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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素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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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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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形状

 面对满街的酷男靓女,琳琅满目的广告招牌,美容美发厅,麦当劳或肯德鸡,好莱坞电影,英式或美式英语,这些陌生国度里生活模式的痕迹,使韶英感到一种信仰模式的迷失。那些把头发染成亚麻色的小男生或摩登女,让她感到一种民族文化的流失,她的传统观念在世纪之交的剖面上出现了一个断层。面对大量现代信息的爆破,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在二十一世纪,在各种文化不断磨合的过程中,是否会有世界大同的局面呢。又有谁能预测到人类在二十一世纪将会发生的巨变呢。

韶英有时就是带着这样的困惑,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进入网络,让五花八门的商业信息、开心一刻等快速的一闪而过,再以极快的速度通过WWW,找到她需要的东西,然后下载下来,静下心来认真阅览。有时她就这样渡过休闲时光,似乎是一种充实的方式,就象有人爱看球赛,有人爱练健美一样。

打开门的一瞬间,韶英不由地瞪大眼睛,敏妮站在面前,这二十几年的时间使她改变了许多,看得出她纹过眉、描过眼线。韶英有种晃若隔世的感觉。直到敏妮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明白这是真的。

敏妮的出现,使她感觉到了一种历史的再现,在这之前,那片土地始终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气氛中,好象既现实又虚无。那片土地滋养了她的整个少年时代,以至在离去的日子里,那绕村而过的一弯流水还常常在她的记忆中复苏。老式四合院和幽深的巷子在她的直觉中留下非常固定的特殊造型。屋脊上灰黑色的瓦砾上斑驳的苔藓演绎着小镇古老的历史。

敏妮的到来,使她曾有过的感觉再次鲜明地凸现出来,于是生活在二十世纪中叶的那些人物也便一个个活生生地向她走来。她的记忆沿着幽深的小巷,一直向纵深处走去。

陈大伯总是在劳作或放牛回来之后,蹲在家门口,闷声不响地吸着旱烟,烟嘴的地方吊着一个黑色的烟袋,专门装烟叶,长长的烟杆给人一种沉思状,整个的像一位哲学家,之后她看到巴尔扎克的雕像就会联想到陈大伯那张皱纹纵横的思想者的脸。而陈大婶总是忙进忙出地忙活着,嘴里不停地抱怨着,究竟是在抱怨那一大群的儿女,还是在抱怨陈大伯,那是不能断然分出界限的。久而久之,那些抱怨就像烟管里吐出的轻烟一样,缭缭绕绕地从他的面前拂过,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料。敏妮是他的小女儿,和韶英同龄。在月亮朗照的晚上,韶英就会和敏妮一起到上院的大磨盘上去玩。磨盘上可以坐十几个人。等到孩子们越来越多的时候,她们就一起玩老鹰捉小鸡、月光光、猫捉老鼠的游戏。菊儿姐姐同几个大姐姐们就坐在磨盘上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偶尔说中了某个姐姐的心事,那位姐姐便不依不饶地挠那位冒犯者的胳肢窝,于是磨盘上便滚成一堆,直到有人告饶为止。月亮就不知不觉地从一片笑声中挂上树稍,将那满月的光洒遍整个院子。

没有月亮的晚上,韶英就和一群孩子们一起到敏妮家,围在陈大伯的身边听他讲故事。在那老式屋脊的下面,只有昏黄的煤油灯和着讲述者苍老的声音在幽暗的房间里飘荡。大多的时候,大家的手里还在剥着玉米棒或捏山臾肉的核。玉米剥落的声音沙沙地响着。这些鬼故事是这样地引人入胜,听了这些故事,你会觉得浑身冰冷,汗毛直竖。以至于不敢抬眼去看那黑黢黢的房梁,唯恐看到神婆变成吊死鬼后那凸目伸舌的可怖面孔。似乎随便什么东西都变成了魑魅魍魉的化身。听完故事回家,偶尔的响动都会引发出一声惊叫,紧跟着几个孩子就会魂飞魄散地抱头鼠窜,仿佛真的撞了鬼似的。

小镇因闭塞,而对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有敏感的反应。那一天,韶英同许多孩子们一起站在河堤上,看着河对岸的公路发呆了,他们第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场面。这是一次部队拉练。那阵势如同在电影《东进序曲》里看到的部队转移时的盛况。队伍看上去整齐划一,纪律严明。有大伯大婶们端着茶站在路边,让战士们喝,给战士们递毛巾。战士们招手致意,敬礼,始终不乱步伐。他们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韶英看到了鱼水情深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严明军纪。她的心中溢满了一种崇高的激情,一种向着太阳飞升的感觉。她对绿军装和红五星的崇拜达到了顶峰。

