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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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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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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山》短篇小说系列(三篇)

 

月亮山

 

揉碎的月亮静静漂浮在困倦的湖面上。没有可以眺望的远方,四下密布着灰黑的寂静。

月亮湖是这片黑色平原的自然延伸,是湖畔日益扩大的墓地虚妄遐想的处所。月亮山,只有在为数不多的宁静月夜那些枯萎的墓碑之间才会游移着听不见的躁动。亡灵们从各自狭小寂寞的旅舍里渗出来百无聊奈地凝视湖面上破碎的月亮。

    月亮山不是议论“三界”的合适场所,这里过于空洞又过于喧闹,但唯有在月亮山才会让那些尚在行走的人想起有关“三界”多少令人有点郁闷的话题。世界的上面是神界,那是不言而喻的敬畏;世界的下面是亡灵界即鬼界。从神界俯视,世界与鬼界是在一个平面上共生共存的;活着的、死去的、活着但已死去的、没有完全死去的以及死而不甘的,这个只有神知道。生与死,世界与鬼界常常交织在一起,不同的是鬼界显得简单而世界充满迷茫与混杂。

月亮山公墓很拥挤,能盘算的未来岁月只会更加拥挤,但在拥挤重叠的狭窄过道里穿行大家却非常孤独,真的非常孤独。在那些没精打采的石碑间像夜雾般弥漫的是单调重复的喃喃自语:大家都一样,都一样,都一样。从市里大大小小的街巷吵吵闹闹地移居到这里,那些链条般的世间纽带如同抖掉身上的雪花一样零星散落在通往月亮山的公路上。那些真正死去的魂魄因简单而显得通透呆滞,在这平静难得的月夜一簇簇相互叠加地游荡到湖边呆呆地望着湖面上漂浮的没有任何欲念的月亮残片。他们很平等,过往与转世都是同样的遗忘与等待,谁也成不了神。那些活着但已死去的魂魄孤寂地流连在别人的墓碑旁;没有完全死去的魂魄则离开墓地游荡到生的世界久久不归。

 

夜有多深,纸剪的月亮贴在黑色的天幕上一动不动。大街画在空虚的静默里,房屋像巨大而陈旧的包装箱堆砌在大街两旁。

小丁香站在小巷口的拐角,小辫子扎着丝带垂在身后,连衣裙应该有漂亮的颜色但在这样的月夜里只是不同的暗灰。她不时扭头眺望大街,希望她期待的人会沿着大街轻轻走过来。小丁香站在离巷口不远的公交站上,站棚的影子让她暗得透明。她呆呆地望着延伸到模糊里的大街远处,盼望有一辆公交车会开过来。多年来小丁香常常同时出现在这两个地方;站在小巷口的拐角不会错过从街边走过来的他,站在公交站不会错过公交车上的他。

“他是谁呢?”多年来小丁香一直在问自己。

“谁是他呢?”白莲从小巷的黑影里走过来,灰白的柔纱长衣轻烟般地飘荡着。她走过来靠在墙上轻轻抚摸小丁香辫子上的丝带,看上去像一张贴在墙上的旧报纸。

“丁香姑妈,”在公交站的阴影里白莲挽着小丁香,“如果来了,您一定要好好抱抱他,别只是对他笑笑。错过不是一个有用的经历。为什么总是错过呢?”叹口气又说,“得有人写一部错过的书。错过就是错过,相遇也是错过。不曾相遇怎么会有错过呢?姻缘大多是错过的错过吧?”白莲这些标语式的话每次照例都要如新的悟道一般用深沉而缓慢的语调重复一遍。不同的是有时称呼小丁香“丁香奶奶”,有时又是“丁香姑姑”。

从街边过来,打着伞,我会看不清他的脸。他为什么要打伞呢?小丁香想着。公交车上应该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司机,不然他怎么看得见我呢?

“大街两边添些街树吧。”过了好一会,小丁香自言自语地说,“推开窗子看看玉兰花在等待谁。”

大街两边浓密的玉兰花树使大街看上去比刚才更加阴沉,小丁香有点后悔。

“他是谁呢?”

“谁是他呢?”多年来白莲总是机械地接着这句话,有时自己也会觉得奇怪。

大街上出现了一些飘忽的影子,没有形态没有声音,一会儿又渗进街角的黑暗里像纸的反面洇透的水渍。

“他们呢?,白莲阿姨,他们呢?”

“他们在另一幅画里。”

 

中山公园的草地上布满了尸体,垂死的人可怕地呻吟着。人们把呻吟的人从他们残缺的身体里拉出来,手挽手聚集在春秋阁四周紧紧围着低垂的黑色透明的旗帜。人们在低沉有力地唱一支歌曲,压抑的歌声里似乎流淌着黑色的溪水。“乘着歌声的翅膀,亲爱的随我前往。去到那恒河的岸边,最美丽的好地方。那花园里开满了红花,月亮在放射光辉。玉莲花在那里等待,等她的小妹妹。”雾一样的声浪环绕着春秋阁一波一波地将人们紧紧地拥抱着。

不远处,楚大夫孙叔敖的衣冠如同穿在孙叔敖身上一样在衣冠冢附近的湖边阴郁地踱来踱去。虽然那压抑而轰鸣的歌声让孙叔敖的衣冠有点诧异但仅仅是有点而已,太多的事变像满地散落的竹简令人麻木。抗争与维持、不满与剥夺、哀求与冷漠、诉说与暴力不过是朝代更迭的历史编织物。没有诗,怎么对得起月夜湖边应有的咏怀?

天还没有亮公园里就传来一片吧啦吧啦的跑步声。春秋阁前的空地上廉价音响播放着破音的什么怕我有点傻看起来就是一幅画只因为心里有个他。几个精瘦的老男人在揉着惺忪睡眼的晨雾里睁着色眯眯的眼睛搂着那些仿佛高叫着愿意愿意的大屁股前一步后一步地跳着交际舞。一群打扮得像小丑一样的暮年男女挤在衣冠冢的碑前叉开腿比划着太极架势,在孙叔敖的衣冠看来很像涂了颜色的杂耍俑。

白莲从身体里爬出来。她想取下手臂上的红十字袖标,发现戴袖标的手臂被打断了。她四下找小丁香,大声叫喊但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些晨练的人在倒伏的尸体和血泊里来来回回地跑着,白莲担心他们会踢到小丁香。在孙叔敖衣冠冢的杂草丛里,小丁香手里拿着绷带胸口的弹孔淌着血,她睁着渐渐暗淡的眼睛看着从玩太极的人群之间挤过来的白莲。

“把我拉出来。”小丁香从自己的身体里抬起头对白莲痛苦地央求。

春秋阁前那些跳交际舞的瘦男人扭打一团,放音乐的音响被踢破了。大屁股的老女人围着看热闹,她们对这种由妒忌引起的必然后果很满足也十分习惯。她们身后是一层层手挽手紧紧靠在一起的人群,那齐唱的歌声更像极度痛苦的低吟。当她们准备穿过那些扭打的人群时小丁香抬头凝视高高摇摆的旗帜突然对白莲说:“忘了?是忘了。”

“是忘了?忘了。”白莲嘀咕着和小丁香返回衣冠冢。

她们在草丛和尸体间寻找,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她们不知道要寻找什么。

“也许是日记本吧?”小丁香站起来望着在湖边徘徊的孙叔敖衣冠。

“应该是日记本。那里面应该记着我们的故事。”白莲也望着湖边。

“谁的日记本呢?他死了。”

“他是谁呢?”白莲看着湖面上飘着的薄雾说道。

孙叔敖的衣冠回到他的冢里去时回头看看她们,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甚善,谨记之。”

 

寒冷是声音的颜色。

日记本呢?也许永远找不到,也许,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日记本。如果真有日记本,应该有的,他一定揣在怀里。他是谁呢?为什么日记本会在他怀里呢? 

血,到处都是。当寒冷从凝血的伤口渗进来慢慢浸淫他的意识时,当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化为静谧的那个神圣的瞬间,他会从倒伏的人堆里举起日记本像声音一般呼唤我焦急的寻找。那双拥抱过我抚摸过我的手全是血,日记本闪着忧郁的淡淡蓝光。

他死了?但他是那样的真实。他是谁呢?

 

那是一片荷塘。岸边垂柳丝般轻曼,水面荷叶婆娑。应该有阳光,明媚而多彩如天际布撒大地的温情吟唱。没有远方,只有你,只有这片可以挂在墙上的荷塘景致。你搂着我,那是一幅年代久远而又墨迹未干的画。你的手臂环绕着我,像捧着我的心,那么有力那么无形将我描绘在这幅景致里。我喜欢你的气息,那气息里洋溢着激荡的揣度。我贴着你的心,聆听你犹如沉钟般幽迷丰富坚毅的心跳。静默的时刻,阳光的歌声如丝如缕缠绕着你我,缠绕着依偎。不是曾经,不是有过,是不变的现在,是无法涂抹的愿景,是隐秘的永恒塑造。

我没有把你记在日记里,我无法将你写在纸上;我没有凝视过你的脸,你深不见底的眼神在我恍惚颤抖和莫名的期待里是蓝天上飘忽不定的云朵。我一次次重新描绘你,你一次次让我重生。也许这就是我的日记,真正存在的日记。日记 里的故事述说着圣洁的我。

白莲花,小丁香,多么美丽的白莲花。

荷塘里盛开着一朵耀眼的白莲花,丰满而孤独,真切又超然。仰天展开的纯洁花瓣升腾着高贵的热情,金色花蕾簇拥着娇嫩的花心,那样自在,那样不屑。

你说的一切真实而不唐突,那只蜻蜓停在空中注视着自语的白莲花既不飞走也不落下。你赋予的任何添加让这个世界更加生气勃勃,让我依恋不舍。荒诞也许就是确认,触摸也许就是虚幻,隐秘也许就是自我,存在也许是为了描绘消失,岁月也许是为了折磨向往。爱,神圣得失去了感知的依附。

你在吗?你应当在我心里升起而不是在幽暗的洞穴里寻觅你。你不是无时无刻的自在但你勾画着我。

小丁香独自默默地看着白莲花,但景致宛如悄悄地翻过了一页。垂柳无力,荷叶萎靡,阳光喘着粗气。白莲花瓣凋谢了,光秃秃的莲蓬盛着褐色的莲子。

小丁香把枯萎发黑的莲蓬放在一个小小的藤条花篮里,桌子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不用浇水,她无端地这样想着,永远不用了。我要成家了,上班下班,会有孩子。孩子长大了,会有孙子,然后就是复制的远方。一切都应该有但一切都毫无意义。我想念他,他是这一切之外的意义。

小丁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看见镜子里的她在流泪。

他是谁呢?

