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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雪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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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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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妈妈去教书

母亲走了,农历八月十六日,一个明媚的早晨,笑微微的驾鹤西去。

母亲早就算计好了,和她的儿女过了最后一个八月十五团圆节,不给孩儿留下遗憾,孩子们再也留不住她……

母亲知道,儿女们长大了,从此了无牵挂。

晴朗的天,风云突变,大雨滂沱,落在地面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 ,老屋笼罩在白纱似的雨雾里。视线也渐渐模糊。

雨滴如一串串断珠,从屋檐下嘀嗒滚落。

晚上做了一个梦,我和母亲在天国相逢,矮小的母亲站在讲台上满面春风,教室里传来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那是天籁之音。

    二

母亲是四十年代中期的高中生。

姥姥是不喜母亲读书的,说女孩读书会读丢的。母亲会织网,一张网可以卖到五分钱,母亲搭理家务也是井然有序,这样的好帮手,姥姥自然是舍不得放母亲出去的。

母亲边织网边偷偷学写字,用树枝在地上写,母亲聪颖,不点也透。姥姥求先生给家人写信,母亲就自告奋勇,母亲满心欢喜,终于能用上一支正儿八经的笔,一张货真价实的纸。

聊聊几行稚嫩歪扭的字迹,有些丑,把该说的话也算是交代明白,这就已经足够。

一封信,省了给先生一角钱的答谢礼,姥姥终于下了旨意,母亲可以去读书,前提是读书织网两不误,还要捎带着做些家务 。母亲莹泪闪闪,点头如捣蒜。

学业家务两头忙 ,一路磕磕绊绊,母亲过五关斩六将考上了高中。

三年后的毕业典礼,红艳艳的毕业证书染红了母亲的脸。

初为人师的母亲,被分配到一个贫瘠的小山村。

母亲,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踏进了三年级的教室。矮小的身体有些单薄,澎湃的心有些忐忑,十八岁,正是花蕊初绽的年龄。

母亲第一次见到她的学生,一张张幼稚的小脸都是早晨的太阳,未来的希望。

“同学们好!”母亲深呼一口气,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字正腔圆。

“老师好!”一个慵懒的声音拖着长腔夹杂在里面,释放出几分不怀好意,一阵哄堂大笑。

母亲收敛好有些慌乱的心绪开始点名,“于军、于华、于全海……。”山村的人家都是同一个姓。答“到”的声音很是清脆。

“于炳辰。”

“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捏着鼻子,拖着一个怪声怪气的长音,斜睨着眼睛,身体像被人抽了筋骨似的软塌塌的一坨。

笑声再次哄堂。

母亲掩饰了眼底的波澜,继续点名。

开始上语文课。打开粉笔盒,母亲的身躯不易察觉的震颤了一下,一条绿色花纹的小蛇盘踞在粉笔盒里,受到惊吓,小蛇昂起小小的脑袋示威似地看着母亲,虽然只有指头粗,但丝毫不影响它的趾高气扬。

班里一阵躁动,女同学惊叫声声。

“老师,是于炳辰放的。”学生中也不乏主持正义的。“

“好你个叛徒,不怕我削了你!”于炳辰单眼皮的小眼睛里寒芒毕现。女同学一个哆嗦。

母亲悄悄挺直了矮小的身躯。

“好漂亮的小蛇,谢谢于炳辰同学送的礼物!”母亲柔声细语的普通话甚是悦耳,笑容更是温煦。

一只乳燕落在窗前的柳树上,扑闪着稚嫩的翅膀,歪着小脑袋探视着室内,“叽叽喳喳喳”的叫着,点缀着这静谧的片刻。

“我靠,什么情况?”没有听见母亲的尖叫,于炳辰有些失望,有些心跳,“唔,这招今儿怎么不灵了?还要谢我送的礼物?”于炳辰同学懵懵懂懂搞不明白,平时灵活的脑子觉得转不动了,一双滴溜圆的小眼睛偷看母亲清澈的眼眸。