带上红领巾那年,韶英八岁,上小学二年级。校长庄严宣布,十几名同学从即日起,光荣地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组织。为了让孩子们真正明白鲜艳的红领巾是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染红的,幸福的生活是来之不易的,校长和班级老师带着少先队员们一起来到后坡的山脚下。那儿有两座没有墓碑的坟墓,迎春花的藤蔓旺盛地覆盖过来,三棵松柏守卫在旁边,苍翠欲滴。这儿掩埋着两位不知名的烈士,他们的年龄都不到二十岁。其中一位女战士是卫生员,在掩护伤员的时候受了重伤,因流血过多,壮烈牺牲。另一位战士在送信途中被敌人发现,腹部受了重伤,肠子脱出腹腔,他艰难地用布条绑扎一下,爬出包围圈,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条血路。孩子们的眼睛变得湿润。韶英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支充满生机的队伍。

韶英对绿色的热爱,简直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和小朋友们一起到野外打猪草,她常常走到那相连的两座坟墓前,默默地呆在那里,看到树枝上鸣叫的小鸟,她就会想到陈大伯讲的故事里那些不死的灵魂,就把小鸟当成是两位年轻生命的化身,在阳光下,在绿叶间歌唱,她屏声敛气地呆着,惟恐惊扰了那美好的灵魂。她没有平时走近墓地时的那种恐惧,在她的心目中,那些年轻的生命是美好的,既便是化成空气,那种空气也是清新的,充满活力的,她渴望同它们交流。

那年秋天,小镇的生活开始变得不同寻常。某军区医疗小分队开进了小镇,他们义务为当地群众看病,主要任务是上山采药。小镇依山傍水,周围山峦叠嶂,山青水秀,自然资源丰富,素有天然药库之称,因为山高路险,采药成了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他们的生活是极有规律的,每天早晨都能听到小分队跑操的声音。孩子们总爱缠着一位叫张杰的长着娃娃脸的战士,让他讲故事。韶英和敏妮一样迷上了张杰。听他讲《草原英雄小姐妹》、《小兵张嘎》、《狼牙山五壮士》等故事。韶英总是热切地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彩。你喜欢吗,可以戴一下。他取下头上的军帽,戴在韶英的头上。韶英忍不住一阵脸红耳热,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颗红五星,因为兴奋而心跳不已。

敏妮做了一件很让陈大伯窝火的事,那是在听了《草原英雄小姐妹》之后,她告发了上院的王大妈,说她亲眼看到她在集体的山臾肉树下捡山臾肉。敏妮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敏妮辩解说她是亲眼看见的,这句辩解把陈大伯气得胡须乱颤,他打得喘不过气来,由于长期吸烟引起的咳嗽,使他咳得更加利害。敏妮疼得眼泪长流却不发一声。敏妮被罚站。韶英跑过去悄悄地送她一块馍,敏妮不肯吃。我没错。敏妮说。

韶英放了学,就拉上敏妮朝大队部的院子里去。她看到张杰正站在班长面前挨训。要改掉那种散漫的习气,因为你是一名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气质。是。张杰很郑重地立正敬礼。班长离开后,张杰陷入了沉思。良久,张杰发现了身边的两个孩子。没什么,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我们进步的保证。张杰的手轻轻的抚过韶英的头发,韶英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跳加快。

很快地孩子们都知道了张杰受伤的事,他是在山上采药的时候,不小心从石片上滚下去的。韶英感到有一股冷冰冰的东西从地下升起,沿脚心一直向全身蔓延。她发现了自己对张杰那种不同寻常的关心。张杰的右肘打着夹板,白色的绷带从手腕一直缠到臂弯。那张英俊的带着孩子气的脸上滚着汗珠,大概是疼痛引起的。韶英对那张面孔的喜爱已经超出了一般,那蓬勃着青春活力的身影,使她重温了向着太阳飞升的感觉和独自呆在墓地时聆听小鸟歌唱时的鲜活气息。她心目中的偶像变得具体而又真切。

小镇又沉寂下来,早晨不再有队伍早操跑步的声音。这使孩子们非常地失落了一阵子。韶英的心里变得空落落的,她蓦然间变得沉静了许多,没有人注意到韶英的变化,因为每家都有太多的孩子,大人们都有太多的事情。韶英感觉到自己突然间长大了。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总会有几个关键的转折点,它有时会使你整个人生改变方向。

只能容两人并肩走过的小巷,两边的青砖墙被孩子们的手掏得坑坑凹凹的。韶英走过去的时候,韶英的弟弟正恶作剧地把两只脚分别蹬在两边的墙上,让敏妮的大哥从胯下钻过去。敏妮的大哥由于天生的讷憨,到了三十多岁仍然没有说来老婆,他常常是孩子们捉弄的对象。看到他从胯下钻过去,一群孩子高兴得噢噢乱叫。去去,到一边玩去。韶英喝退了弟弟,独自朝河边走去。

