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波纹蒲团上的父亲（组诗）

1.老照片里的父亲

这是一张老照片。

黑白，二寸

泛黄的背景，对消失的岁月疑有不甘

这张老照片

同父亲生前一样节俭、清贫

轻薄的质地承受不了过多的贪婪

摆上灵台的父亲，

享受一生中唯一一次奢侈。

翻拍，放大，镶上黑色木质边框

鲜花和亲朋祭拜的父亲，

仿佛一个轻薄的蝉蜕，

把自己苦难繁重的一生，脱干净

2.坐在波纹蒲团上的父亲

坐在水上的岁月像蝉翼一样又轻又薄

没压低河流

也没惊飞水鸟

它还会隐身术

我一点也看不见它的存在

如同落在水上的光线没有痕迹

就像我隐去一生苦难的父亲

他走的时候脚步多轻

像天上正飘洒的鹅毛

没有把我惊醒

我看到父亲好像坐在波纹的蒲团上

被阳光温柔地拥着慢慢移动

3.悬念

父亲给燕窝底下

挂了一个袋子

如一把降落伞。

我怎么看都像多余

父亲的脾性，悬念一样挂在屋梁上

通人性的燕子理解了父亲的用意

4.低处的天堂

我的家乡窝落村：把自己装在名字里，

刻进界碑

楔入泥土，离地两脚

仍感不稳妥

还要再把自己，摁进

一个鸟窝似的山坳

舍去高枝，不担忧被大风摇落

在家乡，很多事物都低拙

不与远处烟囱，比身高

不向山外飞驰小车，求施舍

独钟情，八九十岁的老人的脚步

一直走到日近西堤，也不停歇

山里生活的庄户人，比兔子还爱窝

年轻时娶的妻子，一生不嫌旧

百年后，趴在同一个土窝

大地上，很多窝都埋着废弃江山

在家乡，随便扒一个窝

都埋我

哦，我低拙的家乡

最爱我

5.父亲的老粗布褂子

父亲当年打铁时，总爱把那件

褪了色的老粗布褂子

脱下，搭在床沿上

褂子上的口袋，常干瘪瘪的

却用别针别着

那些别口袋的别针，常把

父亲粗糙皴裂的手戳破

每当他解开别针给我掏出学费

他深陷的眼窝里

张开一个发光的大海

今天，父亲被自己的大海淹没

他那件老粗布褂子

还一直在我眼前冒着脑油味

6.父亲手掌里有条河

蒲扇一般的手掌，惹眼

却令父亲一生贫寒

一手握锤，一手握钳

铁匠铺三平方米空间

他用一辈子的艰辛填满

而填不满的是手掌裂开的道沟

常因胶布翘边而暴露

里面藏着不愿让我知道的深渊

当我携膏而来帮他敷贴时

那条手掌上的河流却隐身地下

霎时绿了一座小山

7.父亲头上的雪

一生中，我最喜欢雪

我最喜欢父亲头上的雪

白的像瓷，亮的像月

软的像面，温暖的像火

父亲是冬天走的。父亲一个人挨冻

却把温暖的雪留给了我

父亲走后，我的院子里年年堆满雪

我年年培个大雪人

造成父亲的样子

穿一身洁白的雪衣，像个圣诞老人

一冬天，雪都不化

给父亲在时一样

顶着一头厚厚的发光的雪

只要看见父亲的一头雪

再严酷的冬天，我都不觉冷

8.座钟里的父亲

老家是我记忆里的一台老式座钟

是谁，一直都座在里边

摇着将要停止的生锈的钟摆

一下一下数着我到来的日期

肯定是东山上的父亲

赶在清明节之前来到家里

等我

我每次到来，都把怀念的发条上紧

9.驼背的父亲

我忘不了那条从家门口通往东山的蜿蜒小路

常有一个孑孓独行的老者

把我童年的目光拉向山岗

这曾是一根我与父亲联络的电话线

顺着这条路叫到尽头

总能找到父亲

身后这座山是我使用的座机

把太阳使劲摇落

准能把父亲唤回家

直至最后一次

我摇落满天星辰

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我把这根小路一寸一寸地从记忆里卷起

被一个个词句拼凑起来的父亲

微笑着站在我的诗里

此时的他，仍然驼背

10.给父亲上坟

不知为什么我对黄土堆有如此的膜拜

这没有一砖一瓦的小土包

到底有多贫穷啊

而且都建在山郊野外

不占良田

这是谁的故乡

连着我的人间

我总是看不到熟悉的炊烟

我一年多次，给亲人们送来纸钱

还有烟酒

在哭干眼泪的灰烬里

我看到了父亲的犹豫

我要让一生贫困的父亲

从此不再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