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文学要素在叙事结构中的作用》 ——从《红楼梦》一个药方说起

《 非文学要素在叙事结构中的作用》

——从《红楼梦》一个药方说起


      文学作品的结构是作品的组织方式和内部构造，也叫“布局”，是文学作品的形式要素之一。一般说来，叙事性作品的内部结构可以分为表层结构（历时性向度）和深层结构（共时性向度）：根据叙述的前后顺序研究句子与句子、事件与事件之间的结构关系；研究内容各个要素与故事之外的文化背景之间的关系。本文所说的“叙事结构”主要指作品的表层结构，结构为主题服务，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揭示人物性格等方面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其和谐统一是作品艺术性的标志之一。

     《红楼梦》初期点评家王希廉、姚燮对《红楼梦》的百科全书性质曾做出这样的概括：“包罗万象”“囊括无遗”；空前绝后，内容富瞻，涉及社会生活面广，蕴藏“涵古盖今之学”。鲁迅在《<绛洞花主>小引》一文指出，《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套用鲁迅的言语风格，似乎可以这样表述《红楼梦》取材的广泛性：医生看见了药方，保健者看见了养生，画家看见了彩笔颜料，收藏家看见了文物古董，管家看见了物品清单……这里提到的药方、清单等实用文体，本来属于非文学要素，如果去掉这些似乎无关全书宏旨，但由于作者丰厚的生活阅历、扎实的领域知识，以及独特的艺术技法，使得这些非文学因素在整部作品的结构布局中发挥着重大作用。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土炒 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 白芍二钱炒 川芎钱半 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 醋柴胡八分 怀山药二钱炒 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

       这是张太医为秦可卿开的一个药方。药方是医生整个探病过程的结晶，是医术精湛与否的重要标志。张太医为秦可卿探病是《红楼梦》第一病案，其药方是《红楼梦》第一药方。与那些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不同，张太医探病过程充分体现出其敬业、德高、艺精的职业品质，张太医论病几乎完全使用了中医“望、闻、问、切”四诊中的最难的切脉手法。

      众所周知，贾府从几岁的巧姐、十多岁的小姐丫鬟，直到年高位重的贾母，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物，请医探病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红楼梦》在张太医为秦可卿探病后，至少写到如下几处探病环节：第42回贾母游大观园被风吹病、大姐着了凉，请王太医看病；第51回胡庸医乱用虎狼药，晴雯因伤风请胡医生看病；第57回王太医给宝玉看病；第69回贾琏请胡君荣太医为尤二姐看病。作者似乎把王太医与胡太医对比来写：王太医相继医治好了贾母、巧姐、宝玉，可谓德高艺精；胡太医给年轻貌美的晴雯、尤二姐探病，乱用了虎狼药，最终卷包逃走，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作者对这些探病的过程写得生动活泼，各具特色，不落俗套，颇有章法。最早对中国小说的写作技法进行较为系统研究的是清初著名小说点评家金圣叹（1608—1661），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就将同一题材多次写的方法称作“正犯法”。金圣叹归纳总结的诸如草蛇灰线、背面铺粉、正犯法、极不省法、横云断山法等写作技法对曹雪芹的《红楼梦》写作有很大影响，在《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有一条朱笔写的眉批：“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已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以张太医开的药方为代表的正犯法为后来相同的故事叙述技法起到了规定制约作用！

    “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桴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这是《红楼梦》第42回宝钗为惜春准备画大观园开列的相关用品清单。曹雪芹真是不愧为伟大的文学家，看似他随意写下的一个清单为我们提供了18世纪中国绘画的工具、材料和技法。众所周知，惜春画大观园是贾母的旨意，惜春为之有告假一年的请求。从后来的文字表述，不难知道惜春已经迅速投入这一工作，贾母也一再催促。然而，最终的结果我们不难想象，惜春画大观园是一次前功尽弃的艺术之旅。大观园被抄检，惜春失孤介杜绝宁国府，最终皈依佛门，从而留下美术史上一大遗憾。绘画大观园是一项宏大的艺术工程，曹公的高妙之处在于：将一件近乎神圣的事业重担放在了一个不能完成的人物肩上，从而突显出浓郁的悲剧气氛。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这应该是大家最为熟悉的《红楼梦》第53回庄头乌进孝年底向宁国府交田租的账单。这一账单为我们提供了清朝社会史上最为翔实的佃户缴租的资料，从中反映出以贾府为代表的官僚雇主与以乌进孝为代表的佃农之间的关系，阶级斗争年代人们常常拿这份珍贵的历史文献做文章。

      与这一账单相对应的是《红楼梦》第105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时的一份物品清单：
     “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像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
       贾府的宗祠在宁国府，贾珍是贾府的族长，面对乌进孝缴租和供租的分发，贾珍装腔作势、人模狗样。造衅开端实在宁，贾珍品性败坏、劣迹斑斑，实为罪魁祸首，宁国府被查抄罪有应得。这一进一出、一荣一枯、一盛一衰、一喜一悲的两张物品清单形成鲜明艺术对比，突显出整部作品的戏剧效果。如果说《红楼梦》后40回为他人所续，我们不难感悟到续写者艺术思维的严谨与缜密；精明的续写者还在第92回夹写“玩母珠贾政参聚散”一节，这无疑是在一进一出的两个物品清单之间打入了一个楔子，从而使宁国府被查抄及物品清单内容水到渠成。
      上述所列举的其内容分属不同的领域四例实用性文体充分展示了作者写实主义手法，这一写作方法领先世界至少一百年。它提升了整部作品真实性的品质，而真实性恰恰是一部作品的基础与前提，它给读者最直接的收获是认识价值。在大量密集的文学要素中插入这样所谓的非文学要素有助于讲述情节、塑造人物、烘托气氛等，读者甚至会自觉不自觉把它们当做文学来阅读。这些非文学要素在建构小说的网状结构中具有重要意义，它们往往是重要故事情节的时间节点，是网状结构中纬线横向拓展的有生力量。由于其写法遵循正犯但不犯重的原则，因此读者的接受过程中常常会收到新奇陌生、延宕间离的美学效果。

    作者简介：赵晓虎，鞍山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曾任教于俄罗斯远东国立大学东方学院。出版《文艺审美价值论》《抒写在文学的边缘》《中国新诗40年》专著三部，在《文艺评论》等刊物发表学术文章4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