 

当小丁香的身体第一次被充满时,她感到她的精神与身体被不可抗拒的力量不由分说嘶嘶作响地撕裂开来。惊慌失措与难以述说的期待、痛苦与无法遏制的欢欣、困惑与迷途的清醒、揉碎的身体与不断从粉末中重新聚集的灵魂、哀嚎与沉迷、无助与甘愿的滞留。她身体的碎片被带着呼啸声的海浪一波一波迅猛地冲击着,波涛之上翻卷着明亮的乌云,闪电伴着震耳欲聋的雷鸣把奔腾的海渲染得金光闪闪;海浪之中密云之下蓦然升起一阵阵挤压魂魄的痉挛。小丁香竭力呼喊着,她听见云中传来若隐若现的声音,白莲,白莲。她的灵魂像伸出海面上呼救的手,啊,你呀,你呀。

小丁香觉得自己只是一滩泥,无可救药。灵魂从永无止尽的休止符里欠起又落下。眼泪从眼角淌下来,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眼泪。她突然想笑但没有理由和力气。她想,我经历了人们经历的一切。她想,这一切多么含混又实在得如同虚构。生活并没有构成我,她想,只是组合为一切。我将淹没在这些大同小异的动作所组成的过程里。她恍惚地想起一个不合时宜没有依托也毫无意义的词,劫难。

 

“人,要有自嘲能力。自嘲的能力来源于自我认识的力量。这种力量与狂妄同行,是狂妄的延展,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反省,是渺小与伟大的平衡,是令人长啸的修炼。狂妄不是虚妄,不是的。”小丁香低声诵读着。她眼前有一张纸,像什么书里扯下的一页。

美丽的人,人生不美丽。小丁香想,纸的反面应该有这句话,但没有。

“是他写的吗?白莲阿姨。”

“他是谁呢?”白莲说,“人生用手一挤就是薄薄的一页。”

“白莲阿姨,婚床就是一切。”

“人生应该有道门,那就是婚床。”

“他会写这些话吗?白莲阿姨。”

“应该会吧,也许不会,但我们没有读懂过啊。”

“也许他什么也没有写过,我不知道他是谁呀。白莲阿姨,世上有过他吗?”

“也许他就像这些话,前后还有很多话,但这里没有。世上没有过他,这画里会有他吗?”

     “世上有过他。白莲阿姨,你知道的,世上有过他。我要等他。”

“谁是他呢?”

远远望去有一群人打着雨伞顺着街边走过来,因为离得远看起来像一群顺着墙边溜达的老鼠。当他们走过去时,小丁香觉得这些打着雨伞的人更像墙角被风扫着的落叶。小丁香和白莲静静地注视他们远去,直到这些雨伞溶进远处街头的灰暗里。

他走路不是这样的。小丁香望着那灰暗想着,那是没有装扮的洒脱和拘谨,眼睛好像注视着路人,其实只有我。

他没有丝毫的刻意,那么自然天成,白莲也想着,那么不可磨灭,那么永恒。

“日子很脏。”小丁香想叹口气又觉得这种叹气十分乏味。

“平庸没有道理,但平庸是空气是水是阳光也是能生长出渴望的土壤。”白莲说,“涟漪下面全是污泥。生活很脏。”

这边那边,好了,现在只有这面那面。小丁香想,好了,那边不用再唠叨。翻来覆去的故事令人厌倦。好了,我等他,他会来的,就这么简明这么丰富这么无穷无尽。不用再流着无可奈何的眼泪说什么分开过吧,不用因为枯萎的兰花而目光呆滞,不用时不时地提到钱。没有了拌和着原因与情绪的可笑吵闹,没有了那些浓妆艳抹的苍白奉承与背后极尽尖刻的说道。日子很脏。好了,他会来的,我等他。

街的尽头出现了汽车小小的轮廓,是公交车,可公交车并没有直接开过来而是向左拐进巷子。巷子太窄,公交车卡在巷子里很安静地变为一堆铁皮和零件,随后慢慢渗进纸里。

“白莲阿姨,人生没有故事。”小丁香在公交车消失后慢慢地说着。

“故事是从那边生出来,是没有叶子没有枝丫的茎。”白莲坐在公交站的长凳上,轻轻搂着依偎在巷口墙边的小丁香。“遗憾是意识不到的,意识到的不是真正的遗憾。”过了会又说,“人生永不知道遗憾。从这边看过去,人生就是遗憾。人生很脏。”

来了几个快乐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挤坐在长凳上愉快地交谈着。她们从西边重峦叠嶂的绿林山中出来游荡,不肯转世。她们说应该到处游荡一下,她们嗤嗤地笑着,月亮山呢,只是路过,对了,只是路过。哪里有什么风景,风景是什么?那是世人过目即忘的,什么,对的对的,感觉,是感觉。我们游荡只是为了交谈,对呀,就是一遍一遍地讲话呀。哪里呀,话当然多呢,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数到一百再……她们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为什么不转世呀?”白莲问道,“转世为什么呢?”

“转世,不转世,转不转世?”小丁香觉得自己没有说清楚意思。

这个呀,不急呢。为什么不急?得等那边,那边,什么过去呢。什么是什么呀?小姑娘们又是嘻嘻哈哈地笑。这个都不知道,不告诉你们,就是不告诉。那你们为什么呢?

“在等他。我不想错过他。”小丁香说,“他应该从街那头走过来,我怕他看不见我。”

哦,小姑娘们像课堂上跟着老师念拼音一样一起哦了起来。

为什么是街那头,不是街这头?哎呀,两头都是街头。转过去这头是那头,再转过来那头是这头。好了好了,能问问你吗?就随便问问,他是谁呀?

小丁香看着姑娘们好奇的眼神如同窝里对天张着黄色嘴巴的一群雏鸟,轻轻地说,“他是谁呢?”

“是呀,谁是他呢?”白莲喃喃说着。

哦,明白了,什么明白了?又是嘻嘻哈哈的一阵哄笑。

看,这个月亮快掉下来了,要多涂些胶水。我们是快乐屋的,都是。绿林山里的屋,大山咯。什么姓都有。哪是什么姓都有,百家姓第一个就没有。哦,对了,他是不是姓这个?又瞎说了,他没姓吧?嘻嘻!我们是自己过来的,对呀,都是。这都不知道,就是自己过来了,没麻烦上面。这叫什么,还是你说吧。她是城里人,不是不是,不是说这个,是说她读过《红楼梦》。你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又要我说。美丽过渡。你怎么换一个地方就说得不一样呀?上次你说的是美丽摆渡,再上次说的是美丽跨越,再再上次说的是美丽告别。是吗?不是吧?不管怎么说,美丽没有变呀。

用什么颜色把快乐涂上去呢?

小姑娘们像小鸟般的扑腾扑腾地飞起来。那个读过《红楼梦》的小姑娘在空中向小丁香和白莲招手。我们没有他,她在空中说,不用等他,嘻嘻。不是那个河,是山是海是一望无际。我们在等,我们在等,一起说吧,时代——时代——时代……。

她们走了。

“她们走了?怎么没有留下气味呢?”有个人半身卡在紧靠街边路牙的雨水井盖中。没有脸,更像个小男人。

白莲和小丁香靠着墙看他。那人扭来扭去还是爬不出来,干脆就卡在那里,倒是很舒服的样子。

“我是谁?你们得这样问我,不然多没意思。”那人用手背托着没脸的下巴悠闲地说。

“好吧。”白莲说,“你觉得你是谁?”

“嗯,也可以。呦,怎么这样问的?”听语气那人挺高兴的。“好,不用再说话了,我猜你们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到这边来什么话都可以说,就是没话说了。好,下面就我说,你们听着就行。反正你们也不想说什么,也没必要记录在案。说与不说其实一样。你们听着就可以了,没必要说什么。”

多么喋喋不休呀,真是什么人都有。小丁香嗯嗯了一下。

我一直都在追捕,一直就是一生的意思。你们当然知道大家常常把一生说成一直。那人似乎兴高采烈地说着。在这边吧,本来也没我什么事,但一直的习惯就像飞机没有刹车。对了,千万别以为我在告密,不是告密,告什么密,这里向谁报告?谁都一样。部里那个不眨眼的长,夜里在湖边还有人踢他呢。他等着转世,总是没有转成,像不像农转非?太像了。要我打听?他以为他是谁?要是转过去我是长也不眨眼,怎么办?

