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两丈多宽的未名溪流,把垴坳上院子分成南北两个区域。
垴坳上是个古老村庄,从现存的明代建筑物来推测,至少在明代已经是一个具有自身文化特质的村子了。
几百年来,垴坳村的房屋都是建在溪南。溪南是生活区,通往湘西和滇川的官道,从村前傍着溪岸经过。
溪北是稻田和山林。
从溪南到溪北,有水流过的地方,曾经工整地设置过搭脚的石墩。
记忆中似乎有十多个石墩,石头古老凝重,无数次的洪水也很少动摇过它们的位置。
溪水也不浅,但成年人可以趟水而过,最深的地方及及大腿。
通常是从溪南出发,过了溪,在溪北劳作,物资也都是靠肩挑手提而南北流动。
双抢时节,在溪北打了谷子,要用箩筐挑着,到溪南的晒谷场晒干归仓。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时的生产队就在溪南的山脚下新建了一处晒谷坪和谷仓。
于是溪北收获的稻谷就不用再挑到溪南来。
溪南村庄的西部,挨着官道两边,也有大片的良田,那时候已经有了杂交稻,稻谷亩产达到了800斤以上,差不多比古代的亩产翻了一倍。粮食多起来,所以正好溪南的稻谷,在村里的老晒谷场晒干归仓,全村的粮食需要两处仓库来装了。
于是溪流带来的不便一下子减少了很多。
但我在童年时代,还是十分芥蒂那一道水的存在。
夏季还好,甚至夏季觉得溪水里很好玩。架有石墩的地方,六七岁的孩子,傍着石墩坐在水里,溪水齐到胸口。小孩抱着石墩玩,心里期待着会有鱼虾出现,所以待在水中是很快乐的事情。
然而到了冬天,穿了棉裤鞋袜,有时下雨,过溪的时候,石墩的间距对我来说太宽了。
那些活泼好动的同龄人可以轻松跳过去,但对瘦弱胆小的我来说,每跨一个石墩,都是心惊胆颤的。终于有一次,真的掉在水里了,棉裤鞋袜全湿透。
但是我们却从来都没有想过在溪上架桥的事。
也从来没有听到大人议论过架桥的话题。
垴坳上人可能觉得蹚水过河是天经地义的。
也可能是因为并没有那么迫切需要。
到了二十一世纪,人口增加了很多,土地明显不够用。溪南的宅基地和坟地,开始不知不觉向溪北扩张。
据说村里有公约:某年某日开始,溪南的土地不准再用于坟地,墓地必须使用溪北的山地。而且不少需要盖楼房的村民,也只得到溪北的山脚或山腰去,开辟新的宅基地,因为溪南的房屋已经非常拥挤了。
2014年冬天,爸爸突然去世,我们姐弟三人把爸爸送回村里安葬。夜间,伯娘要领着我去溪北找宗氏头人请示丧葬事宜。
头人的年纪与爸爸相仿,但按辈份我该叫他爷爷。头人爷爷是最早把宅子建到溪北的村民。
在2014年冬天的那个内心悲痛的夜晚,回到阔别三十年的村庄,我站在童年的溪南,突然才发现,溪北也是一派灯火通明。而童年记忆中的溪北夜晚,只有黑暗、夜鸟、稻田和月亮。
我对伯娘说:“叫妹妹陪我去就是,溪里不好走,我又背不起您。”
伯娘说:“溪里修桥了!”
我一问,村里的桥,早在2008年就用上了。时过境未迁,我忽然觉得“桥”这件事很陌生。
夜色里看不清楚桥的细节,只知道是一座单拱桥,就架在从前有石墩的位置。
我忽然有点惶惶感。村庄的习俗,修路架桥人人有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我居然不知道修桥之事。做为赵氏宗族的一员,我既没有出过钱,也没有出过力……
我对伯娘说:“伯娘,您从桥上走,我从下面石墩子过去。”
伯娘笑说“哪里还有石墩子?石墩子早就搬掉了。”
我说:“村里修桥,我没有出过力,不好意思从桥上过。”
伯娘告诉我,这座桥花了两百多万,全部是政府出的钱。
听到这话,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觉得政府做了这件有益的事,于我个人,也几乎是一件量身定做的好事,从此我不再有跨石墩掉入水中的焦虑。
三四十年前,父母和村民热热闹闹交公粮、交公棉、送预供猪给国家的情景,又浮现在我脑海。
这座桥,是村民应该得到的回报之一。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走上桥头,站在桥中间观摩,发现桥的建材品质很好,护栏设计得几近豪华,脚踏在桥面上,鞋底的抓地感十分舒适。
俯看桥下的流水,两岸灯水隐约映在水波上。
水域已经没有记忆中那么宽广,水也浅了很多。我忽然想到爸爸再也不会从桥上走过了,就站在桥上无声地流了一脸泪水。
2015年夏天,湖南各地发生重大洪灾。一天,我打电话给伯娘,问她村里受灾重不重。伯娘说,房屋都没有事,就是溪里那座桥被冲掉了。不只是冲垮,而是冲了个稀巴烂,连影子都没了。
2019年清明节,再回村里给父母挂青,夜间遇到本族难得一见的几个年轻人,大家便一起环村散步。
走到溪边,看到水上依然有桥,心中一阵恍惚。一问,才知道这是洪灾之后重建的桥。
新的桥已经不像以前的桥那么精致了,但我觉得这样更好,在洪灾多发的水流上,只要建一座够用的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