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野草

　   在城市里住得久了，对菜地几近淡忘了。惊蛰那天下班回家，妻高兴地对我说:“开画室的大山表弟怕院子里长草，让我们去开一片荒地种菜。”我惊喜地说:“那太好了！”

于是，我成为这片菜地里的常客。看到妻整的六个菜畦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很是喜欢。她一有空就在菜地里忙碌，翻地、施肥、播种、锄草、搭架、浇水等，忙得不亦乐乎。不久，她种的黄瓜开花了，偷偷绕过手掌大的叶子，高擎在阳光下，呈现出金灿灿的黄，是在招蜂引蝶呢；苦瓜也开始显山露水，沟沟坎坎，都在膨胀，一刻也不停地忙着扩张自己的地盘；小葱则拱出地面，挤眉弄眼，芽尖的泥土还没来得及抖落干净……

今年麦收刚过，妻就让我到菜地里去锄草。我下班后到菜地一看，除了种的各种蔬菜长势旺盛外，那菜畦里、畦埂上突然间长满了绿油油的杂草。有毛谷英、灰灰菜、蒲公英、车前草、马齿苋、云星菜……这些都是我最熟悉不过的野草野菜呀。我一见到它们，就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感到十分亲切、自然、兴奋。

我惊异于野草的出现，这些野草是从哪儿来的呢？最是野草闹情思。莫非是从朱橚的《救荒本草》中走来？莫非是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走来？亦或是从我家乡的田野中走来？

你看，野草的根深深扎进土地，通过叶面来进行光合作用。它是最能吸纳天地之灵气的。对此，维生素多蕴含在云星菜、马齿苋等野菜当中。小时候，我经常放牛、放羊。牛羊通过青草来摄取营养，人们再通过牛羊的肉来摄取营养，然后，牛羊和人的粪便施到田地里，又可作为肥料给青草带去营养。这个循环过程，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实际上，这可是一个十分完整而巧妙的轮回。野草在这样的一个轮回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它成全人畜，又替人畜打扫垃圾，还大自然一个天蓝、地绿、水清，它们的一生可谓伟大而神圣。

在闹饥荒的年代，是野草给了人们存活下来的几率。一株草，是以它的命在养人的命啊。从电视画面中，我看到当年的红军战士穿着草鞋高举一面红旗，艰难地爬过了雪山，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茫茫沼泽地上。飞机、大炮磨灭不了他们的坚强意志，靠野菜草根填充着自己的肠胃。那艰涩苦汁在翻腾着他们怀中紧捂着“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滚烫誓言，然后走出草地，迎来黎明！

小时候放羊是我的一项拿手活。春天来了，我一手执鞭，一手牵羊。羊在田头沟坡的草丛中不停地向前行走觅食。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风从对面吹来时，就抖落在草的根部。羊慢慢咀嚼着草叶，生怕这扑鼻的草香被春风给带走。田野里、沟坡上处处可见嫩嫩的草芽。春风把寒意赶跑了，田地里麦苗更绿了。我时刻关注羊的心思，不让它啃食人的口粮。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从耳旁掠过，转身却不见了踪影。空气中弥漫着土的腥味儿。大人们在田野中正忙着松土、锄草、施肥，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

艾草在乡人们心中的神圣是超乎想象的。端午节到了，当地人有个习俗叫“悬蒲挂艾”，一说可以趋吉避凶，一说艾子爱子，图个吉利。艾草是生活中经常使用的一味中药，用艾叶煮水洗澡，对正常人而言，可以止汗去痒；对产妇而言，可以去恶露不尽，有行气活血之功效。夏天蚊虫多，艾草便能发挥出它驱蚊虫的特有功效。记得父亲每次收工回家的路上，都会随便割几捆回来，利用空隙，把它拧成草绳，挂到房檐下慢慢凉干。一家人吃完晚饭，围坐在小院纳凉的时候，父亲就会在我们周围点燃艾草绳。一股淡淡的艾香，伴随着父亲的故事扑面而来，令蚊虫不敢近前，整个夏夜变得格外清爽舒心。以前，上辈人小病小灾的一般不会去医院诊疗。大人们干活累得腰酸腿疼了，小孩子们中风湿疹了，就会用艾草叶卷成一根结实的长棒。或用火点燃照着穴位熏灸，或熬制艾叶水泡浴，虽说方法古拙，却总能见到奇效。

