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记
一生中我多次把自己忽略,
绚烂以外的我似乎比平地矮了三分。
但一直高过我的是
地面的浮尘。我望着它们随风起舞,
与雨合污,心生烦闷。但又惊恐于
大地举起的洪流
会带着蔑视一切的冲动
我也逃脱不掉随时的惩罚
于是我实验拽着自己
往记忆深处撤退,
但岁月粼粼的车轮,
总是嘶哑地辗过自己
有时留下的轮辙,还有过敏的清晰
◎清明记
老家是我记忆里一台老式座钟
怀念一直都座在里边
摇着将要停止的生锈的钟摆
一下一下数着我到来的日期
肯定是东山上的父亲
赶在清明节之前来到家里
等我
我每次到来,都把松了劲的发条上紧
◎苦人记
我还懵懂地记得
在农村老家,一辈子无儿无女
年轻就守寡的大奶奶
咽气时,作为过继子的父亲
站在脱光漆的木椅子上为她喊路
三声喊过,哭声抱成一团
大奶奶生前骂人,往死里骂
死后,我们全家痛哭,往死里哭
◎父亲记
父亲当年干活时,总爱把那件
褪了色的老粗布褂子
脱下,搭在床沿上
褂子上的口袋,常干瘪瘪的
却用别针别着
那些别口袋的别针,常把
父亲粗糙皴裂的手戳破
每当他解开别针给我掏出学费
他深陷的眼窝里
张开一个发光的大海
今天,父亲被自己的大海淹没
他那件老粗布褂子
还一直在我眼前冒着脑油味
◎陀螺记
曾经,我最爱抽陀螺
把陀螺抽的乱蹦,快旋,尖叫
伤痕累累
越抽越疼
越跑越疾
张着通红的眼睛
大人的忠告,怒斥
未能松动我手里的鞭子
只顾卯足劲,快如闪电似的
玩命抽。伴随自己一次次
陀螺似的,栽跟头,跌沟河
人生如抽陀螺,互为表里
抽着抽着,陀螺不知去向
抽着抽着,人就成了自己的陀螺
◎上坟记
不知为什么我对黄土堆有如此的膜拜
这没有一砖一瓦的小土包
到底有多贫穷啊
而且都建在山郊野外
不占良田
这是谁的故乡
连着我的人间
我总是看不到熟悉的炊烟
我一年多次,给亲人们送来纸钱
还有烟酒
在哭干眼泪的灰烬里
我看到了父亲的犹豫
我要让一生贫困的父亲
从此不再缺钱
◎岁月记
一个人离自己的心灵越靠近就越想
逃离自己。但现实总是一次次
把我再摁回时光深处。父亲的铁匠铺,
好像在我心壁上蒙上一层很深的尘土
但又一次次被我擦拭干净
露出新鲜的炉火,依然让我感到亲切
我是铁匠铺里被哺育出天英的玉米
我在父亲慢慢弯下去的脊背上长高
我在院子中那棵两人抱不过来的老槐树上
经常用目光刻划自己
我把一粒粒火星,一弧弧锤声,一缕缕烟尘
都刻进皴裂的树皮里,
把那个幼年的镜头里分辨不清的年代
反复刻划,刻成一块伤痕累累的石头
我把这块石头,借助父亲铁匠铺里的炉火和诗
反复观照,摩挲,抚慰
◎族亲记
我记得,有一位本族的长辈是个孤寡人
国民党连长的太太在我们村庄
都叫连长嬷嬷,却是我直系的大奶奶,
听说她丈夫在大山里
一个叫鹰口的地方战死。
她却为之守寡一辈子。那时她吃五保,
住着大队给盖的两间极简陋草屋,
四周的土墙高过我那时的身材,
却高不过我的想象
那个环境,是一张荒芜的老照片
却一直供奉在我心灵的案子上
我往照片里扔过过多的幼年和无知
◎崖头记
这座崖头,被一条小河隔开
孤零零两间草屋,仿佛藏着一个世外
崖壁几棵老榆藤竖斜横缠
倒挂着我的童年
不时惊动崖上的吼声砸过来
后来打他门前路过去学堂
才发现他是孤身,样子也没什么特异
只是常见他与一个害咳嗽的老人
(听说成分不好)对桌共饮,并不吓人
而且划拳的样子,既古怪,又可爱
他还常赏我一二粒油煎花生米。只有这个时候
我才能近距离看清他的脸
红紫萝卜一般,扭曲变形
随后的动作,走下崖头,骂街
几乎多年不更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愤怒
在我的神经里,村庄每被他痛骂过
都霎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海潮过后,眼前呈现一片干净收敛的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