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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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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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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朵火焰里安眠(组诗)

《岁月书》

 

岁月并非总是阳光透体,贵如白银

有时像忠良,有时似佞臣

翻手为雾,覆手为霾

任意涂抹和玷污生灵,与黑暗媲美

甚至把书香涌动和荡漾的内涵

篡改成冰冷的病历书

有时把势力范围扩大到整个地球

随意安排幽灵的舞步,叱咤万物

所有的娱乐和鼓点都在等待,跟随经幡出走

我体内的温度低至零点

精神的墙壁已霜花满挂

我忽然感到自身的生命库房

升起涅槃的雷火,闪电般地跃出地狱之门

 

 

《讲道者的信仰》

 

讲道的老王患了大病,白天治病晚上讲道

因为有自己大病转安的案例,他说连乌鸦都过来帮衬

 

家属和他是病友,他还想把家属拉为信徒

他又参加了暴走队,转山转水就是转不过自己

 

作为家属的病友,我再三地递给他一些正反实例

他认为这些都是医院的吊诡,我们这些人的眼睛全被蒙蔽

 

他的身体忽然出现一项不测,以后接二连三又出现几次

春节后他再没来医院。于是我深信他随主远游

把痛苦的肉身丢弃在废墟般的尘世

 

我不知道该是祝福,还是悲悯, 实际上

祝福和悲悯貌似两极,有时却相隔一张白纸的距离

 

 

《两极》

 

德式建筑风格的高大教堂,不是形式

各个年龄段没有尊卑。液晶显示器,滚动白光

像来自飘雪的耶路撒冷。穿戴整齐的牧师

俨然如教授,鼠标借助指缝向外环视

 

扩音器传出主的名字,很有威力

“主在哪里?”身旁一个信徒问我

“我也在找主。”我告诉他

 

为每个求助者祷告,是每天的必修课

牧师戴洁白手套的手翻动纸张,如翻动一摞雪片

大家祷告的水声流向向善的灵魂,似要割开我的心瓣

 

我想,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地狱和天堂

也都有一个教堂和讲堂

 

 

向麦子报告一个大好消息

 

大前年,他一整年都泡在教堂里。

教堂的柱子被摩挲平了唯独自己肿胀的肚子

没摩挲下去他郁闷地说,快到年关了

回家把省下的玉米麦子卖掉换点票子

再去民政所领点救济,决定年后到医院就医

 

前年,他把留下自己体温的厚厚几沓钱

投进交款机,阳痿似地站在那里

他攥紧比人情还薄的缴费单,一言不发

医院,此时仿佛一个没有人性的吸血鬼

掏空了他骨头里承载全部家当的山脊

 

去年,他像罪犯似地蹲在透析室一角

就像蹲在红尘上的低生命

看着一个个患者上机前的表情

眼里有些湿润。一家人省吃俭用让自己活着

泪滴打疼了比影子还贫穷的命运

 

今年,村里给他办了困户

报春的燕子早就告诉他,透析基本免费

想想这些年,生命的灯火无处安身

他一捧水洗掉脸上积郁的尘埃向麦迪跑去

要向麦子报告一个大好消息

 

 

《跑》

 

们知道,透析,是延续生命的接力棒

一次四个小时,一月十二次,一次又一次接力

 

其实,从一开始们就拒绝这种救命又夺命的博弈

只因萤火虫的光时时照亮们的骨缝

 

一心向前冲刺的是们的血液

携带着们的愿望大汗淋淋地奔跑

 

在与血管相连的软皮管里

我分明看见一匹汗血宝马,跑得气喘吁吁,把管路跑红

 

 

演算

 

春风撕破寒冬的脐带刚来到田垄分娩

各种保险救助新政就翻着跟头找上门

挂着崭新牌号的透析机齐刷刷的像迎宾先生

每个透析患者都如贵宾被逐个送上机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就是一道几乎相同的数学题

