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记事起,离我家老宅不远的东北角就有一口水井,和水井相邻的北边是一片松树林,我是喝着这口井里面的水长大的。
水井也不知是那个年代打成的,村里的人都管它叫“老井,”井口是用青石条围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口”字,下面是用石块砌成圆形,从上面往下看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空心圆柱形状,石块之间砌合得很紧密,没有一丝缝隙,堪称完美,真的叹服我们老祖宗的巧夺天工。井台是用红砖砌成的,石灰砂浆勾缝,牢固又防滑。
我家有两只铁皮水桶,人们也管它叫水筲,一条长长的扁担磨得程亮,和铁皮水桶一起依偎在墙角,父亲每天早晨都会把水缸挑的满满的。
一大早,井台上是一片最热闹的景象,挑水的人们络绎不绝。
不要小瞧了从井里往外打水,这可是个技术活,要想把井里的水打上来,首先要在井边站稳了,把水桶的提手挂在井绳一端的铁钩上,然后把水桶顺着井壁慢慢送到水面上,将水桶快速的摆动几下,往下一甩,水桶就被倒扣在水里面,再往上用力一提,一桶水就灌满了。如果技术不过关,不是打上来半桶水,就是水桶脱了钩掉到井里面。
扁担两边有铁钩,两端各钩起一只水桶,父亲挑着两桶水“嘎吱嘎吱”的往家赶,两边吊着的水桶一前一后欢快的颠簸着,会溅出少许的水。父亲的身体也跟着颤悠悠的上下微微晃动着,扁担、水桶和父亲配合默契,一套动作颇有节奏感,在我眼里,父亲挑水的功夫堪称艺术表演。
一趟又一趟,直到把倚在灶台边上的大水缸盛满。
我也好想去挑水,父亲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小脑袋:“等你长大了我就把扁担传给你。”
我就天天盼着快一点长大。
那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父亲去挑水,我像个小尾巴似的偷偷跟在父亲后面,到了井边,父亲握紧井绳的一端,慢慢把水桶送到井里面,我小心翼翼地趴在井沿往下看,月亮在水里面若隐若现,父亲把满满一桶水拉上井沿,我惊呼:“爸爸好厉害,把月亮捞了上来。
专心打水的父亲吓了一跳,终于发现了我这条“小尾巴。”向来好脾气的父亲一把拎起我提拉到井台外:“你个熊孩子,忒淘气了,以后不准到井边来,听见没?”
我乖乖地点头,扯着父亲厚实的手掌,跟着父亲连同水桶里面的月亮一起回了家。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篇散文《爸爸把井里的月亮捞回了家》,发表在市级《小星星》杂志上,让老井和我都“火”了一把。
我们村子不算大,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就有好几位接近百岁的老人,住在村东头的李奶奶已经103岁了,却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硬朗,还能四处赶集逛街。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村里出了这么多老寿星,老井功不可没。
老井,承载着旧日的回忆。
我有一个发小芸,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芸是个勤奋上进的女孩,一向品学兼优,是大人嘴里“别人家的孩子。”谁料这年夏天中考,居然发挥失常,以两分之差与高中失之交臂,芸感觉未来一片灰暗,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终于抑郁成疾,一头扎进了死胡同里,后来芸对我说,那个时候她想了好几种死法,有的太残忍,有的过于狼狈,总之都不是那么有尊严,一直追求完美的她,顿时没了死的勇气。
这天深夜,倍感孤寂的芸鬼使神差般的溜达到了老井边,天空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一眼望不到底的井水倒映出芸一张绝望的脸,这一刻,芸认定了,跳井是最体面的死法,也能让死前的她痛快的饱喝一顿甘咧的井水。
一阵清风吹来,老井水面泛起了涟漪,芸苍白的脸也变得支离破碎。
“你跳井死了,岂不是脏了这口井,”一个声音在芸的耳边响起,芸的心震颤了一下,喃喃道:“我倒是寻了个体面的死法,却脏了这口井,恐怕以后父老乡亲再喝老井的水都会有心理障碍。”
“我差点成了污染老井的罪人。”冥冥之中,芸好像兜头被一桶清凉的井水浇醒了,一口浊气从胸腔呼出,心底发出一个声音:活着真好!
这年秋天,芸又复读了一年,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以后的日子,芸活得越来越精彩,医科学院毕业后,她成了一名人民医院的医生,精湛的医术把许多病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庚子年伊始,新冠病毒在武汉突然爆发,随后肆虐我华夏大地。芸和她的同事们一起,星夜奔赴武汉,抱着以命换命,和毒魔决一死战,芸不幸感染病毒,因抢救无效,病魔无情地夺去了芸的生命。
噩耗传来,生生揪痛了家乡父老的心。
巨大的悲痛铺天盖地的席卷芸的家人,芸的爱人在芸的手机里,看到了一条没有发出去的信息:我的一条命救了这么多生命,值了。
我五内俱伤,流得一塌糊涂的眼泪灼痛了双眼,我颤抖着十指敲击键盘,写下了一篇祭文:白衣天使,您是迎着风的逆行者。
其实哪里有什么白衣天使,只是上天给儿女们换了一身衣服而已。
春去冬来,岁月悠悠,老井已被疯长的野草所占据,如今,老井已经尘封于泥土之下,但老井的水早已溶于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脉之中。
老井,不会老去
老井,一只蓄满泪水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一个个学成归来的游子,把家乡打扮的如此多娇!
稿于2021.11.4威海乳山