他突然觉得自己说话似乎有那么一点像女司机开车便自顾自地呵呵笑起来。

嗯,我在世上有遗憾,不是遗憾,嗯,是缺憾,就是那群小姑娘的事。悔恨可以说成缺憾吗?不可以?可以?管它呢,就是这个差不多的意思。

绿林山,不是绿林山,不是绿色的绿,是陆地的绿,绿林山。山里方圆一大片,那些村里得病的老妇人不去医院,倒是去那个什么快乐屋。你们说说,几十年的宣传教育怎么一点作用都没有呢?还是那么不开化,还是那么愚昧。

什么快乐屋,就是深山里的一间破草棚。我一直盯着的,很辛苦。那个不眨眼的长说了,一是方圆村里的老妇人是怎么知道的?二是谁是头?第二点是重中之重。我倒好奇那些重病的老人是怎么去的?你们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不过已经没有了,烧了。

要说头吧,就是那个读过《红楼梦》的老妇,就是一把骨头,也是晚期。听她对她们讲她还看过很多经。不是月经,是书,大概是书吧。什么金刚经圣经可兰经易经道德经山海经孝经女儿经黄帝内经还有别了什么吧,我不清楚她说些什么,大概她也只是知道书名吧。

真啰嗦,好像世上没机会说话似的。

她们是那天晚上一起喝的那个,就是那个。手牵着手并肩躺着哈哈大笑,真的是哈哈大笑,非常非常快乐。最后她们一起说什么,没有他不等他我们等时代。什么意思呢?肯定是那个头教的。真的,说得有节奏像表演那样。听说有一种杂志叫时代,没见过。我一直不清楚她们为什么要等那份杂志?我想问问她们。这就是我的缺憾,也叫遗憾或者悔恨或者……。

“去找她们吧。”白莲用脚把他踩进下水道。

那人又伸出没脸的头说,后来着火了,那个快乐屋烧了一夜,到天亮时还在冒烟。

白莲又把他踩进下水道。他走了。

“快乐是美丽,白莲阿姨,我等他。”小丁香从公交站的长凳上站起来看着白莲,“我哪里也不去,我不能错过他,永世的等他。”

日子很脏。伪装的荣华遮盖着日复一日的干瘪重复,渴望被乔装的人生压得喘不过气来。渴求就是塑造,在污泥之中塑造洁白与芬芳。白莲花开了,她创造着景致,那是朦胧的身影,无法入梦的睡眠;那是环绕着灵魂的远方,展开的十指所构成的等待,那是他。

“他是谁呢?”白莲把小丁香搂在怀里,注视着街的尽头忧郁地说道。

 

白桌布上的藤条花篮裸露着精致的疲倦,干尸般的带茎莲蓬睁着骷髅的眼窝无休无止地躺在篮子里。

过往委实很安静,那就是生活,一段段企图变换花色的随意拼凑。所有活过的人捧着同样的嬉闹堆砌着转瞬变为默默无声的过往;远看是连绵的山峦,近思却是倾倒过往的平静水塘。日子很脏,令人难过得想哭。

日记应该有的,但不是故事。琢磨过往,看着变为远方的模糊,一层层刻意的装扮召唤着无精打采的堆砌,生不出蜻蜓样的精彩。白莲花谢了,那么不由分说,那么唯一。越过无法记忆的无数花开花落,注视你的白莲花只有那么一次。白莲花,所有的话语和心跳,仿佛可以抚摸的微笑,那是肃穆的升腾动机,试图洗涤你的回望。故事没有日记,日记装不下故事;故事的自我感动让日记无力承载它的平凡与乏味。

我和你一样拥抱着急不可待的枯萎,丁香奶奶白莲阿姨。没有任何日记能记载他,他充满过往与将要成为过往的现在和鱼贯而至的未来。白莲阿姨,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清晰过呢?他让我永远留在童年,留在咏叹的构想里;他让我一生饱含密不可宣的苦恼,如同受伤的翅膀让我时而飞越时而跌落在不断叠加的平庸与无奈的讲述里。

风好大,头发上的丝带热情地飘舞着;雨滴一串串顺着燃烧的脸庞丝丝作响地滚落。

白莲阿姨说,他在拥抱你,小丁香。

没看清他,他打着雨伞,一次又一次走过来。是的,一次又一次。我为什么总是低着头呢?他的气息像风雨里固有的安慰;他把怀里剪成碎金的阳光迎着风撒在我头发和脸上。那些细碎的阳光转眼蜕变为亲切呢喃的小星星。哦!他呀!

告诉我吧,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告诉我吧,存在与塑造是不是本为一体?

告诉我吧,真实为什么等同于想象?

啊,他是谁呢,白莲?

 

所有的各色情感最终都会编织成一串仪式。

小丁香想了几天,不是她有意去想,是这周围所有的白色含笑地暗示她去想。白的长衫、白的帽子、白的床单、白的被子还有各种不变的白色安慰。这些悬挂着的毫无表情的命令式温情不断怂恿她去设想那个最后的仪式。默默地悄然远去只是不可指望真实回应的留言。渐渐地她竟然渴望看一眼那个注定的仪式里各样诚挚与惯例举止混合在一起的颜色。

白莲阿姨,我得花费多少时间仅仅是为了琢磨说出这个愿望的词语和时机?

你是盼望在生的终点用能够流泪的眼睛分明地看见他不离不弃的终身陪伴。小丁香,真正的等待即是永远。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没有诉说也没有掩饰。有了可以等待的他就有了无尽的延伸。丁香奶奶,纯洁不会瞑目。

那天,小丁香决意把心里快要搓揉成痛苦的愿望说出来。那天,好多眼睛像帐篷一样覆盖着她,她真切地听到了那些调和在一起的颜色。

“日记。”小丁香说。

什么?丁香奶奶,你说的是什么?

“日记。”小丁香缓慢清晰地说。一丝歉意的微笑凝结在眼角直到后来从灰烬里像摇摇摆摆的小蝴蝶那样飞远。

 

对意义的理解不如说是意义的再造。再现场景不过是重塑意义的遁词;意义无法传承,那是一只飞着飞着羽毛便会抖落的小鸟。

好多萤火虫在湖边的草丛上飞来飞去,月光在没有风的湖面上悄然荡漾。

“流萤。”小丁香从尽是弹孔的虚拟躯体里坐起来,“白莲,你看,流萤。”

“没有日记,也没有故事,我说小丁香,没有日记。”白莲在整理她的医疗包,“哦,流萤,那是些调皮的小精灵。”

背景上添加了一阵阵蕴含和弦的爆炸声,浓厚回荡的低音下潜得十分优秀;机枪声比喻如花腔女高音,一点都不破;子弹出膛声总是那么富有歌唱性。

“这些小精灵常常跑出来搅乱三界的分野。”白莲牵着小丁香的手在湖边看着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的流萤。

地上倒伏着被击毙的人。他们相互叠压摆着各种扭曲的姿态,一个个都懒得爬起来似乎陶醉于这个场景的艺术魅力。

“他不在这些人里。”白莲说。

“他应该在街尽头,永远地走来。”小丁香坐在长凳上依偎着白莲,“我等他。”

那些过分早起的衰男老女聚集在纸糊的春秋阁前哑着嗓子唱什么鱼儿离不开呀瓜儿离不开呀。

湖边好像有人在劝孙叔敖的衣冠不要过于担心是否体制内外,先转世吧,又说什么只是衣冠只是衣冠而已而已。

“甚善,谨记之。”

 

起风了。微风用多事的手掀起画角想看看画的反面有些什么。

白莲搂着小丁香。

“我要等他。”

“他是谁呢?”

 

 

 

2018.9.

 



附:刘川鄂教授《评月亮山》文。

 

评《月亮山》

小说通篇反传统叙事,粗糙酸惨的语气,作者的思想犹如大海里的鱼,在万水千山之内都是皈依。故事线索的每处节点似乎全裹挟着硬壳,咔嚓一声凭空断裂的那一幕,才会造成意识缺口,漫天漫地都变回宇宙的洪荒,才会于人世的彼岸,半生颓唐而过后,先前错过的人在那四处游荡的月亮影子里重逢了,完全是劫后余生的无力相对。巷口的拐角,主人公小丁香耽溺在深重的黑暗里,尽落下来的,不过是彻头彻尾的等待。春归陌上,好时光终归翩若惊鸿。月亮山公墓映衬红尘霭漠,湖水晴朗,照亮千年孤独。时间蹂躏记忆。人往往身不由己的凛冽忘却。记忆消退如潮,难以控制,最终亦只记得一些脆微深入的细节,它们如白垩纪时流落在地球上的植物,固执的等待是遗落,也是自存,以至于小丁香忘了“他是谁”,也忘了“谁是他”,但却始终不敢忘记他的郁结、他伤口的前赴后继。是等待教会了她什么叫卑躬屈膝。这惶惑的等待简直像聊斋里的一场黄粱梦,缘自荒野而泯于荒野。那是命运的悚然的圆寂。

小丁香就像瞧不起这个仗势欺人的世界一样,瞧不起死亡以外的东西。这个世界把人搞得狼狈不堪,可是她心里总有一个柔软的地方,心疼着它的短处。所以她到底是爱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世界的,正如,小说里一地破碎的那句“甚善,谨记之”。不是无情,亦非薄幸,只是人一生中会和很多路人迎头撞上,真正能停留驻足的又有几个?文中的月亮山应是生命终将荒芜的渡口,一场巨大的虚空,连他们自己都语焉不详。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那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睽隔的渺茫。

作者似乎试图在文本中搭建起一座颠倒次序的城池,轻轻一触,如灰尘般溃散。迷失的人迷失了,清醒的人会更清醒。情节往前不断推进再渐次后退,月亮山公墓是个好去处,所有的墓穴都长得差不多,使人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地狱里空空荡荡,因为一望无际,所以让人安心。文中营造出的氛围秽亵、绝望。很明显,作者想把大家都拖进去,在沼泽里越挣扎越往下沉。那些曾经鲜活的人,他们血流成河的哀怨,渐渐变成了文中的尸体,单单的,薄薄的,谁都可以将之翻过来覆过去,他们成了故事,成了鬼话。于是,当经历过很多的离散后,人就能很轻松地在空气中嗅出永诀的味道。那种常常毫无原因透析小丁香的神秘的疼痛,那种常常于猝不及防中把她推到悬崖边的孤独,那种一闪即逝的粉身碎骨的邪念,原来只不过是因一句她念叨太多所以感到麻木不仁的话——三个音节,还算抑扬顿挫:“我等他”。

好的文学作品不是给你一个答案,而是抛给你一个问题。是启示,不是完成。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月亮山》是成功了。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发现,生命的名字叫做徒劳。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继续错下去,负负得正,错到极致总能对一次,这就是殊途同归。不管有没有缺憾,其实我们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劫后余生,很多时候,缺憾和灵魂的出口靠得那么近。孤独是空气,你呼吸着它而感觉到自己存在。我们荒废了时间,时间便把我们消磨殆尽了。有生之年,你若孤身前往去看一场花事,逢午夜大雨突袭,有人恰好渡船而过,不妨试着宽宥所有琐碎的恶意,在瑟缩的寒光中相互取暖。原来,“甚善,谨记之”,是这样空洞的世间情意呵。

(注:刘川鄂,湖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

 

谨以此作献给刘川鄂教授,感谢他对《月亮山》的批评。

 




月亮山(2

 

“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理由。”

一群小姑娘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从空中飞过。

“葬了葬了,二十七回,葬了葬了。”

什么?谁葬了?葬了谁?”唐灯很紧张地看着空中蝴蝶一样飞舞的小姑娘,“葬了谁?葬了我吗?一群小恶魔。”

骂鬼了,你以为。他以为是谁呢。嘻嘻!”一个小姑娘对唐灯说着,并不生气。“葬了一个字,嘻嘻!葬了一个字,嘻嘻!谁管你啦,反正是个死。”

我还没死呢。我不会死的。你们所有的人都该死。”唐灯很恼怒。

没葬花,话儿短。”小姑娘们嬉闹着,念着童谣,“花没葬,世无良。什么字,细思量。月儿弯弯风儿长,孤苦伶仃水中央。什么字呀水中央,世人仔细想一想。”

小姑娘们飞远了。

见鬼了,葬了一个字?”