们身体稿纸上每周三次周而复始

一年演算144次,每演算一次

们都把一个几乎相同的自己带回家

 

其实,们更想找到另一种演算方式

把自己演算成正常人

即便把自己演算得身无分文,拉棍要饭,甚至

瘸胳膊断腿也行

 

 

《特殊的人群》

 

他们是一个特殊的人群

每周二三次去医院透析

他们挤公交,骑三轮,家人护送,甚至打的

但不论何种方式,都比上班及时

 

春风绿了天地,河水蓝了日子

他们的面容,仍然微黄或微黑

但他们只要生命,不求诗意

因为多年前,他们便被诊断为肾病晚期

 

他们常说,自己是被医院判为死刑

而没有立即执行的人。他们说这话的时候

我不敢多想,因为多想了

我怕战胜不了自己的心理

 

 

陪伴

 

他们,去商场,去剧院,陪伴者自豪

而我,陪她去医院,由压抑到习以为常

他们,手脖上常带着名表手链,很自信

而她,手脖上,有明显标志的动静脉瘘

很刺眼,好像通行证,他们看见她乘公交

起身,让位,动作是有教养的词汇

对他们,透析可能是个与黑洞一样恐怖的魔窟

而对她,则非常亲切

就像亲人,甚至超过她与我的关系

尽管,我对她的陪伴,远胜过我关心自己

 

 

《切割与分离》

 

从现在开始,我必须重新割自己

从中切出生命的养料库,书房,文学屋

我感到,库房里堆积了太多的

酒精、农药和绿肥红瘦的诱惑

都已变成腐殖质。不平衡的酸碱度

吞噬了单薄灯光的身影

使善待万物的清风白云和阳光雨露,中毒失语

 

我今天必须借助冬天的手臂

把我封存已久的生命库房打开

彻底清理。把库房里的所有内容

都搬到雪野,赤裸裸地暴露于天日

在雪的试纸上,分离出患病的岁月

寒冷,是治病疗毒的最好医生

 

 

《大梦者》

 

大梦是一颗投入大海的诗星

是一轮沉入地心的光景

天地无所谓大,无所谓小

忽有雷霆,听不见谓之无

或有微风,感受到谓之有

大梦在山,在林,在天空

在我的笔端,是我转动的风车

是我自小的发声,长大的荒芜

大梦谁先觉?先觉者有神明

神明在路上,去追赶赴死的箭头

我看见乌鸦集体的殉情。我也

听见月亮的呻吟,在鹊桥下的芸豆架下

有丝丝细雨打湿那个偷听的光棍汉

诗歌长了翅膀,我的梦被夜的寒气围攻

但我仍然坚持提炼自己的诗歌膏药

敷在夜的病疤上,等长出绿色的黎明

 

 

《春风的诉讼》

 

整整一个上午和下午,我的神经里都亮着灯

虽然季节的更迭过度都很平稳

通常,春天也都以美好示人

可是,整整一个上午和下午

外面的吵闹声打着口哨,怪叫,就像给整个大楼抄家

 

想不到春风有时也如乌鸦般阴郁,暴戾

都说“吹面不寒杨柳风”“二月春风似剪刀”

我分明感觉到春风的手掌

正拎着这些高层建筑的脖领

它早就与这些庞然大物结仇

想着那些被灭了九族的山水,文物,地下昆虫的鸣叫

想着,流泪的喜鹊曾来这里寻找失去的家园

它就像讨债的冤魂,不停地来哭诉

我的耳朵里早就灌满春风的文书

 

我的担心并非多余,楼外的诅咒比鸩血锋利

户户紧闭的门窗都像患病

春风的起诉书已自下而上告到蓝天,惊动上帝

许多时候心理比空气还要轻薄

幸福感也不过是藏在自家柜子里的虚荣

住在高层,就已经把自己装进深井

时刻都可能被什么力量堙没

整整一个上午和下午,我都在看管着自己

 

 

