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人生

赵新平

每天清晨六点左右，母亲便起床，简单梳洗后，打开客厅头天夜里封好的炉火，往炉子里续上煤块儿，火苗红扑扑的闪着光亮，母亲才开始悄悄地准备熬早茶的瓶瓶罐罐。一个竹编圆筐里装着茶叶、茶罐、炒油面、各种配料以及几个老式矮茶杯，敞口圆底，镶嵌了蓝色花边，专门用来喝茶的白色陶瓷杯，已经用了好多年。

前段时间，父亲生病，为了方便照顾父亲，我一直与父亲睡在隔壁套间。虽然母亲没有说话，但是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的醒来，听母亲在炉盘上先搭一小茶壶热水，煮上鸡蛋，再把各种配料摆放整齐，炉边一圈烤上蒸馍，等炉盘上拳头大的茶罐烧热了，往茶罐里倒少许清油熬茶，一小把粗茶下去，在“哔哔啵啵”的茶香里放入草果、姜块、几粒花椒和小茴香，还有一段老葱根，倒入热水，“刺啦”一声，水与茶交融成一个整体，熬煮片刻，再放入炒油面、少许盐，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里便弥漫着一股醇厚鲜美的油茶香，这个时候，母亲才开始叫我们大家-------

“老头子，该起床，喝茶了！”

“今天天气真好！娃们，都起来喝茶啦！”

母亲是个大嗓门，经她一吆喝，在茶香的诱惑下，我们也睡不着了，一个个起床，梳洗，等着喝茶。小城里的老年人都喜欢早起熬茶喝，有的是清茶，有的是油面茶，可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喝。父母退休后，生活半径逐步缩小，身体也渐老渐苍，变得不爱出门，每天守着自己久住的小院子，像是阅尽繁华，把一切都收进怀里，抱得紧紧的，慢慢地回味。于是，每天早上开始养成了喝油茶的习惯，也有充裕的时间，在一杯杯煮沸的茶汤里品尝过往的人生。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一棵梨树，长得茁壮茂盛，春天花开的时候引来蜂蝶盘旋飞舞，盈盈嗡嗡的，极其热闹。但到了深秋，风中残叶落地，潮水一样一波波的涌动，让人的心无法平静，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是活在四季里，像草芥般一年年轮回，从青到黄，从秋到冬，没入地下，酣畅的睡一觉，又是春天返青，小草是逍遥派的天使。可是，人就不能相比了，老一岁，颓一年，我看见父母昨天还是飞扬的青丝，如今已是妥帖的白发，曾经的日子不过是一杯杯滚烫的热茶，怎么，如今回想起来却如此甘香如贻？

头几杯茶味儿浓，苦味儿重，喝了会醉茶，心跳加速，严重的会头晕、恶心，一般都是茶瘾大的老人先喝。几杯过去，浓郁的茶味才满口生香，母亲还在杯中放了提前准备的熟花生、核桃、芝麻碎，喝了一整天都精神十足，浑身像打了鸡血。看着大家端起茶杯慢慢地喝茶，门外，阳光也一点点撒满了院子。人到中年，还有什么放不下忘不了的呢？就剩下这些亲情与看似贴切的感受了，跟亲人在一起，一颗心方才觉得踏实，有所依榜，有所怀想......

