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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通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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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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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老了


□ 周远清 


1

 

人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老了,老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昨天还是年轻人啊,我怎么就老了?老了,会怎么样?退休,离开岗位,闲云野鹤,颐养天年,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老了,还会怎么样?猛然一天,感觉身上不对劲了:记忆力减退,走路步子重,四肢酸胀、心慌、出汗、乏力,浑身像散了架的机器,螺丝钉松了,零件磨损了,时常会听到这部老化的机器发出“咔嚓、咔嚓”的钝响。然后,头痛、腿痛、颈椎痛、神经痛等疼痛迤逦伴随而来,苦不堪言。

母亲当然不服老,她说:“你们说我老了,比起有些老人来,我算什么老人?”

心态不错,不想老,杠杠的。可是,她今年足足87岁了,能不算老人吗?

其实,我们几姊妹年纪也不小了,但是,在母亲面前,我们只能是孩子,老人在,万万不敢老,更没有资格说自己老了。

我们从乡村调到城区后,买了新房,母亲并不觉得楼房有多稀奇,不喜欢与我们住,一个人就住在学校旁边的教工住宅区,一住就是20多年。平时身体并无大恙,虽然常有点头痛脑热伤风感冒的小病,吃点药也就对付过去。

老了的母亲不与我们住在一起的理由是:“我一个人省心,还有几个老姐妹聊天呢。再说,没有人管着,自在。”

我说:“行,行,自在就好,就依你。”

我猜想,母亲如果与我们住在一起,是不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是不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如果没有位置的日子,可能会让她无助、憋屈、恓惶,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人。母亲认为,如果生活还能自理,与子女保持“一碗汤的距离”,对老对小都好。人到了晚景,会想到该为自己活一把了。她只想把忍耐、煎熬快点结束,只想自己安静、自由些。她是传统的劳动妇女,以她自立的性格,强制让她和我们在一起,必然要她多多休闲,不让她操心家务事,那最终会抑郁而病的。

百事孝为先。孝顺,孝顺,既要孝也要顺,孝顺连在一起,顺应该大于孝,先顺后孝,顺着老人的心愿其实也就是孝,我们不想勉强她,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身上,只要老人家心情愉快,无灾无病,就是最大的孝,就是儿女们的幸福。她自己买菜、做饭,洗洗刷刷,逛逛周边的街道,与老姐妹们聊聊天,回忆回忆逝去的时光。没有儿女们在跟前,她放肆地大笑,大声地说话,悠哉乐哉。

母亲还会玩麻将,那些筒子、条子、万字、中发白,她居然晓得一张张凑拢,晓得同花色的连张可以吃上家的牌,晓得三个同花色的可以对碰。几个老人不会玩“杠上花”、更不懂“清一色”,她们玩的就是简单的推倒胡,谁凑齐了,一掌推倒,说一声“我胡了”,然后赢对方一张牌,没有多大难度系数,打发光阴而已。对于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年人来说,已经大大超出了小区里人们的认知。邻居王老师喜欢看几个老人打牌,曾感慨地说:“怪了,怪了,周奶奶不识字,七老八十还会打麻将,想不通。”

近几年,麻将玩不成了,因为母亲的麻友出现不测:一个在家里摔一跤走了,一个去买菜跌倒送医院未抢救过来也走了。驾鹤西去的有一个年纪小她七、八岁,有一个小她十几岁的。年轻人常挂在嘴上的话是来日方长,不急不急,可对于耄耋老人的黄昏岁月来说,则是世事无常,不知今天晚上睡下去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老友们撒手黄泉,母亲嘘唏不已,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

母亲怕死,主要是同龄人走了对她的打击。从60岁开始,她身边的同龄人就开始做减法,王大爹走了,康婶婶走了,余叔叔走了。每次从城里回到乡下我妹妹家,都会听到村子里某某又走了,母亲听了,难免要唏嘘一阵。从乡下回来,她必然要给我讲谁谁走了,说人这一生实在没有意思,还在活鲜鲜的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至少听到二十几次她那样说。二三十年过去了,对于死这个概念说得倦了、烦了、习以为常了,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了,说怕死也仅仅是说说而已。