 

沿着月亮湖边那条簇拥着黑色虚妄杂草的弧形小径滑行,月亮湖仿佛在旋转。回望湖畔的月亮山墓地,成片成片僵虫般密集的灰白墓碑像参加什么重要纪念仪式一样恭顺沉默。

诺大的湖面和湖畔墓地以及数不清的温顺愚钝的田野组成了一望无际的灰黑平原。没有星星,赤裸的月亮用空洞的目光木然地凝视着乏味的夜。

在这样的月夜,唐灯常常会离开墓地;那些和唐灯一样死有不甘的亡灵总是在他困惑的时候挤过来扇他的耳光,令他心烦得满怀怨恨。他不得不逃离这片他必须滞留的等待转世的中间地带,尽管所谓逃离只不过是月夜短暂的外出而已。他常常悲哀地感到在月亮山漫长得没有日历的日子里自己会永远地烂掉,是的,像压在诡秘书页里那些成堆的蟑螂般的帝王一样。他憎恨死,憎恨耳光,憎恨无法掌控的转世。

死有不甘的亡灵本是个痛苦的状况,很像一只脚还在门外而那扇门却不由分说地关上了。那门外留着的可以用线穿起来的空白哀求与哭诉其实只是一个褪色的疑惑:我怎么死了?

 

一定要在广场上!唐灯想到广场上可以随心所欲的场景心里顿时充满了冰冷的快意。解决怨恨一定需要宏大形式,没有形式就没有意义。绞死他们,安静的黑色,是的,就这样。把他们全部吊起来,让他们在绞索下痛苦地扭来扭去。我要平平静静地看着死去的他们再死去。就在这里,汴河广场,没什么好商量的;和谁商量?和他们?从来没这个必要。把他们把所有人全吊起来,就在这里,让他们再死一次,就该这样,所有人都该死了再死。为什么要扇我耳光?我还没死呢。我讨厌月亮山枯萎的寂静;那里充斥着令人作呕别有用心的所谓平等的无聊烟霾。无数的死亡才有我,我不会死,一百年又一百年!邪恶的死鬼们!

月光下的汴河广场透着呆滞的苍白仿佛死去了很多很多年的庞培城;掠过汴河广场的北京路泛着习惯的冷漠。广场四周的楼房勾肩搭背地站立在自己的阴影里像一群打着哈欠淌着口水的永远围观者。在这样的月夜,那些世上的人正在喃喃噫语不可记忆的梦境中翻来覆去。一些黑线般的影子窜来窜去,那是从月亮山公墓溜达出来的死而不甘的鬼魂;那些残留的意愿和徒劳的奔忙捏造着世人本就不安的梦境。

一排排绞架一下子挤满了广场像经历过山火没有了枝叶的丛林。就这样,看着这些林立的绞架,唐灯想着,就这样,把他们吊起来。绝不让他们在绞索上相互闲聊议论,所有的绞索都要勒紧。

 

特护病房是由无数的塑料管、闪着星星点点小灯的仪器以及绞索一样到处延伸的各色电线构成的。病房的灯光很暗,月光从窗帘豁开的缝隙挤进来。每当值夜班进到这个特护病房时,唐灯小姐总觉得这间病房安静得出奇,很像一幅遗弃在角落里多年却没有一点灰尘的静物画。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这样按部就班的凝固,只是那些电线有时会无缘无故地缠绕起来,不得不弯腰收拾。多年来,她从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鬼魂在捣乱;这是她期待的美妙时刻,当然是她的身体高声而又悄悄地告诉她的。要尊重身体,唐灯小姐觉得自己脸上一定有难以描绘的微笑或者是自己的身体在愉快地歌唱。她没有看过那本书,是唐灯大夫的一位朋友写的。唐教授?哦不,看自己的记性,天下都姓唐了。她笑出声来。病床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又弯腰去收拾电线。是王教授,与那个写《身体解剖之趣谈》的王教授同名同姓。为什么要解剖身体呢?奇怪的爱好。唐灯大夫说过,我的,唐灯小姐因为下意识想到我的,立刻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预热起来。我的唐灯大夫说过,身体是美的原则,是美的意义,是一切意义的内核。这话说得真让人气壮;应该尊重身体,身体是真实的。人们常常说人生应该有几次疯狂,其实尊重身体的呼唤就对了。唐灯大夫说过,这是革命性的。革命真好,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身体,这就够了,这就是革命,顾及那么多是对身体的蔑视,销魂的美妙时刻才是诚实的人生。

“不是原则,是原点;也不是归结,是返回身心的感化。”

谁呀?谁在说话呢?唐灯小姐凑近病床仔细看了看蜡像般的唐灯,你不可能吧?管你呢。弯下腰又去收拾那些有趣的电线。

病房的门照例悄悄地开了,又照例悄悄地关上。

别这样,啊,别这样,别这样。”

别,啊,别,就站着,就站着行吗?能进来吗?啊,我的,唐灯大夫,我想叫,哦,哦,唐灯大夫,给我一次,大声叫的机会呀,啊。”

他在动!”

不会,不可能,他,死了好多年。”

他在动,啊,身体里呀。”

别理他。”唐灯大夫喘着粗气。

啊,啊,我的,说你呢,啊,动,动吧。”

啊,夜里,啊,夜里,总在夜里。”

唐灯瞥了一眼插满塑料管和电线的自己,在自己的床头坐下。唐灯小姐的一只腿高高地张着,脚踩在自己的身体上,自己的身体随着唐灯小姐的脚一波一波地摇荡。自己的身体会不会有感觉呢?不知道,又是不知道。他很忧郁也很恼怒,该死的快乐!他应该在自己的身体里,但就是不在,在月亮山,在月亮山!这对喘气的他们,有一天会拔掉这些电线还有这些管子像在厨房里拔掉鸡毛一样既熟练又漫不经心,自己却没办法制止他们,无能为力!

那只脚愉快地收了回去,竟然有点高傲!莫名其妙。不过,总比往常挤在身边好多了。

病房的门照例轻轻地开了又轻轻地带上,过道里转来满足而略带疲倦的咯咯笑声。谁知道他们在病房里是如何注视对方的?管他呢,看不清也不想知道。

月光漠不关心地布撒在医院的屋顶和墙壁上,树叶和花坛没有颜色仿佛二千年来一直如此。看着那些飘忽不定的空虚影子,唐灯贴在惨白的墙上呆呆地盯着那些比树丛更真实的树的阴影觉得自己在反复念叨什么。念叨什么呢?无能为力?怎么是无能为力呢?什么意思?没有意思,就是无能为力。

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一定是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很远犹如月光深处,很近又好似耳语。这能叫声音吗?你觉得这是声音就是声音。什么什么?给我一个理由?是的,又是那句话:

“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理由。”

 

这是一场永恒的排练,永恒到唐灯觉得这就是一场貌似戏剧的命定的拷问。

纸板作的月牙非常大,甚至有点伟大的意味。涂上去的灰黑广告色一碰就一手黑。瘦小的唐灯妹妹蹲在月牙后面的竹篮里用绳子吊在灰蓝的底幕上。

别用手抱着月亮!”唐灯挺生气,“说过多少遍了?”

还是有点害怕绳子不结实。”

换过了,是新的。”

还是这么细!这个戏不是叫《谋杀》吗?”

谁谋杀你?你死了多少年了?”

唐灯哥哥穿着灰色长衫,布鞋,带着浓浓的假髭须,手里抱着一把硕大的纸板匕首,一条长辫子拖在地上,迈着方步走上来。

“鲁迅没有辫子的。”唐灯妹妹从篮子里探出头来。

给我闭嘴!”这是谁在说话?

唐灯哥哥张开双臂举着匕首,正要开口念台词。

停,停!”唐灯挥挥手,“忘了忘了,没有观众。”

“不是排练吗?要什么观众。”唐灯哥哥转身回去时把辫子踩掉了。

观众有了,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尽头,不知疲倦地鼓着掌。

够了够了,还没有开始呢。”唐灯突然烦躁起来。

唐灯哥哥没有再戴那个麻烦的假辫子。张开手臂用纸板匕首指着观众一字一板地念着台词。

你们,有灵魂吗?没有!你们没有灵魂!没有!”然后低下头悄悄地说,“我也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灰黑的月牙笑得摇来摇去。

你们只有永恒的转世;一遍遍地活,一次次地死。死活就是你们!你们就是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因为你们没有灵魂!灵魂啊!你在哪里呢?”

