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岁月皮肤里那些没有被锤声敲出来的黑痣》
我神经里的岁月总像一座不时登场的时钟
父亲铁匠铺里的锤声,钟摆一样
叮当摇曳。每一下锤声,都像
父亲的教诲,敲击着我的心壁
催促我长大
学着田里的玉米,分蘖,出天英,长穗
放下大锤的三叔,把脚踢到院中
两人抱不过来的老槐树上
后来老槐树成了奶奶棺木的板材
再后来我想起老槐树,便想起
奶奶的咳嗽声,想起父亲慢慢
弯下去的脊背,想起三叔绑着铁砂的腿
还有那个总是光脚裸背的标志性老人
在我幼时的眼里,还见过许许多多
类似的村民,他们也都是铁匠铺的常客
他们的到来,好像就是专门来寻找
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粒铁沫
和铁沫一样的存在
寻找岁月皮肤里那些没有被锤声敲出来的黑痣
《父亲的锤声总是敲得岁月有所期待》
父亲的锤声总是敲得岁月有所期待
放下大锤的三叔把脚踢向院中的那棵
两人抱不过来的老槐树上
沉默的老槐树好像早有准备
是要看着他把岁月的苦难踢开
这个铁匠铺,说到底
是父亲和三叔表演的舞台
但又是很多村邻交换心情的世界
这个寒冷的冬天,我过得很充实
却不知道那些穿梭而来的村邻
生活得如何
只见他们抱着黢黑枯瘦的身子
口中说着我听不甚懂的话语
站在铁匠铺外,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
《涅槃的炉膛》
这是父亲一天到晚打铁的铁匠炉
烧红的炉膛如欲冲出黑暗牢笼的太阳
抱着被囚禁的苦难
眼含泪花,激动万分。如父亲一生的命运
听说父亲早年家贫,少年学艺
四处支炉打铁,像个云游僧
一心从熊熊的火焰里打出太阳的光芒
为此他极想把自己放在炉膛里涅槃
把一生的骨肉煅成晶亮的化石
烧成丹霞一样灿烂迷人的面容
替他永恒地活着
《打铁歌》
父亲早起把铁匠炉燃着
我拉风箱父亲打铁
“好日子都是敲打出来的”
我好像听到父亲心里的声音
铁水一样从他紧闭的嘴里滋滋冒出
成全父亲的梦想,我变成一块铁
在炉膛里被烧得噼啪作响
倏地被父亲钳出放到铁砧上
“从我身上打出一座金山吧”
望着父亲炭灰熏黑的脸上
似蹲着
一只苦难的乌鸦
搜寻着铁匠铺里是否有可食用的火苗
我忍着被煅烧锤打的痛苦
把每一下痛都化身飞起的烈焰
《着火的清泉》
父亲用黢黑皴裂的手抓住铁钳朝炉膛猛地一捅
火焰瞬间涌动
如一眼着火的清泉,冒出银白色的浆
我看到泉水里有百鸟朝凤,梨花飞雪
有我的幻想变成肥胖的鲤鱼扑腾跳跃
吸引着天上的星星,弃辇而下
只是这样的场景仅在记忆中可见
我栓在院中老槐树上的童年
还痴痴地迷恋着这座炉膛
和炉膛里的这眼着火的清泉
还在陶醉这弘泉水滚烫的青春
在一个个寒苦之夜
如何把那个贫瘠的岁月醍醐灌顶。浇灌暖热
《携砧》
我有事没事地往铁匠铺里钻
那年秋,我穿着单裤的右腿
触上一杆还没褪尽巨热的锄杠
留下一拃多长的印痕
像新开垦的鸿沟
淹没了我的叫声
又像一根长长的破折号
把我要吐出的委屈
清晰地拐进村东那条
一年四季不干涸的倒淌河
河边有一片绿油油的不知道疼痛的玉米地
那年,我十二岁
就是那年,我把有八十斤重的砧子
携起
放到窗台
我的身高长了一截
《岁月那膛炉火苦涩而澄明》
一个人离自己的心灵越靠近就越想
逃离。越要抓住现实就越想
回到时光深处。父亲的铁匠铺
像砧板一样贴在我心壁的风箱上
不时被一股错失路径的风,拉出
午后的阳光,和黄昏后蛙鸣一样的星辰
我是铁匠铺里被锤声喊出天英的火苗
我在父亲慢慢弯曲下去的脊背上长高
我经常在院子中那棵两人难以合抱的老
槐树上
用清瘦的目光刻划自己
我把一粒粒火星,一缕缕烟尘
一秒秒的喜悦与忧愁
都刻进皴裂的树皮里
这棵老槐树有护身符一般的神灵
护卫着铁匠铺里始终有一方宁静
宁静如岁月那膛苦涩而澄明的炉火
在我的心中时亮时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