正是看到身边的老年人相继去世,母亲特别注意锻炼身体,有专门搓手搓脚板的运动器具,有若干个锻炼手指的铁的木的石的健身球,有拴着一根绳用脚踢的皮球,有播放跳舞视频的放像机“小蜜蜂”,吃完饭还要去散散步,回到家里不忘用背脊碰碰墙,甩甩手。一天的安排井井有条,雷打不动。

母亲有一次曾骄傲地伸出双手给我看:“小区里比我年轻的好几个女子的手指弯弯扭扭,我的手指基本没有变形。”

我一看还真的,那双布满皱纹劳作的手指依然值得骄傲。

 

2

 

可是,母亲毕竟老了。

人衰老后的一切特征都印证在母亲身上:皱纹、白发、耳背、病多、小气、老年斑、怪脾气……

老了,病痛自然就多,那是不可逆的。锻炼,减轻了母亲的病情,体质也得到增强。但是,锻炼并不能把病痛彻底堵在身体之外,更不能制止衰老的进程。近几年,我每次去看她,她要么会说腿疼、头疼、口干舌燥、胃不舒服,或者说肚子胀、晚上不好睡,等等。

我总是先安慰她说:“妈,人老了,身体机能下降,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我给你买药。”

母亲说:“我如果不锻炼,恐怕还没有这点身体。”

我说:“绝对是。”

然后我就去药店买药,有治感冒的、治胃病的,或者缓解疼痛的;盒装的、瓶装的、纸包的;颗粒的,片剂的,胶囊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包装。母亲不识字,隔几天就把那些药弄混了,把感冒药当做胃药吃了,把胃药当做缓解腿疼的药服了,当吃一颗的吃成两颗,一天两次的吃成三次。然后,我再去分类,她再弄错,我再去分……

母亲每次说身上疼痛,我几乎都要安慰她:“人老了,病就会多起来,很正常。”

话是这样说,但看着老人家被疾病折磨得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里总不是滋味,自己如果能分担母亲身上的病痛,那该多好。

时间不会停留,岁月偏偏无情。母亲真的老了,都说人老脚先老,那双曾经挑得动一挑苞谷小跑的腿干枯了,了无血色的皱皮包着疏松的骨头,细得让人心疼,她连爬上我们的四楼都嫌高,揪住护栏半步半步的移动,中途要歇几气才上得去,坐下来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女儿家住五楼,她有时想去看看孙子,等到要动身,还是无可奈何地说太高了,爬不动了。

在我印象中,母亲差不多隔两三年就要住一次医院,主要是重感冒,这次与前几次不同,母亲患的是眩晕症,也说是美尼尔氏综合症,总之是头昏脑涨,天旋地转,恶心,难过,不得已住进医院。

病房是一个无尽头的流水席,热热闹闹的迎来送往,前一个病人的被子还是热的,后一个病人已经等着了。我母亲被安排在24床,那个床头上的患者名字还在赫然在目,出院手续还没有办完,母亲就躺了上去输液。那个病房有4张病床,21床脑梗,人有点恍惚,常常把自己睡颠倒,影响扎针,常常被护士呵斥;22床中风,大小便失禁,老人的躯体已经萎缩,像一个干瘪的皮囊,散发出一阵阵腐朽的气息。孙子、孙媳妇日夜照顾,还请了护工帮忙换纸尿片;23床也是脑梗,是我熟悉的一个办事处的女干部,退休多年,说话舌头有点大,全凭手势辅助,勉强听得懂。4个病人中,我母亲是眩晕症,算是比较轻微的。她们都是80岁以上的耄耋老人,生命已经进入了寒冬。

我再一次想到那个令人讨厌的字眼:老了。

一不小心,母亲成了时间的手下败将。

家属签完字,走完程序,护士终于给母亲床头换上了她的名字并有一个号码,手上也戴上一个写有她的名字和号码的纸手环。医生把一叠开出若干张检查化验的通知放到我手里,比如核磁共振、核酸检测、心脏彩超、彩色超声、抽血、心脑电图,等等,每一样都要去排队、预约。在一个窄窄的巷道里,黑压压的病人和家属挤在一起等待做核磁共振,有坐轮椅来的,有担架抬着来的,有搀扶来的。空气污浊,气味闷人。等待是漫长的,也是烦躁的,有人嫌医生动作太慢,发牢骚骂娘。有时几个小时也轮不到自己,没有凳子,家属们就蹲着、靠着墙,来回溜达,或者干脆拿出手机打游戏、看电影,甚至聊天。眼睛酸涩了,揉揉,张望一下那扇神秘莫测关着的铁门,希望走出一个医生尽快叫自己亲人的名字,等候着那个进口机器的判决。