错了!掉了一句!”唐灯妹妹在竹篮里大声地耳语。

唐灯哥哥听见了,很是泄气。然后,他猛地一振,过分夸张地朗诵道:

中国人的灵魂呢?”坏了,又错了,那是下一节的台词。

哎呀呀!哎呀呀!”唐灯妹妹在月牙后面干巴巴地尖叫着。

去寻找灵魂吧!”唐灯哥哥高高的非常表演性地举起双手,然后像高空盘旋的鹰的两翅那样放平直,耷拉着头极似巴西那座山上的塑像,只是手上多了一把纸板匕首。

照例是不知疲倦的鼓掌。对了,照例的本意就是永不疲倦。

停!”唐灯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有人在吹萧。

唐灯站在紧靠广场的湖边扭过头去。有人立在湖中的石座上慵懒而又娴熟地吹奏着和月光一样惨白的曲子。是个姑娘吧,宽衣大袖。应该是《九歌》《离骚》什么的,也许什么都不是,她能离什么骚?只是那根竹子的声音而已。那萧声同样宽衣大袖般的慵懒,仿佛有气无力地擦拭着空空如也的心。

湖对岸的树丛中是楚大夫孙叔敖那个令书记们别扭的衣冠冢。嗯,瞧,这也叫湖?谁也没有注视过它但似乎都知道它一直就在那里。披着月光的黑色水面泛着毫无教养的泡沫,沿着弯曲的湖岸粗野地飘着腐叶废纸和用过的卫生巾。湖中那个孤零零的石座在各色书记的各色任内移来移去,谁也不知道他们突发灵感时正好站在湖边的哪个位置。石座上立着一块满身窟窿的石头,就是一块石头。

“只是块石头。”唐灯想。

“呦,良人,奴婢以前不是,后来是。”那姑娘放下萧很专业地微笑着。“哦,以前是,现在不是呢。唉,都是些无人倾听的故事。”

“你的故事还不是那些故事。翻来覆去的事能叫故事吗?未来的事才是故事。”

“未来是前面吗?前面是未来吗?前面的是故事还是后面的是故事呀?”那姑娘又在专业地微笑,笑得应该很甜也很模糊让人恍惚让人以为是真情与实意以为该有多么会心多么深刻多么多情。“上面的是故事,呀,良人,还是下面的是故事呢?上面的故事是不是由下面的故事编织起来的呀?下面的故事很精彩呢,哎,我的官人,当然也很乏味呢。”

“谋生当然乏味。贩卖爱,那是生意。你不就是售人爱吗?一堆下面的一模一样的故事而已。”

“生意并不可耻,我的良人。裙裾下面的故事跟爱没什么关系,跟时辰好像有关系呢。谁有功夫琢磨这个呢?屈子大人也求女呀。想必,我的官人,你也常常购得爱吧?”长叹一声,又说,“唉,伤心的时候,当然有伤心的时候,我也想寻找不得出售的东西,可是呢,没有的东西葬了的东西早已烂掉的东西你是没法寻觅的呀。”

“所以你只能变成石头。”

“是呀,是呀。你就等着转世吧!官人,你这个浑球,去誊写你那般没有止境毫无表情的轮回吧!”

“我还没死呢,我不会死的。”

“你死了。快了。现在的过去,过去的现在。马上。顷刻。”

那姑娘很哀怨地吹一声萧,又长叹一声,对着呆呆的烟雾般的唐灯缓缓地说:

“给我一个理由。”

又是这句话。”唐灯自言自语道。

 

观众在不知疲倦地鼓掌。

该胡适了。唐灯哥哥依旧穿着长衫,这次是皮鞋。戴着很大的圆框眼镜,也是纸板作的。很瘦小,长衫在地上拖着,别别扭扭地走过来。

地狱是什么?”唐灯哥哥背着双手走来走去似乎非常满意这个设问句。“地狱是灵魂的归宿,是灵魂的家!”

哎呀呀,哎呀呀!”唐灯妹妹依旧在灰黑月牙后面的竹篮里干瘪瘪地尖叫着她那颇为古怪的台词极像歌曲的合唱部分。

为什么你们没有灵魂?”又是一个令人满意的设问句。“因为这里没有地狱!”

有!”唐灯妹妹在竹篮里咯咯地笑。

“少废话!”唐灯哥哥扭头呵斥道。

灵魂需要在地狱里锤炼。没有地狱便没有灵魂;找不到地狱便找不到灵魂!”唐灯哥哥展开过长的衣袖一字一顿地说,“去寻找地狱吧!找到了地狱你们这些死魂灵才能找到灵魂!”

哎呀呀!哎呀呀!”唐灯妹妹叫着,又大声地耳语道,“尽瞎说。”

死魂灵,这个翻译有点拗口。”唐灯叽叽咕咕地自语。

没有地狱没有灵魂只有永无休止的转世。你们为什么找不到地狱之门?”又是一个令人心情愉快的设问句。“因为地狱之门被一片阴云遮蔽了,云之蔽也!我们必须杀死这片阴云!”唐灯哥哥拖着长衫来回走着,然后用手指着黑黑的天,“是的!是的!是谋杀,一定是谋杀,一定要谋杀!这是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哎呀呀!哎呀呀!”唐灯妹妹又干瘪瘪地尖声叫着,“是谋杀案。”

这是一间死屋。”

《死屋手记》。”唐灯妹妹抢话道。

为什么害怕?”唐灯哥哥没理她,继续念着台词。

掉词了。”唐灯妹妹大声提示道。

什么词?”

你们为什么害怕,不对,他们,也不对,啊忘了。”唐灯妹妹想不起来了。

因为你们他们认识一个叫但丁的人。”唐灯哥哥有点泄气了。

是一本书,是读过一本书,不是认识一个人。”唐灯妹妹又在大声提示。

《神曲》!”想起来了,唐灯哥哥很兴奋。“因为你们他们读过《神曲》!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害怕!”

哎呀呀!哎呀呀!”唐灯妹妹叫完后自言自语道,“又错了。应该是,这个地狱不是那个地狱,都是地狱,但一定是不一样的地狱。我们的地狱是冶炼灵魂的火焰,是涅槃,是净化与升腾。所以没必要害怕。”

哎嗨!《神曲》!”

哈哈,哈哈哈哈!”唐灯妹妹大笑起来,“又错了!又错了!”

啪的一下,绳子到底还是断了。

谋杀。”唐灯妹妹嘀咕了一声和灰黑的月牙一起摔在地上化为一团很淡很灰的烟雾渗进地里。唐灯哥哥的长衫皮鞋也跟着消失得无影,一副骨架分解为一缕青烟同样渗进地里去了。

唐灯还在琢磨那块石头,“哦?断了?完了?观众呢?”

观众吊在绞架上。

 

汴河广场十分热闹!这是唐灯没有想到的。

广场黑色的上空那群小女孩又在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看着这些小姑娘,唐灯狠狠地想到一句没来由的话,

我是公费!公费!公费!

广场很乱,这不是唐灯设想的场景。他们,那些死而不甘的亡灵竟然这么多!轮不上绞架的等座的亡灵四处游荡嗡嗡地聊天像逛地坛公园的庙会一样,全不像在月亮山那样安静恬淡。

今夜提前过阴兵吗?不是吧?怎么会是这样的?唐灯很困惑。慢着,我得想想,一定有什么没有想到没有在意过的细节,我得想想。嗯,他们砸毁过去的自己是兴高采烈的;他们抵制未知的一切兴致勃勃地像摇尾的狗;他们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居然争先恐后;他们挤在各种场所听胡说八道的评书听怪模怪样的演义如梦魇般全神贯注;他们吃带血的馒头多么心满意足;他们把相互监视诋毁与告密视为活着的必要成本;他们习惯所有被反复强调的习惯。这很好,我知道一直是这样,这是我们延绵自己的基础。什么都是固有的,固有是传承的基石,不用理解那些不理解。民众就是睡眠。睡眠,对所有人对沉睡的人以及对看护睡眠的人都有好处。那,还有什么没想到呢?难道还有另一张面孔隐藏在可视的面孔背后吗?难道讲述的背后讲述着不可讲述的讲述?唐灯依旧很困惑。

看啦!绞架上吊着的那些死而不甘的亡灵在相互扇耳光?这是怎么回事呢?慢着,我想想,难怪在月亮山有人扇我耳光!

远远望去挤满汴河广场的那些吊着的亡灵颤抖着很像夏日暴雨前挤满水面张嘴吸气的鱼。这样相互扇耳光的热烈场面是始料不及的,没有一点设计感!

唐灯很生气或者说因不明就里的困顿而羞怒。当他在绞架和亡灵间挤来挤去时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这是娱乐!民众需要娱乐,亡灵也是,不然怎么解释?显然娱乐是酣睡的一种形态。不要和我争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过也没有谁和我争辩。明白了,早应该想到娱乐!这是娱乐,无所谓是不是在甲板上!

谁说是娱乐,谁说是娱乐。”乱哄哄的广场上突然转来非常清晰非常一致的声音;不是一个人在说,是所有人,太像集会上的口号声了。聚集在一起的中国人就是这么吵!

“鱼儿离不开呀,瓜儿离不开呀。”广场上响起了五音不全的歌唱。耳光声随着大合唱的旋律一下一下啪啪地打着节奏。

鱼儿离不开呀,啪。瓜儿离不开呀,啪啪。”

停!”唐灯真的非常不高兴了,“停!都给我闭嘴!”

为什么?”汴河广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整个广场上的亡灵都扭头看着唐灯。“为什么?”

怎么为什么?不为什么!我要把你们全部擦掉!”

那好吧,那好吧,散了散了。别忘了把你的绞架也擦掉。”

那些黑烟般的亡灵像被风吹散一样,从各种各样无精打采的窗口钻了进去。

那群小姑娘又飞了回来。

哎呀呀!哎呀呀!”她们嘻嘻哈哈地在广场上空飞来飞去。

哎呀呀!哎呀呀!公费!公费!”

唐灯没有理会那群小姑娘,扭过头去注视着湖中的石座。那个吹萧的姑娘还在。嗯,那块石头,只是块石头。

“没有历史。”唐灯嘀咕着,忽然很诧异怎么会冒出这句话,“没有历史?什么意思?”

那姑娘正准备吹萧,又放下来,叹口气:

“啊,官人。”

“嗯?”