我特别喜欢青草的味道。前两天去单位上班，老远就听到割草机在楼前草坪轰轰地叫着，那纷乱裂断开的草叶间，散发出浓烈的草香，弥漫了整个大院。这让我回想起秋天到廓大的峡山水库里面去割草的情境。因为长期干旱缺水，所以峡山水库淤泥裸露地表，土壤肥沃，长出来像抽穗后的小麦一样高的大片野草，吸引周围众多的乡民前来割草。乡民将草运回家晒干粉碎后，当饲料喂养猪禽和牛羊。在初秋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水库草地上割草的乡民无处躲藏。我割得累了、困了，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丛中打着盹儿。一觉醒来，我闻到一股带着沙土气息的青草味，确是难得的美妙享受。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如雪似玉。瓦蓝的天空又似白云的舞台。白云幻化着柔美而又动人的舞姿，一会儿像盛开的莲花，一会儿又似手持玉带的少女，一会儿又像大雁飞过后飘落的羽毛……野草与沙土本真的芳香，让人心里头感到踏实而又沉静。渐渐地，我的心魂如入一片美好的梦中。我与野草不离不弃，它谦卑而不卑微，旺盛地覆盖着大地，绵密、厚实、葱茏。它跻身每处有生命的地方，以优雅的姿态，拓展着生命的疆域。一声鸟鸣，让我从睡梦中醒来，继续挥镰割草。我们边割边晒，等傍晚收工时，草已晒了半干。四面八方涌来割草的乡民用马车将草装得竟然像一个个大草垛一样，一辆辆马车满载而归。他们边走边揣摩着家里养的猪禽牛羊们可以过个无忧无虑的冬天了。这时，走在前头的车把式高兴地唱道: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拾柴拣草也是闹饥荒年代必不可少的紧要活。用农人们的话说:“锅里吃的，锅底下烧的是一样的价钱。”大人们干活休息时，都不闲着，他们将地里拾到的干柴枯草败叶装入草筐，等收工时挎回家做烧草用。我们小学生放学后，都要到坡里沟边地头锄杂草，刨茅草根，然后背回家用来烧火做饭。每年秋收时节，生产队不单要将每家的口粮做出精确的计算，还要将收割后的高粱茬、玉米茬、棉花柴及叶子等都按垅划段分配到各家各户。各户劳力则将收拾到的根叶去掉泥土弄干净后，肩挑背扛运回家中，放在庭院里凉晒，以备烧火做饭用。傍晚收工的人们，远远就会看到各家屋顶随风摇晃着的炊烟，在小村上空漫溢。这时，高低错落的村庄房屋如同沉浸在云里雾中。伴随着炊烟的袅袅升腾，树枝和干草散发出的清香和着野菜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立刻就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和归属感，那孤独无靠的心也渐渐踏实了。

时间匆匆过，从不偏向谁。不觉间，父亲已离开我们快十周年了。曾听父亲说:“人种一辈子的庄稼，就要锄一辈子的草，这草是锄不完的。”是呀，父亲一生没有离开过草。每当清明或春节我都要回家祭祖。我看到早已离去的父亲的坟头上，还是长满了他较了一辈子劲的野草啊！我想，有这野草的陪伴，您老人家定当不会寂寞吧？！

野草啊，你是大自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试想，我不知道，你的消失会给大自然带来怎样的一种后果？我不知道，因你的消失会给野草丛中的蚂蚱、蚂蚁、蝈蝈儿等小生命带来怎样的一种灾难？我不知道，生物链的断裂又会给人类带来怎样的一种后果呢？

草长莺飞绽芬芳，不离不弃一生情。我依依不舍的野草啊，你可是有生命、有尊严的呀！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希望能看到你的身影；无论你行走到哪里，我也会因你的存在而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