我每天都在那几个检查室门口耐心等待,感觉快要叫到名字时,才去把母亲从9楼病房里搀扶下来。有一次,好不容易叫到名字,递上检测单,医生说不对,去找主治医生重新改过,我只好再登高楼,重新等待呼叫。

 

3

 

“老小老小”,是指随着年龄的增加,老年人越来越像小孩子,需要照顾和关爱,脾气也越来越像小孩,任性和固执。有时也要靠哄,靠善意的谎言。比如,小孩、老人,都怕打针,就要靠哄。

输液要打针,注射要打针,特别是到针灸室打银针,加上艾灸烘烤,整个病房烟雾弥漫,袅袅呛人,不时传来患者“咳咳”的嘶哑声。十几个病人(老年人占多数)或躺、或坐、或卧,护士来回穿梭大呼小叫,几十颗银针密密麻麻扎在他们的头上、颈上、肚皮上、手上、腿上。

人一旦老了,许多事情就由不得自己了,输赢全由命运和子女来决定。对于生命来说,一颗小小的银针不算什么。

看着医生手上拿着一扎银光闪闪的银针走过来时,母亲拉住我的手说:“我怕!”

我拍拍母亲的那只粗糙的手说:“别怕,别怕,这种银针一点都不疼,你相信我说的话,你看那些躺着的病人,个个身上都扎针,他们都没有叫疼,你怕什么?”

母亲问:“真的不疼?”

我说:“儿子还会哄老娘?”

母亲说:“那好吧,叫医生打吧。”

看着母亲身上一根根突兀的银针钉在皮肤上,我问母亲:“疼不疼?”

她说:“真的不疼。”

我想,应该不疼,估计还是心理的问题。这种银针是轻轻按进去的,就像排葱,几十颗针在眨眼间完成,速度快得让人吃惊。不像有的银针是先扎进去后慢慢往里捻,感觉死疼。

母亲何时害怕过一颗小小的银针?

一个要强的女人会在那么快的时间内变得如此柔弱和可怜。

母亲不到三十岁时,我父亲就去世了,我们家的房子瞬间塌了一个角,这个世上从此少了一双关注我们的眼睛,抚养我们三姊妹的重担落在了母亲羸弱的肩膀上,她硬是把自己当做一个男劳力,风里雨里与男子汉们比高低拼力气,修水利时冰冷的河水毫不迟疑一步就跳了进去,种苞谷时大粪桶担起就走。三伏天,火辣辣的太阳打在她的背脊上,蓝色的衣衫很快就让汗水湿透了。休息几分钟的功夫,衣衫又慢慢干了,一出力,汗来了。就这样,背脊湿了干,干了湿,背上便有一块显眼的汗渍。有一次挑一挑苞谷去过称,一脚踩在一个斜口的苞谷桩上,差点把脚背戳穿,血水瞬间溢满了鞋子,她居然一声不吭一步一个血脚印拽着一百多斤重的苞谷往前挪,看得社员们瞠目结舌,这女人是不要命了吗?待过了称,完成了生产队分给的任务,母亲才掏出手绢勒住伤口,跛着脚一歪一拐地回到家,请了赤脚医生范叔来上药。妹妹看着母亲脚板上还在往外冒血的口子,吓得闭上眼睛,“哇”的一声哭着跑了。

范叔边清洗伤口边叹息:“三姐,难为了,难为了,一个妇女怎么吃得了这样的苦?”我母亲排行老三,村里人好些都叫她三姐。

母亲笑笑说:“兄弟,我这三个娃儿是张嘴货,没办法呀?”

范叔又说:“这双脚的脚指头怎么有点奇特,挤在一起,中脚指还背在二脚指上,小脚指又特别短?”