“给我一个理由。”

 

唐灯大夫,去看看特护病房吧。我把他挪了一下。不会有什么不妥吧?”唐灯小姐轻轻推开医生值班室的门对期待已久的唐灯大夫颇为动情地说着,然后带上门像一片轻盈的雪花飘过空无一人的过道。

唐灯在特护病房里转悠,万般无奈地看着唐灯小姐把自己的身体挪到病床边上,腾出大半张床来。

唐灯大夫经过过道时一点声响也没有;如果事先知情且非常仔细的想象,其实脚步里那股按捺不住的沙沙声如雷贯耳。

病房的门悄悄地反锁上。唐灯大夫屏气静听了片刻然后转身抱起唐灯小姐走到窗前把站在窗边心情十分颓废的唐灯挤到角落里。唐灯小姐白皙的脸蛋在钻进窗子的月光里闪闪发光,那眼睛就是光芒四射的火焰仿佛能把注视这双眼睛的任何心智与欲念熔化。他们拥抱着一动不动;他们在月光里相互凝视着,简单得犹如熟睡的婴儿。

我什么也不求。”唐灯小姐在心的极远处呼唤着,“我什么也不求,哥。我什么也不求,哥。”

当他们挤在病床上时,唐灯真的感到绝望感到垂死的无能为力,“他们会把那些要命的管子电线全部蹬掉的。完了,一切就要结束了,我要死了,结束了。”

病床很谨慎又非常欢快的嘎吱嘎吱地呻吟着,管子和电线真的被蹬掉了一些,仿佛是有意地腾出本不该占用的空间。

他真的会死的。”

别理他,哥。不死,不应该呀。”

唐灯在病房里没头没脑地来回乱窜,不可挽回了,不可挽回了。我得回月亮山去占一个正式的位置,但他又不舍自己那个没人当真的身体。这世道强词夺理地给了我好处;这世道又这般无耻地遗弃了我。不可挽回了,我得离开才好。

哥,别老站在外面敲门呀。哥,进屋里来呀,啊,进来,啊,进来。”

医院的月夜似乎更忙碌,唐灯靠在窗外的墙壁旁看着树荫下那些急匆匆穿梭的焦虑黑影,反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心平气和。他知道他们正在他的病床上傍着雷鸣般的喘气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病房里细丝般的耳语听起来响彻云霄。

我不求什么,只盼哥常来屋里坐坐,屋里很温暖呀。啊,哥,啊,在屋里,哥随意呀,进来进来,多坐会,哥呀,多久都行。”

唐灯不清楚自己该烦还是不该烦好像在掂量别人的情绪。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来到的这一刻反而如此平静。一百年又一百年,时间改变不了结局。或许不应该抱怨他们,他们就在这里,他们一直在,他们只是在注视之外。他们不会在意明天必定会来的各种各样的人以及那些人顺手捎带的各种各样的悼念以及悼念背后按捺已久的各种各样的真实交易。管他呢,所有的气急败坏、所有的虚假坚守、所有的丑陋凌驾、所有的伪英雄幻觉明天都会烟消云散。

唐灯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平淡了,好像是在那个被滥称为平静的止水里往下沉;没有地狱或者正在远离地狱。等待转世吧,转世后是否还会有公费已经变得不重要了。轮回就是一场赌博,它是立体的但未必公平;公平从来就没有构筑过也不应该构筑世界。轮回吧,谁让自己原创在这个应该烂掉的轮回之乡呢?

 

飘回月亮山,月亮湖依旧默默地在旋转只是方向刚好相反。我得回到那里去,只能回到那里去,也只得回到那里去了。同样的景色将不知年月地凝固在这幅图画里。这就是历史吗?其实不是;其实未必是。如果这就是历史,那么历史很无聊也很卑鄙。谁还记得我曾经有过的这一段世间的时刻提防和纵情享乐?下一世也许会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被剥夺者,一个颠倒的来世。是的,这个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永恒的娼妇,她叫历史。

沿着湖边的小径滑行,现在,此刻,也许是唐灯最后的一点感慨,此世的最后一缕余光。明天,他会像月亮山里所有等待转世的亡魂一样挤在湖边叨念月亮山公墓才有的空洞话语直至某个没法主宰的时刻不再是自己。

“都一样,都一样,大家都一样。”

 

一阵风叽叽喳喳地刮过去,好像遗忘了什么似的又掉头回来;又是那群小姑娘,广场上飞来飞去的那群小姑娘。小姑娘很顽皮,嘻嘻哈哈地围着唐灯转像一群让人眼花缭乱的小蜻蜓。

公费,哈哈哈!公费,公费,哈哈哈!”

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唐灯木然地说。

你要烂掉,嘻嘻!你会烂掉,嘻嘻!公费,公费,哈哈哈!”这群小姑娘拍着节奏。一会又吵吵闹闹地说,“你出来呀,你出来呀。”

“谁呢?”

什么谁呀谁的,谁都是谁。”

天上转来萧声。这能叫天上吗?唐灯看见了飞天一般飘飘渺渺的吹萧女。这不是湖里的石座吗?小姑娘牵着手围着石座转圈圈。

这又是一个永恒的排练场景吗?这是一幅可以是任何一个谁的图画吗?

小姑娘们合着萧的节奏优美地旋转着歌唱着。

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哎呀,哎呀呀!”

吹萧的姑娘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唐灯,过了七十年才轻轻地说,

给我一个理由。”

 

 

                                            

2018.11

 

 



月亮山(3)

 

谁也没有意识到早已沦为背景的那些充满欢乐的战争与嬉皮笑脸的杀戮已经进行了整整一百年。这有点令人沮丧又让人心安理得。视而不见往往源于因司空见惯的晕染导致的意识缺失。虚与实常常不经意地处于超越心情的转换状态;没有真理与真实之间彬彬有礼的相互致歉,只有正常得有点过分的日子。正常,总能概述一切。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可以理解为某种“假设”。“假设”不值得记忆也没有时间的明确性;“假设”可以插入时间流的任意一个缝隙里。此刻,很好,没有什么比此刻更能说明时间的虚化了;此刻就是过往和未来。你看,此刻,多么不知羞耻。

 

依旧是无风的月夜。当我坐在月亮山墓地的岸边忧郁地望着月亮湖上荡漾的月亮碎片试图整理自己有过的零零碎碎的一生时,我常常会包裹在一层无形的凄凉外壳里。这种凄凉孤寂的感觉类似某种甚至无法用比喻来描绘的愉悦。每当此时《寂静山林》柔情的旋律总会如忠贞恋人般地在我的夜空里悄悄絮语。我要去旅行,即使错过转世的叫号也在所不惜。我要去旅行,但是,等等,我是谁呢?为什么我要把我称为我呢?

我们已经找到他了。”李墨兰和宋红芳挤过来,若无其事地说。

我当然知道在月亮山公墓大家就是共居关系,性别毫无意义,但用个女人的名字,还是让人略感性别的困扰。当然,这点可能在月亮山并不重要;这两个名字未必一定是他们曾经的名字,我是在他们常常流连的墓碑上看到的。他们俩个像其他亡灵一样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墓碑上的文字,因为大家都在等那个叫做“未来”的东西。

“我们将要找到他。”宋红芳补了一句。

我当然知道在月亮山“已经”和“将要”是一个意思,“你我他”三个人称也是互通的。

不对!”他们两个突然惊恐起来,来回数,“我们,三个!奇数!”

又是那个奇数。

我要去旅行。”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我确实这样说了。他们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悻悻地说:

哦,很好,很好吧,应该很好,很好吗?”

我们默默看着湖面上撕来扯去的月亮没有再说话。我们知道所有的事,也知道知道和不知道是没有区别的。在月亮山没有秘密自然也没有谎言以及必须用谎言矫饰的诸如合法性的问题。哦,对了,这里,月亮山没有任何叫做问题的问题。有必要记住那些涂鸦般的曾经的今世吗?没有必要,也不可记忆;没有记忆的日子如同一张揉皱的废纸。

 

我们死了,我们正在死去;没必要诿过于任何一种疾病,我们本该死。

为什么会没有由来地想到这句话?也许是大街上到处倒伏的扭曲尸体和那些四处寻找自己尸体的蠕动人群让我心里自然而然出现了这个想法吧。我就在大街上,好像永远在大街上,当然不是,但感觉是。你觉得有点怪诞吧?我不觉得,我习惯了。我就在大街上。当我左右转身时整个大街的场景会左右调换;当我弯下腰头朝下从两胯之间向后面看时整个大街的场景就会上下倒置。在倒置的场景里大街上的人群一个一个往上掉,得等一会场景才会正过来。很显然,站着看到的场景是正场景,低头看到的场景是负场景。这个非常像站在0上,前面望过去都是正数,低头从胯下往后看全是负数。等等,为什么要站在0上呢?0可不是个东西!我们自古就是没有0的;我们的古人就是用“又”表示“没有”。算了,想岔了,这只是个比喻。不过我发现在倒看的场景里确实能看到正场景里没有的事物。这点很重要。看到就是知道。什么叫知道呢?这就是知道,知道的不知道,不知道的知道。知道其实也是“假设”。

我要去旅行。

已经有过无数次的立刻出发了,每次临出发时总觉得有什么事牵挂着,想来想去就延误了。有什么事吗?其实没有也不应该有,只是一个模糊的惦记,更可能就是惦记本身,惦记着惦记。月亮山本是空泛之地,所有所谓的未来都是天上信手设计的,即使绝伦的荒谬也没有我们置喙的份。天上的荒谬是不是天大的愚蠢,这个轮不上月亮山寂寞空虚的亡灵们操心。等着吧,等待可能的转世,呢呢喃喃的呆滞。

我要去旅行。

我不喜欢或者说不想亲近李默兰宋红芳之类虽然还活着其实已经死去的魂魄;他们可能随时准备把他们知道的和他们想象知道的事背地里报告给天上诸神,如果他们有这个能力的话。我呢,只能把我的想法藏在心里当无风的月亮贴在夜空上时自己对自己聊聊。是的,我讨厌转世,那是没完没了的不顾及时间的游戏。一遍遍的哀嚎与漠视、一遍遍的剥夺与被剥夺、一遍遍的相互窥探与欺诈以及永无止境的战争与杀戮。我死了但我还活着,这是一个尴尬的事实。死了和活着一样累,这天地间难道就没有彻底的死和纯粹的活吗?你看,我总是告诫自己已经如此这般了不要去整理什么零零碎碎的曾经的今世。你看,我理会过我吗?

