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志
父亲当年干活时,总爱把那件
褪了色的老粗布褂子
脱下,搭在床沿上
褂子上的口袋,常干瘪瘪的
却用别针别着
那些别口袋的别针,常把
父亲粗糙皴裂的手戳破
每当他解开别针给我掏出学费
他深陷的眼窝里
张开一个发光的大海
今天,父亲被自己的大海淹没
他那件老粗布褂子
还一直在我眼前冒着脑油味
父亲手掌里有条河
蒲扇一般的手掌,惹眼
却令父亲一生贫寒
一手握锤,一手握钳
铁匠铺三平方米空间
他用一辈子的艰辛填满
而填不满的是手掌裂开的道沟
常因胶布翘边而暴露
里面藏着不愿让我知道的深渊
当我携膏而来帮他敷贴时
那条手掌里的河流却隐身地下
霎时绿了一座小山
与妻书
我在心里想了很久,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想趁你能动时,租一块地耕种
最好靠河崖,离水近些
最好靠麦场,离家近些
最好在一侧,有一间简易的小石屋
喜爱的东西,部分搬进
天气好的时候,携你来观花赏果
累了,就到小屋里歇歇,暂时离开人间
听我拿出箫管,对着心中的流水吹
直至,引出你身体里嗜血的百兽和疼痛
天黑了,也不用怕。即使回不了家
也不用担忧。我能用这种声音
打动月亮,给我们挑着灯笼
像个过命的老友,陪着我们
我挨着火
雪花挨着寒冬,苦难挨着疾病
麻木挨着神经
铁匠铺挨着锅屋西山墙
父亲的小锤挨着三叔的大锤
坚硬的砧子挨着滚烫的铁
老槐树挨着东屋奶奶的咳嗽声
白洪祥老人的光脚板
挨着通往铁匠铺的砂土路
一步一步把贫穷磨疼
一膛红热难耐的炉火,挨着这个小山村
眼睛有些红肿
我挨着火,总是忍不住对火的冲动
一辈子对火的膜拜
超越死,也超越生
喊疼
我有无法治愈的顽疾
像喝酒,杯一沾嘴唇
内心就波澜起伏,心就想回家
那条通往东山的蜿蜒小路
父亲的脊背一样,弯曲
这曾是一根我与父亲联络的电话线
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
总能找到父亲
身后这座山是我使用的座机
把太阳使劲摇落
准能把父亲唤回家
直至最后一次
我摇落满天星辰
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我感觉父亲正用一生低矮的身躯
垫高我的诗
今天,只要脚一踩上这条小路
灵魂就喊疼
法则
这里,十几辈人泥坯一样依偎在一起
一口井,几片田,多处荒山
太阳月亮勤恳地轮值
如同父母亲对孩子无私的庇护
这里,总有一条路通向我爱好的诗
总有一座桥连着黑白与我的脚印
总有一抔土长进骨骼里的乡愁
总有一个信念支撑我把一生走扎实
这里,总有一条河流不时把我拽回
总有几个不高大的坟头我难以逾越
总有一个低矮的门楼让我的梦进进出出
总有一个老人在门楼里把我的小名叫到一辈子
这里,总有一群人姓着一样的姓
总有一个头一个头地磕遍亲邻的年俗百年不改
总有一片大火烧在夜幕里白天刚屯起的新坟旁
总有一些看不见的法则暗中发力
我走出这里,无论走多远,天有多黑
地有多寒寂,隧道有多深
都总有一束光,从这里发出,温亮而没有灰尘
所有失语的声音都暗含无限悲凉
我最担心那些听不见的声音
所有失语的声音都暗含无限悲凉
听得见的往往被掩饰
那种停留在墓碑、水、火,以及
洁白纸片上的声音,匍匐去听
保险能听出端倪
有的在地底,用草根瘦削的肩
扛开地层的铡刀,接近光明
有的蹈火,沉默成灰烬
有的塞入三寸之口,被舌头咬碎摁进肚里
我最惊悚的是那种深夜里把喉咙撕裂
发出疑似某种动物的叫声
高高低低的,如不整齐的哀鸣
急速地沿着月亮的光斑行走
仿佛要把我的心带走
雪花的用意,是要与春雨拉开一个夹角
雪花还在回乡的路上
春雨便在夜里登堂入室
我看到,曾用真情抚慰
大地伤痕的雪花
在漆黑的地底,正裹着满身泥水
冰甲,去往一个未知的深处
与自已的夙愿相会
任凭雨水的绿掌,怎样用力叩击
大地的耳朵,也佯装听不见
岂知雪花的用意,是要与春雨拉开
一个夹角
给每一株幼苗,让出一面
没有冰雪挤压的门
给每一粒掩埋地下的星火,创造
一个宽松温暖的人间
放大的父亲
这是一张老照片。泛黄的背景
对消失的岁月疑有不甘
作为父亲存留的一件旧物
黑白,二寸,如他生前一样
节俭,清贫
在镜框里呆了几十年
一直没引起我的注意
直至父亲百年这张老照片
才被找到,翻拍,放大
镶上奢侈的黑色木质边框
摆上灵台,端端正正
这张放大的父亲
在鲜花和亲朋的礼拜中
把自己苦难繁重的一生脱干净
仿佛一个轻薄的蝉蜕
最后一次把秋天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