母亲呵呵笑了:“大兄弟,你不知道我裹过三个月的小脚啊。后来疼得受不了,躲着老娘悄悄解了裹脚布,被打得躺床上动不得,我母亲又把我的脚裹上,拿针缝死,等她一离开,我再悄悄拿剪刀剪开裹脚布,我多次被打得在地下滚,就是不裹脚,后来,老人看我要死要活的,怕出事,干脆懒得管我,说你这个死女子不裹脚让你以后当大脚丫头,必定晓得后悔,我的脚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

母亲那双脚真的有些畸形,不规整,酷似金莲又不像,居然挑着担子在男人们中间健步如飞。

母亲在家跛了二十多天,脚板刚刚结痂就去叫队长给她安排工作,她坐不住啊。那时,她可没有叫一声疼,喊一声痛。

母亲60多岁时,做胆结石手术,虽说胆结石是小手术,但那是要动刀子的,我们都感到害怕。

我问:“妈,你怕不怕?”

母亲说:“我问过医生了,做手术后几天就可以下地了,怕什么?”

母亲还真的不怕,胆已经切除了,胆囊里有30多颗豌豆大小的石子,看着瘆人,她成了无胆人。胆囊的功能主要是浓缩胆汁,在人体进食尤其是进食高油脂食物的时候,刺激胆囊螺旋瓣开放,胆囊内胆汁排入胆道,起到帮助消化的作用。切除了胆囊的母亲,消化自然不是太好,经常胃疼,吃不了酸冷硬和油腻的食物,要强的母亲没有叫过一声疼痛,依然拽着自己往前走。

 

4

 

人老了,脾气变得古怪,过去直爽大方,巷道里拉牛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现在,想要什么东西,也不直接说了,而是采取迂回曲折的方法,我称之为“弯弯绕。”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我们在一起玩麻将的那个老张,说我不会过日子,连冰箱都没得一个,我恨死了,我一个人要冰箱干什么呢?我还活得几年?”

我说:“人家说的有道理,那就买一个,你用起来也方便!”

母亲语气很坚决:“不要,不要,别人说她的。”

我也就没放到心上,既然不要,买来反倒惹她不高兴,何必呢。可是,我错了,我真的很愚蠢。隔一段时间,她又说:“与我们在一起打麻将的老袁又说我不会过日子,连冰箱也没有一个,我真不想理她。”

我明白了,母亲是在变着法子提醒我,后来我就买了一个西门子冰箱送过去。母亲可高兴了,围着冰箱边看边说:“我都说别买了,你硬是要买。我一个人用不着,怕贵得很?”

我说:“不贵,我照着便宜的买。买都买了,好说拿去退了?”

她说:“盘来盘去的费力,那就算了。”

还有一桩事,也说明老人家心里的“弯弯绕”。

她用的洗衣机坏了,我说:“那买一个?”

她说:“不买,大件的被子、垫单叫你妹子她们拿去洗,衣服我自己洗。”

几个月后,她从我小妹家里来,给我送来几个苞谷,还有青红豆。吃饭的时候,对我说:“楼上那个小高说我不会过日子,衣服还要拿手洗,什么年月了,不去买一个几千块的洗衣机来用。她说的话太气人,我还怕领着工资,就是有点卖地的钱,用了这几年,还打了碑,剩下多少?”

我知道,母亲是真要洗衣机了。可现在的洗衣机都是智能型的,她恐怕用不成。我叫她看看我们用的那个,她是不是会用。结果她看了说:“不会用,不要买了。”

当天下午,我和爱人就去逛电器商场,果然看着一款操作十分简单且只要750元,价廉物美,第二天就给她送了去,她又埋怨我说:“我都说别买了,你又要买?”

我说:“买都买了,先用着。”

2015年,是她80周岁了,我想带她去北京旅游一次,看看天安门,瞻仰毛主席遗容,以后估计不会有机会了。我说:“妈,抽个时间我带你去北京玩吧?那是毛主席在的地方。”

她说:“不去,不去,有什么意思,出去糟蹋钱。”

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决定了必须出行。但要等到女儿、女婿放了暑假一起去,人多热闹。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有一天对我说:“我们在一起玩的梁老师家老伴经常来家里吹,北京、上海都去过了。有什么意思,去过怕会胖起来?我才不想去呢。”