80岁的父亲，72岁的母亲都是出生于上个时代的人，他们的一生经历了太多变故，充满了贫穷、颠簸、劳碌，懂得眼前的生活来之不易，更加勤俭持家惜物怜人，老家具不忍心换，旧衣物不舍得扔，甚至，被我们偷偷扔掉的东西，一转眼，又被他们捡回来，搁到原来的位置，家里的角落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宝贝。母亲总认为，说不定哪天就会派上用场呢。厨房里一把炒菜的铁铲是奶奶活着的时候送给母亲的，据说是故乡小镇上最好的铁匠所制，长柄而小巧，黑黝黝的，很是顺手，如今，奶奶去世20多年了，母亲还一直用着。只是，母亲说，铲子的长度磨损了约半寸有余。20多年的光阴逝去，多少个日日三餐，多少次烈油灼烧，多少份默默地相伴？不细细体会，哪里懂得生活的不易与珍惜！好在，阳光温暖，把一切悲观的情绪都照亮了，人活着，无非是一直往前奔，直到走到黑的时候，这是已经过世了的一位恩师讲的。他活着的时候浑身是病，得了癌症却不痛苦，医生告诫他绝对不能吃肉，他觉得活着不让吃肉太没意思了，约了我们几个学生在馆子里大快朵颐，急的家人到处找。几次化疗后，他居然长出了新的头发，高兴得不得了，逢人便炫耀，常叮嘱我们要好好活着。同一病室的人里头，他活得最久，多活了近十年。什么叫好好活着？珍惜当下，应该算，正确的面对各种烦恼，即使气得鼻孔冒烟也不抱怨，尽量减少负面情绪，放下成见，反思自己的言行，勇敢的生活，同时带给别人快乐，像孔子门生那样，春天的时候去踏青，赏风景，观草木，配合自然节律，一点一点的生长，结果，成熟，蒂落-------你信不信？日子是一天天过去的，慢慢跋涉，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岁月比唐宋诗词还要绵延长久，在一杯杯热茶中滋生出更多的韵味。

自从父亲生病以来，母亲似乎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看着父亲的身体开始恢复，母亲心情愉快，变着花样给大家做可口的饭食，还跟着来家给父亲针灸的大夫学会了几个简单的穴位艾灸，成了父亲的临时保健医生。母亲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的，喜欢一大家人整天聚在一起生活。有时，家里只剩她和父亲的时候，依旧打开电视，不为看什么故事情节，就是为了身边有人说话，做个伴儿。母亲说，老年人，最害怕孤独，最喜欢热闹。

古书上说：天生万物皆有道。道就是自然，大地上的一切都要顺其自然，人也一样，生老病死也是自然规律，是无常的，不是人的意志能左右的。这一点，父母看得比我通透，有一次，我安慰父亲，好好调养，多活动，多吃健康有益的保养品，再活个八年十年没有问题，父亲看了我一眼忿忿的说：“人就是地里的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谁都没有办法！老了都不去死，地球不得挤爆了，还让年轻人咋活？”父亲充满正义感的表情让我很吃惊。

喝过早茶，太阳已升的老高，父亲让我们把他推到屋檐下晒太阳。菜园墙角是猫咪的小窝，听见小猫的叫声，父亲扬起脸说：“把那只小黄猫抱过来，我看看。”我们赶紧把才满月不久的小黄猫抱到父亲跟前，父亲用手接住，顺势放在他胸前的薄毯上，用手抚摸着，满脸慈祥的笑容。小黄猫认生，“喵喵”的叫着，钻进父亲温暖的怀抱里去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来，快把小黄猫放到她娘窝里去吧！不然，时间长了，母猫就不认这个娃了。”我们一听，都忍不住笑了，想不到，父亲居然还知道这么多猫的习性。父亲住院期间，母猫生了四只小猫，其中三只是灰黑色的，只有小黄猫最漂亮，难怪父亲喜欢，再长几天，还会更漂亮呢！这是父亲生病以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久违的笑容，如果不是坐着轮椅，让人感觉他就是一个健康的老人，没有生病。

已是初夏，温暖的阳光下，蝴蝶闪动着灵巧的身姿，在花间自由的飞舞；园子里几棵白菜的叶子边上被小虫吃了许多洞，像豁牙的小孩说话不关风，依旧绿盈盈的；苹果花、梨花早就谢了，稠密的叶片之间，一颗颗青果正在憧憬着火红的秋色-----这么好的时节，怎么舍得辜负呢！陪着父母喝茶，聊天，晒太阳，想象自己的老年也能这样安稳静美，多好！所谓人生的幸福，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