“这条小蛇叫翠青蛇,无毒的,那位同学为这条美丽的小蛇写一首打油诗?”母亲笑脸盈盈。

教室里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为了感谢于炳辰同学送我这么漂亮的小蛇,请于炳辰同学先做一首打油诗。”

于炳辰站起来,涨红了脸,唯唯诺诺:“老师,这个,我不会。”浑身是胆的于炳辰同学也有拘谨的时候。

“同学们,现在老师为小蛇做一首打油诗如何?”母亲的声音似和煦的春风,轻轻拂过。

“好,好,好。”大家掌声雷动,惊飞了外面探头探闹的乳燕。

“我乃勤劳小翠青,身着五彩绿衣裳。俺是娘的好儿郎,随母田间捉鼠忙。不明不白成囚犯,一纸诉状来呈上。”母亲字字珠玑,娓娓动听。

于炳辰埋下了脑壳,刺猬似的头发几乎把书桌扎破。

“于炳辰同学,请你把小蛇送回它家可好?

”母亲月牙似的眼睛笑得更弯了。

“好的,老师。”于炳辰接过装小蛇的粉笔盒,落荒而逃。

“嗯,真是个好孩子。”母亲笑容更盛,眼睛里清波涟漪,就少了几分为人师尊的端肃。

    三

五十年代末,突如其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全民都勒紧了裤腰带。

非农业人口是吃“皇粮”的,我家这月还剩下二斤小米。那是一家四口赖依活命的根本,母亲数着米粒椮上野菜熬点清粥过日子,精打细算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

夜幕已降,晓风残月。

母亲上课回来,房门洞口,小屋一片狼藉,地上稀稀落落洒了一溜金黄的小米粒,残月从窗棂洒进来,一溜儿的软金碎芒,耀的人炫目。母亲酿酿跄跄奔向炕席,一摸被里,手心透凉,小米没了,连同盛口袋的小米不见了。母亲摇晃着瘦弱的身体,顺着小米的踪迹,一路寻到了一墙之隔房东的家门口。

“妈妈,我饿。”孩子嘶哑的哭声从房东屋里传出来。一行清泪打湿了母亲的鬓发,母亲黯然神伤返回了家。

“妈,我去把小米要回来,要不,咱全家都得饿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母两地,母亲身边唯一的男子汉是七岁的哥哥,愤愤然已经急红了眼。

“不要去,”母亲酿跄着拽过哥哥,“你房东阿姨是个要脸面的人,她也是心疼孩子,孩子那么小,没吃的,会饿死的。”

墙角的草丛里,虫吟切切,晚秋的夜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气肆意挥洒。

母亲匍匐在地,颤抖的手一粒粒捏起地上的小米,金黄的米粒落在碗里,悄无声息。

田野里,一颗颗榆树的皮早已经剥的精光,裸露着一个个光溜溜瑟瑟发抖的身体。小院的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落了满地的枯叶,踩上去吱吱呀呀的,令人心悸。

不满周岁的二姐没了奶水,更不肯喝那涩口的野菜汤,哭得没了力气,奄奄一息。

母亲抱着女儿,凄然泪下。

晚秋的空气,清淡而微凉。

家里的窗台上,放了连骨带皮的一小盆猪肉,一张纸条,写着歪歪扭扭的两行字:老师,对不起,俺没脸见你,俺杀了猪,你炖汤喝吧,别饿死了孩子。

房东猪圈里,那头瘦骨伶仃的小猪不见了。

母亲站在院子里,风撩起了几缕青丝,斑驳的阳光透过萎黄的梧桐叶子,暖暖的洒在母亲的脸上。

   四

三年自然灾害终于过去,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

一个落英缤纷的初春,我也降临人间,岁岁年年,咿呀学语的我也长成了一个软萌乖巧的小女孩。

母亲很忙,晚上要备课,要给学生培训,很晚才能回家,我数星星,看月亮,盼着母亲早早回家,给我买回一个八分钱的肉火烧,我盼着快快长大,赚好多钱,美美吃上一顿肉火烧。

母亲刮刮我的小鼻翼:“你个馋嘴猫儿。”