因为我是五月份说的话,一直在等假期,母亲却等不得了。六月的一天,她对我妹子说:“你哥说话不算数,说好要带我去北京旅游,一个多月了,还不动身。”

我妹子给我一说,我知道母亲真的想去了,不是她说的没意思,而是特别想去。到了暑假,我们一家老老小小八口人,就到北京、杭州旅游。母亲身体还行,每次出门,勾着头不停地往前走,步子快得惊人,饭也要吃一小碗,完全不像一个80岁的老人,她怕我们说她身体不行。我给她在天安门广场上拍了很多照片,给她讲了毛主席当年在天安门开国大典上站的位置,到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了伟人的遗容,游了不少地方,她特别的高兴,笑容常常挂在脸上。事实上,老人家身体真的不错,没有喊累,没有生病,状态非常好。

我在想,一向直爽大方的母亲为什么变得“曲曲拐拐”了呢?后来我明白了,母亲年轻时自己苦得来钱,用着有底气,大手大脚,花多花少不需要与人商量。而老了,成了伸手派,虽说她每年有2000多块的养老保险和老龄补贴,但那点钱仅够她买药吃和零用钱,生病住院、购买大件东西还得我们掏钱。她认为,兜里有票儿就有尊严,她用着儿女的钱,总感觉别扭,只好借别人的口来提要求了,这也算是母亲的智慧吧。

所以,老了怕打针也就很好解释了。

还好,眩晕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母亲输了液,扎了银针,吃了甲磺酸倍他司汀、胆碱钠片、天麻醒脑胶囊、铬酸梭菌活菌片、盐酸曲唑酮片,以及盐酸地芬尼多片等6种药后,觉也好睡了,看人也不旋转了。她心情好了许多,病情稳定了,开始与病友们说说笑笑了。

 

5

 

医院不是一个让人产生愉快联想的地方,但作为满足人们医疗需求,提供医疗服务的专业机构,它紧紧扣住人的生死命门,所以人们趋之若鹜也就不奇怪了。病人多,就证明医院值得信赖,但医院的弊端也就显现出来了。即便是一个伤风感冒,医生也要让所有的仪器从病人身上过一遍,那是不成文的规定。

对于大部分患者来说,吃药或者简单打针就能痊愈的小病,却非要采取输液、昂贵药物或仪器检查治疗,好比拿大炮打蚊子,小题大做,这种过度医疗行为不仅浪费医疗资源,更增加患者的经济负担。

为什么会这样呢?据说,一是国家补贴医院不够,靠仪器检查费用弥补经费的不足;二是怕担责任。由于近年来医患关系紧张,医生们看病时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所有仪器都查一遍,放心。当然,是否还有其他原因,我不说,你懂的。

看病时不能讨价还价的,医生开什么药,病人就得服什么药,医生算了多少钱,病人就得掏多少钱,不可能有异议。那么怎样制约开黑药方算黑心钱的医生呢?这么多年来,暂时还真没有办法。看来只有良心了。

可是,良心?有的医生还有良心吗?

我们只能自我安慰:人在做,天在看。

最近,云南纪委监委、卫健委发布公告,20216月到20223月,将针对看病时医生面对病人头也不抬,简单问诊几句就立刻让病人验血、做CT、造影、核磁检查等情况进行专项整治。目的是严查不合理医疗检查,提高医疗资源利用效率,降低医疗费用,切实维护人民群众健康权益,改善人民群众就医体验。公告说得很好,但是,我母亲是8月份做的检查,医院并没有收敛。9月份,我妹夫抱石头修房,因劳累致使眼底出血,也是几乎核磁、CT等每一样仪器都查过来,连住院的床位都没有提供,结果借别人的病床输了三天的液体了事,花费了6000多块,主治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休息几天就行。

看来云南纪委监委和卫健委整治违法违规医疗检查的阳光还没有照到我们这个城市。

母亲还真遇到小病大治了。早上9点,几个医生来查房,有个50多岁的男医生应该是个权威,我至少这样认为。他看了看母亲,并没有询问患者的病情,就对女主治医生说:“ 24床这个老人还要打个CT ”。

女医生点头说:“好。”赶紧往本子上写下权威的命令。

我感觉再打CT是过度检查,就说:“那不是重复了吗?彩超已经看了颈动脉,核磁共振也做了,还要打CT?”