我要去旅行。

因为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暗藏着一个巨大的恐惧:我没有病!这是难以置信的但我就是没有病。我说过吗?我用隐喻暗示过吗?没有。为什么?因为恐惧,因为我确实没有病。你一定知道月亮山的人都是病死的,但我不是。我死了,这个无法理解,虽然只要是人都该死。我死了,但不是孔子说的那种“得其死”的死,那种死很高贵,我不是。你看,我跨界于生与死,这让我很累也十分混乱。我试图说服自己像所有真正病死的人一样归于安宁的等待但我始终做不到反而痛恨起永生。不用你说,我知道没有一点道理但我就是痛恨永生!永生假设恐惧。

我要去旅行,我说了,我要去旅行。

这个没有时间的祖国,旅行是最后的回避与放纵的自言自语。我累了,我没有责备过诸神的忽略但我也不会谄媚神。最后的回避?不怎么准确,重要的是我不能背着惦记的包袱去旅行。我知道我终将远行但我不想带着惦记。

嗯?”又是他们。李默兰宋红芳一左一右夹在我身边疑惑地注视着我,目光透着红头文件般的肃杀。

嗯?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着他们这样嗯。

荒诞构筑世界还是荒诞支撑世界?”我就是这样说的,可能有点突兀。

嗯?”他们显然很错愕,过了会竟然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所有的荒诞都要纪录在案?

“嗯?”轮到我惊讶了。我抬头看看上面的天,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吓人的神明的身影。

 

青梅,我这样称呼他;不能把他称为惦记,惦记不是名字。坦诚地说青梅就是惦记,虽然青梅与我无关,但青梅一直让我不安。同样坦诚地说青梅就是荒诞或者青梅与荒诞联系在一起。惦记无涉喜好,仅仅是撵不走的存在而已。

事情发生在负场景里,如果我站起身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生。别忘了,所有的所谓事情真的都是假设或者假设的假设。

青梅在大街上来来回回旁若无人地走着谁也没有留意他。突然他用尖利的嗓门叫着像人在极其恼怒时的变调:

杀死奇数!我要杀死奇数!杀死奇数!”

他的大叫声把大街上冰块样的静寂刻出一道道划痕。大街上的人直起身看他,那些掉上去的人也仰着脖子注视他。奇数?怎么意思?奇数是谁?谁叫奇数?

杀死奇数!杀死3、5、7、9!必须杀死!妈妈,我要杀死它们!”青梅的叫声从大街的尽头弹跳回来啾啾的像流弹掠过头顶的尖锐呼啸。什么?妈妈?大街上的人惊讶地看着他,也就惊讶一会,然后又去忙自己的事。

我痛恨奇数!”青梅继续大叫着,“妈妈呀妈妈,我要杀死奇数!奇数!奇数!奇数!”

看见大街上没人理他就动手推呀拽的,对人叫唤着“奇数!奇数!”

人们骚动起来。

那1呢?怎么没有1?”大街上传来质疑声。一听就知道一大街的蠢货。

“1呢?1呢?1呢?”大街上的人和着节拍举右手举左手,最后迈起了忠字舞的弓箭步。

青梅楞了好一会,然后呢,哈哈大笑,笑得手舞足蹈起来。

蠢货!蠢货!蠢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街上的人很不高兴但依然迈着弓箭步。

“1有2k吗?1能2k+1吗?”

不能!不能!不能!”大街上的人好像进入了故事情节似的真的傻乎乎地附和着青梅,突然又一下颠倒过来。

“不对!不对!不对!”人们挪着交叉步,一只手叉腰一只手举着摆着。

我直起身来,似乎明白了青梅的意思。等等,是青梅的意思吗?也许只是个所谓推理,是谁的意思都一样吧:不能有1。

我仔细想了想,不管大街上的人怎样愚钝怎样反复无常,1确实不是奇数,不应该被杀死。1在另外的场合会不会被杀就难说了。1其实非常笨非常可怜。我觉得如果在另一场审判里判处二进制的死刑,那么谁也救不了1。

假设,1就是“有”,0则是“没有”;有和没有就是有没有。有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有,没有有没有;二进制还真不是个东西,不可以三言两语说明白的东西。如果,可以如果的话,1代表生,0代表死;或者反过来,当然可以反过来,有代表没有,没有代表真有应该有。我们生活在没有里,而在死亡里得到有;未来有,现在没有。哎,跟没思想的人交谈真累人,哦,不对,我在对我说呢,没别人?没有,有和没有。0和1为什么总是黏黏乎乎的?

我低下头看,青梅还在大街上。

一个奇数,右边和左边都是偶数,”应该是左右,不是右左。青梅像宣读反腐文件一样一本正经地尖叫着。“一个奇数就是一个核,两边对称。1只有一边;一边有一边没有,不对称。1 不是奇数。”

我还在想二进制的道理,也就是0和1的事。我才不会在纸上涂写什么0和1 或者什么M0和M1之类,我不是蠢货。我认为所有的理工科都是,不要和我争辩,都是文科。1是不是十分霸道,0是不是很无辜?这个思辨的难题最好交给玩弄历史的家伙,他们会异常兴奋地写出很多很多谁也不看的论文;千万不能交给研究哲学的人,他们常常为了咬住自己的尾巴原地打转。

还是接着想0和1的事吧。

在生与死之间,就是0和1之间才是人存在的空间,别处管不了,这里的人是这样的。0和1是两堵墙,它们表示永无休止的转世而两堵墙之间是生与死的混合物,这个混合物假如叫存在。这两堵墙非常像其实就是插在存在里的电极,所谓存在总是涌向一极。如果把电源的两极掉换一下,存在马上掉头涌向另一极。存在很蠢。对了,我可一直在那个“中间”没有涌向哪一极,因为我没有病但我非常痛恨永生,永生也是蠢货。

 

一颗炮弹轰的一声在附近爆炸了。各种尸体的碎片或者说尸体的各种碎片飞得到处都是。李默兰和宋红芳一把拽着我卧倒在地。我只顾看青梅和想事,没有留意他们俩个一直在我身边但我还是得感谢他们,当然这个感谢仅仅是出于教养的良好习惯。月亮山的人都知道被炮弹击中的人是没机会听到炮弹爆炸声的,很简单,尸体的碎片没有长耳朵;听到了爆炸声其实一点事都没有,因为耳朵还在,所以卧倒是多此一举。他们应该在炮弹发射时让我卧倒才对。

我要站起来,他们说不急?他们说就这样趴着讲讲青梅吧。

青梅是在人民医院出生的。”李默兰耳语道。显然这是废话或者说这是故事的前缀,故事的前缀多半是必要的废话。所有的人民都是在人民医院出生的,所有的今世都是从人民医院出发的。月亮山公墓的亡灵等待的就是某甲医院的某一天的某一刻呢。简单地说人民医院是人民实现转世的地方,月亮山只是“候车大厅”。

青梅妈妈生他的时候,生了一半,觉得太累了,她想出去抽支烟。于是就叫护士接着生。”

不是护士,是叫陪她一起来的妹妹接着生。”宋红芳纠正道。

她妹妹不可以是护士吗?”李默兰说,“他妈妈抽完烟,忽然觉得应该写一首诗。这个日子想写诗什么的应该可以理解。”

现代诗不需要时间。”宋红芳解释道,“你来了,不用再见。完了,这就是诗,很快。”

青梅出生的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李默兰接着说。

经常有。”宋红芳插话。

我知道,但都打发回去重新等待转世了。”

我被他们按在地上不是很舒服,不过那些落在鼻子附近的尸体碎片一点血腥味都没有,因此,应该说所以呢,我有心情问他们知不知道青梅他妈妈作的是什么诗。我怎么关心起诗来了?想起来挺尴尬的。

快乐

在外面

完了?”

“完了。两行五个字。”

后来,应该是后来吧,这首诗得了好多大奖。”

对,最后一个大奖是矛盾诗歌奖。”宋红芳的耳语煞有介事,“你没有听说?”他贴着我的耳朵让我想笑。我想说,是的没听说过,不过没有说。这跟我有关系吗?“你不是作协的?真不是?喂,他不是作协的。”

你不是作协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废话呢?”李默兰问我。

我好像没说什么呀?在心里说话也算吗?不是讲青梅妈妈的诗吗?怎么变得像“请”我喝茶似的?

 

大街上争吵起来,声音非常闹。这些习惯于沉默的家伙怎么突然大声嚷嚷了?我站起来,什么也没有!我听到是争吵声还是枪炮声?满街还是那些寻找自己尸体的人,枪炮声也还是那个永恒的背景。

他们俩个呢?

我只得弯腰从两胯间往后面观察。是的,大街上青梅正在疯狂地挥舞双臂,围绕他的那些疯狂的大声嚷嚷把他的声音淹没了。不就是杀死奇数吗?难道奇数是公物?就是公物又怎样呢?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东西其实从未拥有过;每个人随转世携带的诸神的小礼物在世上肯定要重新配置。这些蠢货为什么要为不可拥有的东西大声嚷嚷呢?天地间不可拥有的东西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吧,杀死了奇数,还有偶数呀,如果诸神不在意就尽情享受偶数不是很好吗?也许这些蠢货不能适应没有奇数而又与己无关的历史,只能这样解释了。

我想挤过去仔细听听他们到底在嚷嚷什么,可我不能站起来,一站起来什么都没有了。哦,对了,你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不值得嚷嚷的问题?你看,我心里常常涌出一些想法犹如在乡村泥路上颠簸的破旧货车随时会掉下一捆稻草来。可以断定这是一种无法自我控制的能力,一种没有捆扎妥贴的散乱思想。哦,又是0和1的纠缠,不想这些了。

你种过土豆吗?”