风淡云轻,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母亲回家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一个东西远远的跟在母亲的后边,朦胧的夜色中,母亲以为是一只狗,走了一段路感觉那东西亦步亦趋越来越近,猛回头,昏暗的夜色中,有两只眼睛射出了幽幽的绿光,拖着一条扫帚似的大尾巴。我的天!是一只硕大的狼,一股寒气袭来,母亲顿时吓得毛骨悚然,狼和我母亲对峙着,不紧不慢的往地上一坐,深邃的眼睛凶光毕露,挑衅的看着我母亲,似乎料定母亲必定会成为祂的腹中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母亲从惊恐中渐渐恢复了神志,急速思考应对方法,跑?怎么能跑得过一只凶恶的狼?跑不过两步,定让这畜生撕成碎片,和狼拼了?一个弱女子很快就会葬身狼腹。母亲脑子闪电般的思考着各种求生的可能,一道灵光一现,一摸衣兜,摸到了个硬东西,是一只带学生跑步用的铁口哨,母亲猛的拿出口哨,用尽全身力气吹了起来,口哨的响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狼愣怔了一下,夹起尾巴长嚎一声,快速消失在夜幕中,母亲则是死里逃生。

新月如钩,四周繁星点点 ,衬托着墨色夜穹。

那个晚上,我柔软的心莫名就缩成了一团。窗外,几缕稀薄的凉风,吹的梧桐叶簌簌做响。

母亲抱紧了我,我小小的心,软成了一团。

   五

妈妈去教书。

我们姊妹四个就像老母鸡后面的小鸡仔,跟着母亲辗转东西。

生命有时是很脆弱的,危险又一次和母亲擦肩。

黑黢黢的夜,像一只倒扣的锅。

母亲去县里开完会,急匆匆往家里赶,冥冥之中母亲心中倏然一凜,快速收住了脚步,借着繁星透来微弱的光,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像一头张开血口等待吞噬猎物的恶魔,狰狞的瞪着母亲,母亲酿跄后退,倒吸一口凉气,遍体生寒。

有惊无险,转危为安。

母亲不想等到“亡羊补牢”的那一天。

翌日早起,母亲找到村支书,商量村里出资修井,支书惨云罩面,摇头叹息,村里也是穷的叮当响。村民们更是捂紧了瘪瘪的钱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穷家穷户,出钱才是要命的。

母亲忧心忡忡,害怕有一天悲剧上演殃及池鱼。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母亲不是官,是个穷教书的,很快就会被调走。有隐患也是你们的 ,与穷教书的何干?我牢骚满腹。

母亲咬牙从微薄的工资里抠出两元钱,买了一条宽大的青石板,招呼几个村民一起,把枯井给堵上了。母亲长舒了一口气。

情绪放松,才知秋意渐起。一场薄雨之后,天气就凉了。

春夏秋冬,你来我往,拨动着一曲曲生命的旋律……

这一天,小院里,来了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肩上扛了两颗星。

看到母亲,大踏步的走上前,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恩师,学生终于找到您了”。

母亲揉揉有些花了的眼睛,努力搜索记忆中那张稚嫩的脸:“你是……”

青年军官的声音有些颤抖:“老师,您不记得了,我是寨前村那个调皮捣蛋的李杰,四年级跟您读书,那年我得了急性阑尾炎,是您把我送进了医院,给我垫上了药费,救了我一命”。

“好孩子,老师记起来了,都长这么大了,还当了兵”。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老师,学生参加唐山大地震救援立了二等功,您救了我生命,给了我慧命,您的大恩学生无以回报,学生要把入伍后得到的第一枚军功章献给恩师”。

李杰把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小心翼翼的捧到母亲的手心里。

“孩子,你保家卫国,是祖国母亲的骄傲,老师为你自豪。”母亲星泪闪闪,郑重的把军功章戴在了李杰的胸前。

“敬礼”!李杰庄重的向母亲敬了一个军礼。

小院里,高大的梧桐树亭亭如盖,夕阳金灿的余晖,从树影里筛过,落地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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