傲慢的男医生用白多黑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并不回答我的疑问,领着众医生转身就走。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送来单子,我接过一看,头就大了:“天哪,1318元。不是说CT只要几百元吗?”

临床的一个病人家属说:“应该是那三瓶药贵。”原来打CT还要带上三瓶西药,把价格拔高了若干。

在仪器代表着科技进步的今天,人的语言的可信度和依赖度显得实在苍白无力。

那个实习医生并未向我们做出任何解释,直接说:“人老了,检查仔细一些没有坏处。”

老了?他们又说老了。老了,就是一个特别有理由的借口。不老又怎么样?只要走进医院那道门,还不是要让仪器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化。

人口老龄化来势汹汹,举目一看,公园里、大街上、医院内,老人还真不少。劝君慢点老啊,尽管我们竭力回避“老”这个字眼。

老了,不光是身体的其他部件老化,母亲连牙齿也松动了,而且落了几颗,自然安了好几颗假牙。前些年有个广告成天嚷嚷:牙好,胃口就好,吃饭嘛嘛香。虽说是广告,但也不无道理,没有一口好牙,食物嚼不烂,囫囵吞枣,胃怎么受得了?我要带她去找正规医院安假牙,她不干,说那太贵,别浪费钱,自己还活得几年?自己却悄悄去找私人医生安了,效果并不理想,依然松动。

不过,那几颗廉价的假牙也不白安,居然立了一功,让母亲免掉了一千多块钱。

单子既然开出,费用已然算在病人头上,不做显然也不划算,没办法,我2点半只好去排队打CT。那个打CT的医生看了看我母亲的牙齿问:“老人家有假牙吗?”

我母亲耳背,我赶紧回答:“有。”

医生说:“假牙里边都有金属,打了看不清楚。”

我有些疑问:“看不出来啊。”

医生肯定地说:“凡是假牙都有金属在里边,除非是烤瓷牙。”

母亲的假牙当然不是价钱昂贵的烤瓷牙,只是一般的廉价牙齿。

医生再问:“能把假牙取下来吗?”

我问母亲:“你安了几颗假牙?”

她大概听到医生说要取掉假牙,就很生气,大声说:“我也不知道有几颗假牙,我不取,我不打了。”

我问医生:“核磁共振,B超都看过颈动脉,实际上是重复,可以不做吗?”

医生看到我母亲生气的样子,摇摇头说:“你去找主治医生说。”

求之不得。我很快找到那个主治医生说明缘由,她犹豫了一会,终于很不情愿地说:“那就不打了吧。”

 

6

 

“不知道何时鬓角已染霜,不知道何时颜容已沧桑”,这是那首《一晃就老了》歌词中的前两句,人老了真的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到来的。而这种“悄悄到来”,伴随的是无尽的烦恼和病痛。

人老了,从前没有的富贵病,现在有了;从前那么强的免疫力下降了。

人老了,器官退化,免疫力就下降,抵抗外界疾病侵袭的能力就减弱,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我看过一个资料,说是现代人体温比以前的人还要弱,体温下降1度时,免疫力就会下降超过30%以上。体温一旦下降,头痛、腰痛、神经等疼痛,很多就是体寒所致。因体寒,肠胃的运作变迟钝而导致便秘,也会让小便和汗的排泄变差,因而让水分和排泄物囤积在体内,容易造成身体浮肿。这些症状,我的老母亲都有,许多年轻人也有这些病痛,何况上了年纪的老人。

正常人的血糖是3.89-6.11,我母亲餐后查血糖是18,两个小时后降了一点点,变成了16 。连续两天餐前餐后连续测了几次,后来吃了降糖药二甲双胍,第二天早上空腹测8.4,还是高。无疑,母亲已经是2型糖尿病了,医生最后下了结论。这些,我们都不敢对母亲说实话,怕吓着她,只是说今后饮食要注意了,血糖有点高。

事实上,医生下的结论还有:缺血性脑血管病、高胆固醇血症伴内源性高甘油三酯血症、颈动脉斑块、鼻窦炎。

前几年,母亲体检过,没有这些病,现在,唉,老了,有了。

医生反复对我说:“出院后要控制碳水化合物的量,包括一些含糖量高的水果也不能多吃。还要购买血糖仪,随时测量,并且要记录下来。降糖药要坚持吃,不能停。”