种过,不,没有。什么?土豆?”我就这么不加思考地随口应着,以为是我在对我说什么。不对!是李默兰在问我。他们又是一左一右夹着我,也和我一样将屁股朝天撅着。这场景,不明白的人万一看见了一定以为我们三个在举行某种仪式;一定会说:看来这些家伙到底还是皈依了。我想直起身来但又想看看大街上青梅和他们在嚷嚷什么。

看来他真不是作协的。”宋红芳说话了。

等等,土豆和我有关系吗?我为什么非得种土豆?不对,不是这样想的。作协种土豆吗?作协为什么种土豆?不对,也不是这样想的。我真死了吗?也不对。

作协有三层,种土豆,收土豆,最后是吃土豆的。嗯,你确实不是作协的。”李默兰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听起来似乎挺有耐心其实我觉得是在羞辱我。

怎么给我们派这么个任务?”

什么?难道我是笨蛋?难道我不能成为任务?不对,我绕进去了。他们有任务?谁派的?任务跟我关系吗?我不就是没有病吗?

“羊肉炖胡萝卜。”宋红芳突然说羊肉炖胡萝卜,至少我觉得有点突然。

羊怎么想?”我就是这样说的,好像没有什么不对。

他们莫名其妙地看了我好一会。

还种土豆吗?”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倒着看着我时我在他们眼里是不是正相,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土豆?为什么种土豆?”他们俩个相互看了看,摇摇头,笑起来。见鬼了,他们一定觉得遇见了真正的傻瓜。

很好。”他们说。

什么?”

他们在大街上嚷嚷谁是蠢货。”

蠢货!蠢货!”青梅和大街上的人用手互相指点着大叫。嚷嚷声淹没了子弹在空中划过的啾啾声。还好,我只是在看,没有陷进蠢货的叫骂里。不过,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应该争论为什么要杀死奇数或者奇数该不该死。争论演变成指责对方的精神健康状况就不好了。再说吧,是不是蠢货也是一个纯逻辑性的判断问题与奇数该不该杀的命题显然不能混在一起。我觉得最多是个个人爱好问题,完全没必要说谁是蠢货。反过来想,青梅为什么要跟奇数过不去呢?他完全可以爱好爱情或者杀死爱情什么的,反正爱情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杀死或者不杀死爱情没人在意。别人的在意很重要呀,很重要吗?

最后要唱歌的。”他们俩个很肯定地说。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说,看来他们十分老道非常有阅历。等等,我想到了一个有点分心的问题:什么是小偷?怎么没有人思考过这事呢?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你的与我的两者之间只要伸个手就转换了。当然不是互换,是你的成为我的。很多事情看起来十分堂皇其实内核很简单,就是伸伸手而已。

喂!”李默兰碰碰我好像我睡着了鼾声挺吵似的。

你不介意看到唱歌吧?”

能介意吗?”我嘀咕了一句,一想,啰嗦了,又得说我不是作协的。

一个炮弹啪地从天上砸下来,没有爆炸,嵌在我头边的街面上冒着烟。他们呢?我直起身来也没有看见他们。他们不可能被炮弹吓得烟消云散。在我初具思考能力并且可以在心里嘀嘀咕咕时直到现在直到此刻,战争无时无刻不在继续。没人问为什么,也没人关心谁和谁在战争。飞过的子弹和落下的炮弹犹如一道天然的景致,人们似乎永远热衷于寻找自己的尸体。存在就是没有功夫质疑。如果说存在即合理就有问题了;显然只是一个类似于现象描述的道德化伪判断。真实判断源自质疑,而质疑不是现象描述。但谁愿质疑呢?质疑既不能讲述生也不能重构死。

请注意,我所说的所谓人其实都是亡灵,抱歉,人即亡灵。

 

在我们这里称为棺木的东西是公用的;它像小河上的摆渡船在哭泣的河面上将一具具的曾经摆渡到火葬场。是的,倒出来又去装。

大街上乱哄哄的很有暴徒意味令人一下想到《向日葵》那幅油画。大家把青梅按在公用棺木里盖上棺盖。青梅在公用棺木里大声叫着:短裤!短裤!公用棺木在大街上叮铃咣铛地蹦着。不对吧?他没有穿打底裤?不过我认为杀死奇数的想法其实不配使用公用棺木,但在大街上嚷嚷要杀死奇数的行为要不要使用公用棺木可以讨论,强制也过于群众化了。再说,短裤也确实很重要。

我觉得应该回到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奇数这个问题上来,经过充分地讨论评价确定谁是蠢货。不过,为什么非得是奇数而不是别的东西例如长裤呢?哦,明白了,肯定是从奇数争吵到长裤又从长裤争吵到短裤,短裤后面的争吵不好意思了就干脆把青梅塞进公用棺木。我明白了!奇数居然是裸体!这就是青梅要杀死奇数的理由!但把青梅盖上棺盖好像并不能解决奇数裸体的问题吧?当然,奇数是不是裸体犯不着我操心,奇数挺着大肚子也与我无关,我本来就讨厌爱好自我证明的数字。

正当此刻,习惯用语而已,一颗炮弹击中了银行门前的石头狮子。狮子头,不是红烧狮子头,狮子头击中了装有监控头的铁柱,铁柱啪地倒了,监控头从地上弹起来砸在公用棺木上把棺盖掀翻了。这是我亲眼所见,事情非常连锁非常流畅;如果别人对我这样讲我是绝不会相信。历史本来就是偶然事件的堆砌物。

大街上的人惊呆了,傻傻地看着青梅从公用棺木里站起来。我想,大街上的人一定以为出现了神迹。对呀对呀,奇数,也许真的可以杀死。为什么不能杀死奇数?奇数就该死!有一百个理由杀死它。

青梅站在公用棺木里犹如站在高高的讲台上,极其严肃地环视大街。大街上的人静静地期待着青梅直达神意的演讲。青梅凝视片刻,摊开双手非常,非常帕瓦罗蒂地躬身行礼,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为所有的人献上一支歌。”

《彩虹》

大街沸腾了。我想这应该是一场标准的露天音乐会,不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了。沸腾与露天音乐会可能是生活延展的一个个关节点;这点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青梅开始唱了。远处炮弹的爆炸声压着节奏。

高高的天空美丽的彩虹

那是我童年向往的地方

在那蓝色晴空的彩虹上

你将能够实现一切梦想

大街上再次暴风雨般地沸腾起来,我觉得听到了尖利的口哨声像空中飞过的流弹一样激励人心。

我飞上星辰看那云朵在我身边飘荡

那情景多么令我神往

你将抬头向着云端把我瞭望

大街上奇怪地安静起来了,只是偶尔听见零星的万岁叫喊声。

小鸟它能飞到彩虹上

但愿我也能在长空中飞翔

后来我琢磨了好久,如果最后两句歌词没有重复,结果会怎样呢?嗯,“如果”是道不错的精神小吃非常有趣但常常害了我们的认知。

小鸟它能飞到彩虹上

但愿我也能在长空中飞翔

大街在哭泣?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从呜呜的抽泣渐渐发展成呼天嚎地的恸哭。我觉得这哭声要把天地淹没以至震撼诸神。真的很抱歉,我想笑一下;我只是不想被场景的纯粹性传染而已。天地间总得有个旁观者吧,况且我没有病。此刻,也许只有我还能惦记奇数了。哭吧,哭也是一种表情至少比没有任何表情好。

青梅呢?青梅不在公用棺木里,他能在哪里呢?我直起身来四处寻找,没有青梅;大街上依旧布满尸体和那些在沉默里寻找自己尸体的人。我想对青梅说应该有一个判断者,这样事情就容易被理解。青梅在哪里呢?如果我找到他真会这样对他说吗?这样说有意义吗?如果他质问我判断者的判断标准是什么?什么是标准?标准用左手还是用右手握着?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想,不论奇数或者偶数对我应该没有什么关系至少现在看不出有什么关系。0和1倒是有趣也仅仅是有趣而已;当小麦开始灌浆时思考思考0和1之间开阔的空间也许可以缓解春饥的困扰。

为了放下我的惦记我对自己复述了这件没什么必要复述的普通事情。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溺水的人常常手里拽着一把草。世界很荒谬或者说看世界的人很荒诞;荒诞描述着正常,正常就成为荒谬。我和他或者他们无关;他们是病死的或者将要病死,但我不是。

 

月亮山天上的月亮依旧贴在那里没有移动过。

李默兰和宋红芳看着我,眼睛好像酝酿着某种马上就要喷发的可以称为情感的“东西”。我奇怪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

安排你们任务的是谁?”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你呀!”

我?你我他的我吗?”

他们俩展开双臂,我顺势一滑溜了出去,结果他们俩拥抱在一起,热烈得像俩个刚刚晋升为少将的笨蛋;他们相互拍着对方的后背呀呀的哼着,一会又发疯似的亲吻起来,响亮的呼哧声犹如猪不雅的进食声让人很难联想到久别恋人月夜相逢的迷人画面。他们渐渐绕成一条细线扭呀扭地带着他们的困惑消失了。

我感到自己在轻轻地摇晃,我竟然站在湖面上,不,是站在小船上,不对,是站在公用棺木里!公用棺木在湖面上柔情地荡漾好像要送我去会见日夜思念但从未谋面的月夜情人。

月光里,看那岸边挤满了月亮山的亡灵。他们似乎在空寂中舞蹈,一摆一扭地合着嗡嗡的踏歌声。我感动了,真想写首什么诗之类的文字将月亮山这份从未唤醒过的难得的情谊记载下来以便月亮山公墓的后来者因诵读而忘却时光的空洞和凝固的等待。

你要离开月亮山?”

是的。”

你要去旅行?”

是的。”

风景在远方?”

是的。”

风景很寂寞?”

是的。”

你去吧。远方很远。”

你看,那些连绵的灰暗墓碑因为好心情而变得明亮;那些一望无际的亡灵在向我挥手告别。这是一幅历史性的动人画面,亡灵们的情谊使图画蕴含着伟大。我走了,向着远方,向着风景。

再见,月亮山!

 

                                            2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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