《冬的工地》

 

冬从来不像夏天那样摆谱

不像秋天那样敦厚朴实

你不要指望它像春天的蜜蜂提来糖罐

那些如书生一样勤恳的蚂蚁和老掉牙的黄狗

从不把它抛洒下来的霜叶当作能换粮食的钱币

它每天都往天空加高阴郁的墙壁

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它的工地

我是个在自己灵魂的冰雪上建筑的砖瓦工

只顾十年如一日地垒砌喜欢的文字

直至有一天把自己垒进一座诗歌的城池

我甘愿成为这座城池里的守护者

我在这座城池里举着冰凌的哑铃锻炼诗歌肌肉

有清贫文字的温馨陪伴,我便不再寒冷

 

 

东山记

 

曾经蓊蓊郁郁的东山

今天像个绝望的老人

山腹出现几个挖空的石塘

曾驻着老人宽厚的肝肺

一堆堆气势汹汹的乌云

不知在密谋一场什么暴动

 

我望着几座坟头又抢占了新的地盘

一股无厘头的风骤然停在我脚下,像前来给我送信

 

 

一水一菩提

 

一滴自然的水,是神的一滴眼泪

遥远的木鱼声从莲丛里析出

敲木鱼的佛教徒在眼泪里浸泡经年

以至浑身长满嫩绿的舍利

来渡红尘,渡孽缘,渡我一双慧眼

把水滴里的世界,看穿

看到浩瀚的佛卷,被风打开

一尾跳上岸的鱼,又回到水里

把炽烈的吻留给那炷檀香

四处漂泊的麋鹿,终于重返故土

在菩提树下,含情脉脉地望着

那轮纯净的明月

 

 

御冬记

 

憋在枯皱霜叶里的冬

早就想好了突围报复的方式

秋水把单薄的涟漪放入苇荡怀抱

秋虫把满腹的歌谣藏进土里

母亲在黄狗石窝铺上三层草苇

邻居大娘的房顶重新修整了瓦片

御冬的煤炭木材购置充足

家门旁的几棵高大的杨树

像赤膊上阵的勇士,随时准备与冬宣战

外边,好像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

我忽然想,秋虫冬眠固然好

但不是我的风格,我也没长一副秋虫的身子

 

 

《梦中,我变成一个石匠》

 

梦中,我变成一个石匠

专门垒砌文字砖石的石匠

我日日夜夜地在键盘里敲打锻造

在风寒里建筑我的梦幻曲

直至把我的梦垒成一堵城墙的高度

所有的文字都站立成守城的卫士

我成为自己国度里的最有权力的主

一个个文字都围绕我欢呼跳跃

一群群麻雀都围绕我弹琴鼓瑟

一块块石头都噼啪着一朵朵灿烂的火焰

我在一首诗里筑起大厦,竟有用不完的能量

我在一朵火焰里安眠,梦里流淌着春天的绿水

 

 

《积雪的夜晚患了风疾》

 

囤了一地的雪。天空

终于将积了一冬的阴郁清空

把沉重的翅膀收起来

满身的汗水被阳光从屋檐下取走

经这一折腾,积雪的夜晚患了风疾

到处都是一块块的冰块一样的肿疼

寒冷对爱情的围攻亦如此

而冷寂的夜晚更使爱情无处藏身

我躲在自己搭建的诗歌里

用全部心血制造热量,温暖冷冰冰的人生

 

 

《岩石为我制造有胆魄的响声》

 

一群枫叶齐刷刷地倒下

匍匐在我眼前的道路上为我铺上红毯

这是我立冬以来遇到的最美的风景了

心里悸动,眼睛放光

仿佛身心都点燃起了火焰

每次爬山,都有收获,这次更不同凡响

黄昏了,尽管有化成寒气的小人在草丛里作怪

也不用害怕。大地握着明晃晃的刀

藏着光芒的岩石,也铮铮地在风里为我制造有胆魄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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