我把医生的话说给母亲听,她一下紧张了:“这回不吃米饭、青苞谷,水果也不吃了”。

我简直无法给她解释,反复告诉她:“不是不吃,是少吃一点。”

碳水化合物是我们日常获取能量的重要来源,人体每天所需的热量60%是由碳水化合物提供的,如果长期不吃主食,还会增加肝脏负担,对于糖尿病患者来说,严重的情况下还会引起其他病症。我给母亲举个例子,就好比孩子们玩的跷跷板,按下这头翘起那头,怎么能不吃主食呢?

母亲居然连水果都吓得不敢吃了。谁都知道,水果含有大量的膳食纤维、矿物质以及维生素等,这些营养素进入胃肠后可以调节肠道菌群的平衡与活性,取到良好的代谢作用。我只好慢慢给她解释医生的话,千万不要走极端,像荔枝、葡萄、芒果、香蕉等含糖量高的水果少吃就行了。

遵医所嘱,隔几天测一次血糖她也不能接受,要在手上先刺出血,才能测量,母亲怕疼,我没有医生护士超强的心理素质,根本下不了手,我不知道怎么办。

坐在母亲的病床上,我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液体一滴一滴地进入老人家的血管。病房内的四个病人都在输液,药液都在进入人体,病人和家属都习惯了生病与输液的关系,那是一种认可,一种与医生的默契。经常送家人看病,有时与医生闲聊得知:我们平常有口服、舌下含服、肌肉注射、灌肠、静脉输液等给药方式,每种的速度是不一样的,说是输液是最快的,药物能直接通过静脉回到心脏,然后就到全身。

我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说输液是一种非常无知的行为,这是一种变相的谋杀。说是1瓶药液中有20万个微粒,输液时,这些微粒进入血液循环,极易出现肺肉芽肿、肺水肿、静脉炎症和过敏反应等。如果大量不溶性微粒特别是石棉微粒进入人体,还能引起肺癌和白血病。

那么,哪些人需要输液?有人又说:三类。

第一类是严重病人,比如严重脱水者,会有生命危险。病人上吐下泻,最容易脱水,为了在短时间内让药物在体内发挥作用,减少消化道吸收以及肝脏代谢所消耗的时间。第二类是药物吸收效果差的人,只能用静脉输液才能达到有效浓度。第三类是吸收功能障碍或者昏迷,有意识障碍,吞咽功能障碍的人。

这些话让人心惊肉跳,但观所有医院,只要病人一旦住院没有不输液的,报刊上的文章虽然石破天惊振聋发聩,但难辨真假,我们没有任何理论依据驳斥医院不要随便给病人输液,更左右不了那些专家医生、医护人员的治疗行为,且随他去吧。

突然,我觉得那瓶高高挂着的液体,有什么不对劲,就问女医生:“血糖高还天天输葡萄糖?”

女医生并不作解释,慢吞吞地说:“明天我就调整,不输葡萄糖了。”

第二天,改正倒也迅速,葡萄糖换成氯化钠了。真是好笑,到底是女医生习惯使然,还是无知,真不知道。

身体再棒的人,也掌不住B超、核磁、CT等的化验和考验。老了,就要承认老,不服不行,何况母亲已经是风烛残年。母亲偶尔会说,一辈子怎么就这么快呢?咋个就老得这样快呢?我只能紧紧拽着她的手,叫她不要多想,人都会老的。著名历史学家冯友兰先生高寿,95岁,有记者请教他长寿秘诀。他写下三个字:不着急。我希望母亲调整好心态,不着急。因为老了,生病是常态,不生病是例外。

 

作者简介:周远清,云南昭阳人,云南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四川文学》《安徽文学》《边疆文学》《散文选刊》《读者》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入选《2011年全国微型小说年选》《2015年中国小小说精选》《中国散文大系·抒情卷》。曾获“中国百篇散文奖”“滇东八地州文学奖”“全国国土资源题材短篇小说大赛奖”“全国微型小说二等奖”。出版散文随笔集和中短篇小说集六部。

 

【责任编辑 吴明标】

原载《昭通文学》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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