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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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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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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是进谗者吗?》    ——与王蒙先生商榷

《袭人是进谗者吗?》

    ——与王蒙先生商榷


王蒙先生在其著作《红楼梦启示录》①的第二部分(活说)第四个话题(《红楼梦》中的政治)中将袭人和进谗者贾环并举,在“高明的进谗者贾环与袭人”的标题下对袭人的进言做出这样的阐释:

还有就是袭人的进谗,她也非常高明,因为她不点明,她不说是谁,她并不像是对任何人有仇,这是第一点,不点明的进谗,高雅的进谗。第二就是说她牢牢地掌握着主流的意识形态,因为主流的意识形态看得最重的就是防淫,就是所谓王夫人说的“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我的孩子这么善良这么好,都被你们这些丫头教坏了,这是她最防范的一个事,是她的一个心病,宝玉越大她就越觉得危险,觉得他有陷入邪恶的危险,所以袭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宝玉挨打之后她说要说这次挨打,也该管教管教了。所有人都在那里为宝玉哭,为宝玉扇扇子,连薛宝钗平常不入情的人都在那儿扇扇子,为宝玉得罪别人,薛宝钗跟她哥哥都急了,把薛蟠都引急了。但是袭人独具慧眼,看问题高人一等,说这个,该管!一下子就引起了王夫人的敬意。然后就说他越来越大了,整天虽然说是姐姐妹妹们,老这么一块儿,都不怎么像话,有危险,应该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王夫人感动的,后来提起袭人说袭人的好处你们哪里知道啊!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这也是一个高级进谗者。我讲这些的目的不是教你怎么去挑拨离间、害人,而是说我们要警惕这种进谗者。

袭人向王夫人说的话,真的如王蒙先生所说的是谗言吗?袭人真的是一个高级的进谗者吗?

还原事实的真相唯一有效的办法是回到文本的话语语境中,袭人与王夫人的对话发生在第34回“宝玉挨打”那个夜晚:王夫人使唤婆子“叫一个跟二爷的人”,袭人深知现在是非常时期,必须格外谨慎,便亲自来到上房,但王夫人只询问了宝玉疼痛及饮食情况;袭人方欲走时,王夫人却问她“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袭人仅仅说出二爷霸占戏子一事,并且说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在得到王夫人认可的前提下,袭人进而提出自己的“小见识”——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为的是防未然,保全二爷的名声。作为一个资深仆人袭人的进言非常有分寸,她深深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她在第一时间就从焙茗处得知宝玉被打的基本信息,但涉及到贾环、薛蟠等复杂人事关系的事情只字不提,“投鼠忌器”的道理袭人再明白不过了,一个忠诚的仆人必须维护稳定和谐的生存环境;当袭人提出“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时,我想一般读者都为袭人捏着一把汗——一向吃斋念佛的王夫人在很多事情上都很糊涂,其中金钏投井的悲剧她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本来有无数种方法避免这一悲剧的发生,但她恰恰却使用了让悲剧发生的那一种方式,她打向金钏的那一巴掌是整个《红楼梦》最愚蠢的一巴掌。这样一个糊涂人真的能接受袭人的建议吗?聪明的读者大抵不会有这种担心,因为袭人太了解王夫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宝玉的名声品行前途未来是王夫人的命根子,王夫人再糊涂还不至于糊涂到连自己的命根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因此,袭人的“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君子防不然”的进言,进一步得到了王夫人的赏识和高度的信任。袭人的进言旁敲侧击地触动了恐怕王夫人一生都无法释怀的金钏之痛,体现了地位卑微者袭人高超的语言艺术。此次袭人与王夫人的对话是两个具有母性女人之间的高层次对话,是在宝玉的一系列问题上意见高度一致的成功对话。最后王夫人给予袭人最深情的重托:“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此次谈话后不久,在第36回王夫人问询王熙凤有关姨娘、丫头们的月利事宜,并兑现了“我自然不辜负你”的承诺:将袭人的月利提高到二两银子一吊钱,大约是晴雯的3倍,甚至高过赵姨娘的月利。

所谓谗言是毁谤的话、挑拨离间的话,在别人面前说这样话的人就是进谗言者。通过上述袭人与王夫人之间对话的语境还原和事实分析,我们认为袭人对王夫人讲的话不具有毁谤、挑拨离间的性质,因此说袭人是进谗者观点也不能成立。判断一个人偶然的言行,一定要分析这言行背后的动机,同时还要考察这个人一贯的行为品质。否则,很容易产生误判。

我们说贾环是进谗言者,这是不需要置疑的,贾环向父亲进谗言的用心是险恶的,隐藏着地位卑微者被扭曲的报复心理,在此之前贾环就有掷股子耍赖、推翻蜡烛烫宝玉等一系列拙劣表演,遗憾的是贾政对之却没有查验,因为贾政正因宝玉招惹琪官一事怒火中烧,此时的智商降到冰点;后来,贾环的劣行也很多,诸如“欣聚党恶子独承家”“联恶欺幼女”等。

与进谗者贾环相比,袭人没有进谗的动机,同时也缺乏一贯的行为依据。恰恰相反,袭人的言行举止得到贾府上上下下人等的一致认可,至始至终拥有贤袭人的美称。在《红楼梦》的第3回结尾部分作者对袭人有着如下介绍: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这一段文字包含极其丰富的内容,尤为重要的是从贾母的要求标准对袭人的品性为人做出了准确的评定——心地纯良,克尽职任。从后来追溯性文字的表述中,我们知道作为贾母之婢的袭人也曾伏侍过史湘云,大约还在她五、六岁时就被卖到贾府,并且卖的是“卖倒的死契”,即“卖定”“ 卖死”,不可变更。后来虽然其母兄有要赎她回去的打算,但袭人却抱定了至死也不回去的绝心(参阅《红楼梦》第32回、54回、19回)。