河边的操场上,有几个小伙子在打蓝球,几个大姐姐在河里洗衣服。没有人注意韶英,河对面的公路拐了几个弯从山巅之间消失了,部队是从那儿消失的,在山巅之外,能不能看到张杰他们呢,韶英坐在河边的石片上,手支着下巴入神地看着公路的尽头。几位姐姐那里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你呀,人在这儿心早跑到那边去了。那位姐姐在说菊儿姐姐。菊儿姐姐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顺着她的手指,韶英看到那位叫大栓的小伙子正抱着球,一个漂亮的弹跳动作把球抛向球蓝。他是一位退伍军人,好象是部队裁编后回来的。

不久,开山炮的轰隆声又打破了小镇的宁静。村里在集中力量往深山里面修路,经常能听到放炮时戒严的哨声。每到这时,所有的人都缩在家里动也不敢动,震耳欲聋的炮声使你感觉到房屋都在颤抖。给人一种轰轰烈烈的感觉。

这天,小镇的空气忽然变得凝滞起来,连孩子们也变得异常的安静。担架在卫生所门口停顿了一会儿,就抬了进去。大人们忙进忙出,神色严肃。韶英看到了留在地上的一大片血渍。从人们压低的声音里,她知道了担架上的人是大栓。他自告奋勇地去排除一门哑炮,结果刚跑到跟前,那门哑炮突然响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老年人红着眼圈唏嘘不已。

菊儿姐姐回到小院的时候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游魂似的。快到门口时,忽然悠悠地倒了下去。韶英和敏妮都吓呆了。快去叫你妈!韶英回过神来,敏妮撒腿就跑。菊儿姐姐的身体软绵绵的,韶英费了好大劲也没有把她扶起来。陈大婶一进院就大呼小叫地哭嚎起来。菊儿回来吧。她不停地为菊儿姐姐叫魂。照老年人的说法,菊儿姐姐是中了邪。在几位有经验的老年人的翻弄下,菊儿姐姐醒过来了。她只是恹恹的,不大吃东西,也不大讲话。陈大婶在门口撒上一层草木灰。陈大伯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他不停地吸着旱烟,吐出的烟圈缭缭绕绕。

包产到户后,人们都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忙碌。年轻人开始变得不安份起来,他们开始把土特产带出去贩卖。韶英常常带着一种异常的热情去探究那些建筑群落上遗留下的历史痕迹。她曾经非常肯定地认为,在小镇建设之初,这里一定有大批的石匠。因为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离不开那种雕凿出来的长形石条作为门坎和台阶。门墩是正方体,走廊上的木柱下就牢固地深埋着那种圆球体的石墩,石墩的下半部呈正方体,木柱就契合在圆球体的中心,成为完整的一体。在不足十米宽的街道两边,那种雕凿出的石条非常完美地结合成为水道。下雨天,房檐上的水就直接流入水道内。那些石条已经在岁月的磨砺下变得光滑如砥。许多时候,人们就坐在这些随处可见的石墩上、石条上吃饭、消遣。

离开小镇的时候,韶英的心里湿漉漉的,菊儿姐姐因不愿见前来提亲的人,独自躲在小河边哭得眼睛红红的。陈大伯提着一蓝自己种的花生独自呆在路边等着人来买,长长的烟蜗里冒出一圈圈的烟雾,使他那张绉纹纵横的脸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在一大群送行的人里面,韶英看到敏妮的身影孤单地印在一个大黑石头上面。那影子越来越小,直到从她的视野里完全消失。

光在遇到大质量客体时弯曲,爱因斯坦的理论是对韶英心路历程的抽象概括,她的信仰和传统的思维模式在空间的交叉点上不断冲突,在冲突的过程中不自觉的使自己彻底弯曲。时间凝固在二千零一年的这一刻。当她从八十年代初的乡村进入到九十年代末的的城市之间,她经历了对这个越来越丧失想象的媒介时代的刺激和反抗,那些曾经深深地烙印在她心灵中的,纯洁的向往和信仰在历史的迁徙中被不断淡化,而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却给韶英带来一种异常温馨的感觉,她才明白,在她的生命之典中,乡村始终未曾脱落。从敏妮那里,她知道了那些儿时的伙伴们有的正在脱离土地,有的做生意,有的奔向城市打工,那块偏远的土地在历史的迁徙中,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世事沧桑,历史最大的讽刺,乃是那种信念的沦落。然而人类发展至今,又有谁会去为人类祖先茹毛吮血的生活感到羞耻呢。这段曾经有过的历史记录了她最初心向往之的纯真理想,她珍爱的是一段成长的历史。

在成长的过程中,智者始终试图把经验和教训,放在粗糙的石上,磨砺三次。把历史的积垢洗干净,再把希望播进土里,冀望一片绿色慢慢擎起,不断成长,再度迸放出灿烂的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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