。接着他的谈话里又增加几分威严,叫人敬而生畏:无论你瞧起我还是瞧不起我,你都动不了我权力的一根毫毛。这一点你也明白,所以我认为你不能瞧不起我。孙矿长的话既温暖又绵里藏针,刺进我骨头里让我感到疼痛。过了一会儿,他对我实话实说:“别放在心上,一切我都不在乎,只要你有用就行!”
看来他能谅解我,谅解我的原因是我有用。他用我的时候叫做“下指示”,我用到他的时候叫“请求”。
孙矿长对发生的问题立刻要采取果断措施,他的表态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为了以后利用我不受任何阻力,决定单独设立矿志办公室,不在矿办领导下。
四、
两天后组织部下发文件:单独设立矿志办公室,不再归属矿办公室领导。我们从三楼搬到五楼时,老姜如同庆贺节日般地兴高采烈,号召矿办人员全来帮助我们搬迁。晚上老姜在饭店摆一桌,矿办全体人员欢送我们走出办公室。老姜举起酒杯演说欢送词:矿志办公室人员为矿办做出很大贡献,他表示衷心的感谢。进一步表示以后要加强联系,为发展矿山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那晚上老姜喝多了,面红耳赤两只眼睛全红起来,一时失控没加小心,酒后吐真言说出了心里话:“愿哪出息就去哪出息,别在我眼皮底下出息就行!”
那些没喝醉的矿办人员不约而同地说:“唉呀我的妈呀!”
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日,我在路上遇到老姜。他正手捂腮帮子歪着脑袋哼叽着,我知道他是牙疼病又犯了。他忍着疼痛说工作岗位调动了,组织部调他到废品科工作,管理废品搜集工作。矿里为了增收节资专门成立一个废品科,组织各车间把废弃的物品搜集起来再到废品收购站卖掉。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科室,调到这个科室的人也是不被利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