袭人的为人被读者质疑最多的地方也许是她与宝玉的初试云雨情,事情发生在宝玉青春之梦的秘密被袭人发现的当天晚上: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这段文字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如下信息:袭人是宝玉日常生活中最贴近的人,袭人是宝玉青春秘密的第一个知音,云雨之事宝玉主动、袭人顺从,作者对这云雨之事并无责备之意。“幸得无人撞见”伏下被晴雯发现的可能,其表现为袭人与晴雯常常言语不合,最能突出晴雯旁敲侧击的话语是第31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一节:“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在后文都有所照应,作者尤为对“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做出诸多精彩的描写:第9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一节袭人的精心准备和谆谆教诲,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第21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第30回袭人挨了宝玉“窝心脚”的表现,第33回宝玉挨打后袭人第一时间询问并掌握宝玉挨打的原因(这也正是王夫人关心的事情)……在王夫人提高了袭人的月利后,袭人对宝玉照料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第51回作者精心安排了袭人回家探母病的故事情节,这一情节巧妙突出并反衬了袭人的重要性:除了风光体面外,仅仅王夫人就赏了袭人40两银子;袭人回家后,怡红院一度出现失控的场面,如晴雯得病乃至请医生探病竟没有人能恰当付诊费,坠儿偷玉乃至被残酷地撵出怡红院。如果考察《红楼梦》后40回,我认为袭人的形象塑造有着前后一致性,在第96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一节最最能体现袭人心地纯良的品格、人性的光辉:当袭人得知贾母、王夫人暗地里将宝玉的亲事定了宝姑娘,便第一时间找到王夫人,并提醒王夫人必须认真正视宝玉与黛玉之间的感情。

袭人在全书中可圈可点处实在太多了,同时她的“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的品性是一以贯之的。读者对袭人与宝玉初试云雨情的诟病,大概多源于对晴雯、黛玉命运悲剧的深切同情:晴雯徒担风流的虚名,并无风流之实,因王善保家的造谣毁谤、王夫人昏聩不查,终于被带病赶出贾府,最终抱屈夭风流;黛玉与宝玉有着牢不可破的木石前盟,兄妹间情感真挚息息相通,然而黛玉在寄人篱下的大观园中感悟了无数次花谢花飞的生命轮回后,最终的结局却是无奈地选择了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晴雯、黛玉的命运结局固然是悲剧,然而袭人又何尝不是悲剧性的存在。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红楼梦》中的悲剧则主要体现在对美丽女孩人性的扭曲、压抑与扼杀。优美的女性如花,作者恰恰让袭人姓“花”,这似乎在提示读者:袭人其实是一枝早已经枯萎的花朵。人生是一个漫长而又短暂的修行过程,估计袭人和宝玉偷试云雨后,已经慢慢体会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以后她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再没有过非分之想,对宝玉更是呵护有加,尽到了一个仆人所能达到的极致。有人可能要说,袭人虚伪、善于伪装。读者没有权利要求袭人向王夫人反映宝玉和自己发生云雨之事,那可怕的结果不难想象:《红楼梦》第一悲剧就不会是金钏投井,整部书或许都将改写;读者也不应该把袭人后来所做的一切都理解伪装,理解为修行似乎更为合适。

《红楼梦》是一部为闺阁中女子昭传的书,红楼中的女儿世界是迥别于男人世界的。作者的深刻在于,不论是风流灵巧的晴雯、温柔和顺的袭人,还是有着木石前盟的黛玉、金玉良缘的宝钗,最终都难逃“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共同恶运结局。诔晴雯就是诔黛玉,叹袭人就是叹宝钗。也许作者把宝玉生活中最亲近的两个丫环晴雯、袭人同时放在又副册之首,还有另一层深刻含义——造成大观园女子悲剧命运的直截根源就是那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王夫人仅仅看到了风流灵巧的表象,就屈死了晴雯;如果王夫人知道初试云雨情的事实,袭人同样将死无葬身之地。这也就是说,从作者的创作动机来考察,也不应该把袭人理解为一位进谗者。诚然,在第78回宝玉也曾怀疑袭人向王夫人打小报告,但怀疑归怀疑,文本没有具体表述,我们最好遵循“疑罪从无”原则。

对优秀的作家谈《红楼梦》巨著,我一向有着敬畏之感:他们深谙创作的甘苦,常常能言他人所不能,提出一些富有启发性的文学见解,如鲁迅、张爱玲、白先勇、王蒙等。因此,我曾反复阅读王蒙先生的“高明的进谗者贾环与袭人”一节的表述,唯恐曲解了王蒙先生的意思。高明的进谗者终究还是进谗者!把袭人理解为进谗者是有失公允的,值得进一步推敲!

注释:

①    王蒙 著 《红楼梦启示录》 贵州人民出版社 2013年2月版。

       

       作者简介:赵晓虎,鞍山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曾任教于俄罗斯远东国立大学东方学院。出版《文艺审美价值论》《抒写在文学的边缘》《中国新诗40年》专著三部,在《文艺评论》等刊物发表学术文章4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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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拜读赵老师大作!

山野村夫   2019-01-04 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